朝阳刺破浓雾,青石板地上泛着粼粼金光,巷子里鸡鸣狗吠。卖豆腐的老汉推着独轮车慢腾腾驶过,车轮轱辘轱辘轧过坑洼不平的地面,悠远的铃声叫起沉睡的人们,各家各户传出窸窸窣窣的响动声。老仆趿拉着鞋子打开后门,站在石阶上和老汉讨价还价。
孩子们的哭声,妇人的责骂声,刺啦啦菜蔬翻入油锅的声音……如往常一样热闹喧哗,男人们在街口寒暄问好,一边吃着热腾腾的馒头、盐煎面,油条大饼,一边议论县里的几桩新闻,相约去河边等渡船。妇人们端着木盆去河边浣衣,一路说说笑笑。偶尔有哪家小媳妇放肆地大笑几声,引得其他妇人追着她打骂。笑闹声回荡在巷子里,久久盘旋。
傅云英伴随着清脆的鸟叫声起床,站在房廊下漱口洗脸。雾气还没散,清晨的时候凉意逼人,牙粉里掺了清凉的薄荷,她冷得直打哆嗦。
丫头芳岁捧着晒干划开的葫芦水瓢站在一边服侍,她起来得早,还没来得及梳头发,打个哈欠,眼角溢出泪花,不解道:“月姐和桂姐都还没起呢,小姐你怎么天天都起这么早?”
傅云英洗完脸,对着铜镜抹一层润面的珍珠粉,笑而不语。
她不敢松懈,人一旦放低对自己的要求,以后势必会找出更多借口为自己开脱。她没有二少爷那样的天赋,只能靠勤能补拙、笨鸟先飞来弥补不足。
等傅云启和傅云泰披头散发,一人抓着一只酸腌菜鲜肉馒头急匆匆出门的时候,她已经站在枣树下读了半个时辰的《孔子家语》。
吃过早饭,韩氏坐在窗下编网巾。傅云英回到书房练字,她和卢氏打过招呼后,把厢房打通改建成书房,丫鬟们知道她和少爷们一样念书认字,最忌吵闹,平日走过房檐下时蹑手蹑脚的,生怕吵着她。
她刚抄完一段书,院子里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傅四老爷掀开布帘走进书房,带笑道:“英姐,在用功啊?”
傅云英放下笔起身相迎,挽袖斟了杯茶送到傅四老爷手上,“四叔来了。”
“这个月卖网巾的钱,你算算,记在账本上。”
傅四老爷坐在月牙桌前,喝口茶,指指他带来的一块粗布褡裢,吩咐道。
傅云英答应一声,走到屏风后面,垫起脚打开箱笼中间一层榆木柜子的抽屉,取出账本。丫鬟帮她准备好笔墨和算盘,倒出褡裢里的几串大钱,摆在书桌上。她数清赚了多少钱,然后抽出一张竹纸打草稿,把这一个月买麻线、绢布的支出和每一笔入账一笔一笔记下来。
网巾士庶男子都戴,卖是好卖的,但价格不高,贵人们的网巾用金、玉、宝石做圈子,用上好的丝帛做边,那样的网巾一顶十两银子也卖得,寻常百姓戴的网巾没那么讲究,一顶只要几分银子。
利润少,但是比做荷包划算,傅四老爷出面交给巾帽店寄卖,那边给的价格公道,韩氏靠这个每个月能攒个两三钱。如果继续做下去,一年之后她说不定可以赚二两银子。
傅云英记好账,手指拨弄算珠,仔细重算三遍后,重新找一张干净的纸誊抄下来,交给傅四老爷过目。从她上学开始,傅四老爷见缝插针,见面就撺掇她学算账。技多不压身,加上傅四老爷对她和韩氏颇为照顾,她没有犹豫,答应下来。傅四老爷让她先拿韩氏卖网巾的生意练手。
傅四老爷认得的字不多,账目还是看得懂的,仔细看完后,欣慰地点点头,道:“去换衣裳,今天日头暖和,你婶子带你们姐妹几个去银器铺打首饰。”
傅月到说亲的年纪了,本地规矩,定亲之前家婆要亲自上门相看儿媳,卢氏早就说过要给女儿打几套好头面首饰。
傅云英回房和韩氏说一声,打散头发,重新梳髻,双髻缠绒绳,斜戴一朵茉莉通草花,换了件海棠色满地娇织绣纹琵琶袖春罗薄夹袄,底下系湖色印花棉褶裙。海棠红色若盛开的海棠花,是一种非常妩媚娇艳的颜色,芳岁觉得自家小姐平时太素净,特意找出这件鲜亮的衣裳给她穿,结果发现明丽鲜妍衬托之下,英姐仿佛更清冷了。
衣食无忧,每天坚持锻炼,几个月娇养下来,傅云英长高了不少,衣袖、裙子不用再收起来,袖口甚至有点紧。芳岁怕她冷,劝她加了件湖绿色折枝花卉比甲。
到了大吴氏院子里,卢氏、傅月和傅桂也都打扮好过来相辞。
银器铺不远,其实可以直接走过去,但卢氏是内宅妇人,出门不像傅四老爷那样随便。王叔套好车在外头等着,她们坐车绕了一段远路过桥,卢氏掀开车帘,指着河上的渡船问王婶子,“不是说要修桥吗?怎么没动静?”
王婶子拍一下大腿道:“您不晓得,大房陈老太太天天在家闹腾,二少爷不好和老太太犟嘴,前不久坐船去武昌府会友,修桥的事就耽搁下来了。”
“还是为修牌坊的事?”卢氏问道。
“可不就是嘛!修不成牌坊,老太太把气都撒在二少爷身上。二少爷为这事挨了几回打,脸都打破相了,族学里的老先生看老太太闹得太不像样,把二少爷劝走啦。”
傅月、傅桂和傅云英坐在一旁,默默听两人八卦大房的事。傅桂忽然扯扯傅云英的衣袖,“英姐,你见过二少爷吗?”
傅云英想起那个在雪中静立的孤高身影,天地间只剩下漫天的白和寂冷的黑,傅云章独立其中,像一株灿然开放的红梅,浓烈而冷艳。
“见过。”她点点头。
傅桂又问:“那二少爷的妹妹容姐呢?”她压低声音和傅云英耳语,“你觉得是她标致,还是月姐更标致?”
傅云英微微蹙眉,眼神在傅桂脸上停留几息,移开目光。
傅桂眼珠骨碌碌转一圈,轻笑道:“我觉得月姐比容姐好看。”
傅云英笑笑不说话。
傅四老爷提前和银器铺打过招呼,马车停在银器铺前,掌柜亲自出门迎卢氏进店。今天的主角是傅月,店里的伙计忙上忙下,围着卢氏和傅月奉承,把卢氏哄得眉开眼笑。
首饰脂粉之类的东西对小娘子们永远有无穷的吸引力,傅月和傅桂鲜少出门,看什么都喜欢,光是样式单调的各种银镯子,反复挑了几十副,都没挑到中意的。
傅云英在旁边陪了一会儿,趁卢氏高兴的时候,上前道:“婶婶,隔壁就是书肆,我想起先生交待我买几本书,过去一趟,一会儿就回来。”
如果提出要求的是皮小子傅云启或者傅云泰,卢氏绝对不答应,但傅云英她绝对放心,这个侄女像个小大人一样,从来不淘气,她从袖子里掏出一串钱交给王婶子,让王婶子陪她一起去书肆,笑着道:“买了书就回来,别走远了。钱在你王婶子身上,想买什么就买。”又叮嘱王婶子道,“叫你男人跟着,钱不够了打发人过来取。”
丫鬟芳岁、王婶子和王叔跟着傅云英踏进隔壁书肆。
里头静悄悄的,空气里满溢着一种说不清是好闻还是难闻的墨臭味。书肆门面两间,一间摆满各种架子,架子上累累的书册,一间是雅间,里边七八张条桌,十几条凳子,几个头顶儒巾、穿长袍的男人坐在条桌前抄写什么。那是县里的书生,有的买不起书本,只能每天费一两个钱租老板的地方和书本誊抄一份书自己用,有的靠替老板抄书赚点钞贴补家用。
王婶子啊了一声,指着其中一个少年道:“那不是苏少爷吗?”
傅云英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那是一个穿月白袍子的少年,五官清秀,坐姿端正。外面日光晴好,书肆里却冷飕飕的,他穿得单薄,不知是冷的,还是保持抄写的姿势太久,突出的指节仿佛泛着淡淡的青色。
她转身去书架找自己想买的书。店里的货架太高,她垫脚也够不着,先看完能够得着的,然后让王婶子把她抱起来继续找。
书肆卖得最好的是各种和童子试、乡试相关的书目,再就是行卷、行书,其次佛经,话本小说也有,不过不多,黄州县的话本都是武昌府那边淘汰的旧书。
店老板跟着傅云英一起找,最后擦把汗道:“小店没有小娘子家中哥哥想要的书,你们只能去武昌府买。”
傅云英有些失望,随手拿起一本书,示意王婶子付账,道:“劳烦您了。”
这时,身后响起一道清朗柔亮的声音,玉石铮铮,“要找什么书?”
作者有话要说:
《孔子家语》:记载孔子生平和思想的书,历史上普遍认为这本书是伪书,也有人持反对意见,不管怎么说,这本书还是流传甚广。
行卷:举人的范文。
第19章 激动的四叔
“二少爷!”
看到来人,王叔和王婶子连声调都变了,搓搓手,用一种近乎虔诚的语调向他问好。
傅云章朝二人微微颔首。他刚从渡口过来,头戴笠帽,穿一件圆领暗纹大袖宁绸青袍,腰系丝绦,脚踏皂靴,虽风尘仆仆,但眸光清亮,气度不凡。
店老板立刻堆起一脸笑,激动得语无伦次:“二爷莅临小店,真是蓬荜生辉,蓬荜生辉。”
傅云章客气地笑笑,目光仍然停留在傅云英脸上。
众人跟着他的目光望过来,连大街上的行人也挤进来围观举人老爷,傅云英只好道:“二哥,我想找一本商浚的《水陆路程》,壮游子的也成。”
时下江南商贸发达,南方的盐商富得流油,苏州、扬州一带的城镇,小小一座市镇,就住着几十户巨富之家。朝中许多大臣赞同“农商互利”之说,商人的地位大大提高,很多科举失意的文人一再落第,愤懑之下干脆弃儒从商。
这些儒商识文断字,懂世情民生,出于惠及他人的理念或者青史留名的目的,以自己的经验和见闻编纂书目,刊印了一批专门性的商业用书。书中分别记述国内水陆路程、商业条规、各地物价、商品生产、流通、市场、经营方法,尤其关于南北水陆交通和沿途的驿站码头介绍得尤为详细。
傅四老爷出门在外的时候,每到一座陌生的市镇,通常选择雇佣当地人当向导。这些向导有的憨厚老实,有的狡诈阴险,饶是傅四老爷在外奔走多年,有时候也会阴沟里翻船,被人带到陷阱里骗走财物。
傅云英想给他买一本《水陆路程》,他不认字,她可以读给他听。下一次他要去哪里做生意之前,找到书中的记载,不仅可以避免不必要的旅途波折,俭省些费用,按着书中的提示多带些当地短缺的货物南下还能多赚些钱钞,同时提防各种蒙骗外地客商的小骗局。
一举多得。
上学的开销不低,不提给孙先生的束脩,光是买笔买纸的费用普通人家就难以承担。钱是福四叔出的,如果没有他,傅云英不可能这么顺利地接触到书本。傅云启和傅云泰以后可以用科举考试中取得的功名回报福四叔的付出,她无法参加考试,那就另辟蹊径,从其他方面向傅家人证明她读书不是浪费钱钞。
傅云章听了她的话,嗯一声,问:“给四叔买的?”
不愧是少年举人,反应真快,傅云英点点头。
“我书房里有这本书,回头打发人去我那里取。”
傅云章说完,又问,“一个人出来的?”
王叔嘿然道:“五小姐跟着太太出来的,太太在隔壁银器铺看首饰。”
傅云章没说什么,向店老板点头致意,抬脚走了。
围观的人慢慢散去。
里间抄书的书生们议论纷纷。一个方脸大耳青年撞撞苏桐的胳膊,“诶,你看傅家二少爷,真是气派!你不是他们家的人嘛,能不能帮愚兄引见一下?”
突如其来的动作导致写好的字被墨水沾污,苏桐的眉头微微蹙起。
青年忙道:“对不住,对不住。我帮你重抄一张?”
苏桐抬起头,俊秀的面孔浮起一丝笑容,温和道:“无妨,是我自己不当心。”他揉揉酸痛的手腕,“我和二少爷不熟,你也晓得的,我寄人篱下……”
青年心中有愧,拍拍他的肩膀,“是我莽撞了,你有你的难处。听说你这次要下场,功课要紧,我还是不打搅你用功了。”
苏桐微微一笑。
傅云英回到银器铺,卢氏非要给她打一副银项圈,又捋她的衣袖,露出她腕上那对金镯子,给店里的伙计看,道,“这对镯子我放了好几年,颜色暗了,你们给炸一炸,再压扁一点。”
傅云英再三推辞,卢氏拉着她不放,硬逼她挑了一副寿桃纹的银项圈。
伙计们自然又是一通奉承巴结,夸卢氏慷慨大度疼侄女,夸傅四老爷能干精明,一个人养活一大家子。
卢氏双眼微眯,笑得矜持。
傅云英听到身后有人轻轻冷哼了一声,余光看过去,傅桂正低头掩上她的袖子。
不用问,刚才卢氏肯定也刻意把傅桂手上戴的镯子给伙计看,并且特意点明是她送的。
卢氏为人严厉,有点喜欢斤斤计较,但面上从不表现出来,真大方的时候出手阔绰,叫人挑不出一点错来。就是太喜欢炫耀了。
傅桂心思重,性情敏感。小姑娘正是要强的年纪,卢氏关顾着显摆自己和傅四老爷的善心,完全不顾及她的自尊,每每家中来客,总爱把傅三叔和傅三婶靠傅四老爷养活的事挂在嘴边。有几次来访的人是傅桂的闺中密友,卢氏照旧当着她们的面历数傅四老爷为傅三叔花了多少银子,傅桂笑也不是,哭也不是,气得脸色铁青,差点当场哭出来,卢氏竟一点也没察觉。
再加上傅云泰这么个刁蛮霸道的小少爷时不时跳出来奚落傅桂,施与的恩情里掺杂进屈辱和负担,傅桂感激傅四老爷,厌恶卢氏和傅云泰,可卢氏平时待她还真不坏,她的吃穿用度,和傅月一样,她要是真的恨卢氏,未免太忘恩负义……
傅云英冷眼旁观,长久下来,傅桂可能也不知道该拿什么样的态度对卢氏,以至于她和傅月的关系时好时坏,一时冷一时热的。
傅四老爷时常出远门,家里是卢氏管家,丫头、婆子们天天捧着,婆母不管事,卢氏难免自矜,最受不了别人指出她的错处。
傅云英垂眸拢好衣袖,这事还得让傅月开口才行,卢氏易怒,也只有自己的女儿劝她,她才能心平气和地听进去一两句。
回到傅家,王叔立刻去东院稍间和傅四老爷说了买书时碰到二少爷的事。
“二少爷说让五小姐打发人去他那里找那本叫什么五六的书。”
“什么书,五六?”
傅四老爷一头雾水,不过这不耽误他露出一脸笑容,“二少爷的书可不能含糊,哪能让人代拿呢!我这就带英姐过去一趟,顺便谢谢二少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