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四老爷大手一挥,“启哥和泰哥有文具匣,这一套给英姐。”
他暗暗道,二少爷忽然送礼给他,肯定是因为修牌坊的事。说来还是英姐提醒他,他才打定主意出面反对族长,文具匣给英姐最合适不过。
东西从稍间送出去,家里人口少,宅院小,不一会儿全家都听说了。
老太太大吴氏把傅四老爷叫到跟前,“二少爷可是举人老爷!他送来的东西,得让启哥和泰哥好好供着,就是他们用不着,沾沾才气也好。何况人家二少爷细心,送的都是学堂里能用的,更该给启哥和泰哥留着。你倒好,把文具匣给一个女伢子!英姐又不能读书进举!”她歇口气,接着说,“一个女伢子,给她首饰头面不就行了?老四,你派人去把文具匣要回来。”
傅四老爷想了想,随口胡诌,“娘,这您就不晓得了,那东西本来就是二少爷给英姐的。前几天我带英姐去祠堂,路上碰见二少爷,二少爷蛮喜欢英姐的。”
大吴氏将信将疑,二少爷在她眼里那就是下凡的文曲星,如果是二少爷指名给英姐的东西,那倒不好逼英姐让出来……
傅四老爷再接再厉,“文具匣这东西启哥和泰哥不晓得有多少,不差这一套。而且这东西只有一套,给启哥,泰哥怎么办?给泰哥,又委屈了启哥,给英姐正好,免得兄弟俩为了点身外之物起争执。”
大吴氏听了这话,才道:“那算了。”她话锋一转,“老四,我晓得你心疼英姐没了爹,事事都想着她。可你也不能太偏心,月姐、桂姐就不是傅家的女孩了,月姐才是你的女儿。”
傅四老爷收起玩笑之色,脸色微沉,淡笑一声,“又是哪个多嘴嚼舌的在您跟前嚼蛆了?”
房里陡然安静下来,丫鬟屏息凝神,悄悄退开几步。
大吴氏脸上一僵,平时她养尊处优,几个媳妇和家里的仆人对她言听计从,她能当面呵斥老三没本事,嫌媳妇们不够孝顺,但老四可是她后半辈子的指望。四儿子在外面摸爬滚打,风里来雨里去,三教九流的人都认得,好的时候他愿意和家里人嬉皮笑脸,偶尔还和小时候一样撒撒娇。发起脾气时,他一句话不说,光是往门口一站,外边的掌柜、伙计吓得屁滚尿流。
儿子不高兴,她心里也害怕。
傅四老爷沉默一瞬,笑了笑,“娘,月姐这孩子老实,她是我闺女,我给她攒嫁妆,将来给她挑个殷实人家,委屈不了她。桂姐有三哥和嫂子给她做主,我不好插手管,我就一句话,她的嫁妆也是我出,不会比月姐差。至于英姐,大哥就留下她这么一个闺女,她和大嫂孤儿寡母的,在外头吃了那么多苦,又才刚回家没几天,头一次跟着家里人一起过年,我偏心她几分又怎么了?”
大吴氏皱眉道:“那你也该有个谱,毕竟是你嫂子和你侄女,别叫人说咱们家的闲话。”
傅四老爷冷笑,“嘴长在别人身上,随他们爱说什么。我傅老四如果怕这个,当年也不敢跟着县里的人跑船。”
大吴氏无言以对,“你现在也是当父亲的人了,在外面威风八面的,娘管不了你……我也是为你着想,你不怕别人说闲话,你媳妇也不怕?你大嫂呢?就是英姐,也不一定乐意,女伢子家就该在家跟着长辈学怎么操持家务,烧火做饭,读书写字是男人们的事。”
傅四老爷双眼微眯,原来母亲的目的不是讨文具匣,而是为了这个。他往后仰靠在椅背上,端起茶盅喝一口茶,“您晓得了?”
大吴氏跺跺脚,颤声道:“你要送英姐读书?简直是胡闹!你出去看看,县里哪家闲着没事送女伢子上学?”
作者有话要说:
程文:古代科举考试之后,录用考中者的文章为范本刊印,公开给各地士子抄录,也可以买,主考官员也得写范文给士子们当示范。简单来说就是高分范本八股文。
第16章 金银蛋饺
大吴氏气得心口疼。
丫鬟敷儿连忙几步冲上前,斟了杯八宝茶给大吴氏喝下。
“那是他们没见过世面。”傅四老爷挺直脊背,等大吴氏平静下来,缓缓道,“黄州县巴掌大一块地方,能有多少人?娘,我常去南直隶,南京、苏州府、杭州府那一带的官宦人家,小娘子从小跟着家里的长辈读书,个个能写会画,听说写出来的字比秀才们的还好。人家是大家闺秀,我们肯定比不过,学学人家的派头也不错,读点书而已,怎么就成胡闹了?”
大吴氏知道儿子主意已定,心中不满,反问他:“既这么说……你怎么不让月姐和桂姐也跟着两个哥哥一起读书?”
傅四老爷叹口气,苦笑道:“月姐性子软弱,我不会让她远嫁,免得她在外边受委屈。送她去读书,不等别人指指点点,她能先把自己吓出毛病来。桂姐那孩子主意大,不管嫁到什么人家都不会被人辖制住。桂姐会一手好绣活,缝补剪裁的事她最拿手,我听秀娘说这几天她开始跟着灶房的婆子学造汤水、蒸馒头,您自己私底下问问她,她舍得每天挤出一两个时辰读书吗?”
“英姐那孩子不一样,我看得出来,她扛得住压力。”傅四老爷站起身,笑了笑,接着说,“您不用担心,英姐像我,黄州县这地方太小,容不下她,您不用怕她败坏傅家的名声。”
傅家的女孩不认字,读书上学这条路,从来没有人走过,等在前头的必然是重重艰难险阻,傅四老爷怎么敢轻易让月姐和桂姐去冒险?
英姐不同,她是个没爹的孩子,她娘豪爽马虎,不大管她的事,她比两个姐姐自由,她能吃苦,愿意为念书放弃其他东西,这一点月姐和桂姐做不到。
女孩读书不能考科举,没法当官,读再多的书,终究还是要嫁人,要伺候丈夫一大家子……英姐明白这一点,还是愿意读书,不管将来遇到什么困难,好也罢,坏也罢,她不后悔。
傅四老爷其实也有点忐忑,不知道自己的决定会不会害了英姐。他是英姐的长辈,大哥不在了,英姐就是他的女儿。侄女年纪小,身为长辈,他有责任小心看顾她,帮助她,引导她一点点长大。
他的纵容,很可能影响孩子一辈子。
不过既然英姐自己喜欢,他便不再犹豫。反正有他这个叔叔在,英姐没有后顾之忧,权当读书和针线活一样,随她喜欢。
他都打算好了,傅家的闺女不愁嫁不出去,将来大不了给英姐招一个上门女婿。
大吴氏低头捋捋腕上一对玉镯子,“孙先生怎么说?”
傅家族学的老童生学问有限,而且每天要带二三十个傅家子弟,忙不过来。傅四老爷专门给儿子和侄子请了位先生领着他们温书。先生姓孙,平时住在傅家西院,上午出门闲逛,下午教导傅云启和傅云泰,逢年过节回家探望家中老母亲。往常过了年,最晚初八,孙先生就会返回黄州县。
傅四老爷笑道:“这就更不劳您操心了,我派人去孙先生家问过了,多加一份束脩,他欢喜得很。他以前在荆州府主簿家坐馆,学生就是主簿家的几位小娘子。”
除了大吴氏,傅家没人敢反驳傅四老爷的决定,事情就这么定下了。
过年前事务繁多,各处交账的,置办年货的,请吃年酒的,趁着腊月宰猪杀鹅邀亲友相会的……傅四老爷、大吴氏和卢氏忙得晕头转向,脚不沾地。
傅云启和傅云泰不用上学,两个小官人正是活泼好动的时候,兄弟俩闲不住,今天约着去邻家打冰挂,明天穿上皮靴跑到城外渡口看大船,不到天黑不着家。
过年期间傅云英不用出面待客,也不用出门拜年,正好方便她抽出时间教会韩氏编网巾。
她对自己要求严格,每天早上卯时起床,先练完一套博戏,吃过早饭后铺纸磨墨,开始描红练字。中午去大吴氏房里陪老太太用饭,傅月和傅桂拉着她一起做绣活。她用打籽绣的针法绣了几个富贵长春荷包,大吴氏、傅三婶、四婶卢氏、傅月、傅桂人人有份,连小吴氏也有。
大吴氏看她的绣工不比傅桂的差,暗道可惜,明里暗里劝她谨守本分,不要误入歧途。
她只当听不懂大吴氏的暗示。
下午她接着描红,直到大吴氏院子里的丫头过来传饭时才休息。夜里她和韩氏一起编网巾,到戌时三更停笔就寝。
傅四老爷用心良苦,想找个机会让傅云启和傅云英多亲近亲近,正好孙先生还没回来,他让傅云启教傅云英描红。
傅云启心里老大不乐意。过年的时候长辈们顾不上他们,不用读书,不用背诵那些绕口的文章,他每天和堂兄弟们一起到处游荡,都快玩疯了,哪有闲情教妹妹写字?
傅云启不想教,傅云英还不想学呢!
她直接告诉傅云启,他想什么时候出去玩就可以什么时候出去玩,她会帮他瞒着傅四老爷。
傅云启没想到妹妹这么好说话,又惊又喜,转头就领着书童从角门钻出去了。
初八那天孙先生果然辞别家人返回黄州县。他知道这次多了个开蒙的女学生,已经提前预备了书本。原本他打算先从最简单的教起,两三载后,五小姐能识得一两千字,就不错了。毕竟是位娇小姐,读书只是个消遣,不必太认真。
然而等看过傅四老爷拿给他的功课后,他马上改了主意。
他再三追问傅四老爷,“五小姐此前果真未曾启蒙?”
八岁小伢子写的字,字迹稚嫩,寻常人看了可能会笑话是哪家小娃娃的拙作。但孙先生却敏锐地发现歪歪扭扭的笔画背后,分明已经有一两分风骨。
傅四老爷勉强认得几个字,但其他的就不懂了。他只知道侄女天天呆在房里用功,比她的两个哥哥刻苦多了,听孙先生如此问,料想侄女的功课肯定写得很好,脸上洋溢着藏不住的骄傲,答道:“她以前在北边的时候,跟着一位长辈囫囵学了点皮毛,略微认得些字,从腊月起启哥教她写字描红,让先生见笑了。以后还请先生好好教她。”
孙先生暗暗诧异,暂且压下疑惑,把傅云启和傅云泰叫到房里,考校他们的学问。
傅四老爷费钞请他给两个小少爷当老师,他的主要任务是把两位小少爷教导成才,五小姐只是顺带的。
一盏茶的工夫后,书房传出孙先生怒不可遏的咆哮声。
这天晚上,傅云英和韩氏去正院陪大吴氏吃饭,走过回廊的时候,听到里屋一阵啼哭声。
傅云启和傅云泰的手都被孙先生打肿了,兄弟俩哭天抹泪,大吴氏、傅三婶、卢氏和傅月、傅桂这些人围在一旁柔声劝慰。丫头们打水给两位少爷擦洗,不小心碰到傅云启和傅云泰的手,两人痛得脸色发白,哎呦哎呦直叫唤。
大吴氏心疼道:“大过年的把两个哥儿打成这样,先生未免太狠心了!”
卢氏笑道,“娘,还不是他们俩不成器!尽晓得贪玩!我看先生这还是打轻了!”
她嘴里这么说,眉头却紧皱着。打开一只小蚌盒,拔下鬓边簪的银制挖耳簪子,挑起一小块药膏,哈几口热气呵化药膏,亲自给儿子和侄子抹药。
药膏凉凉的,刚搽的时候不觉得什么,过一会儿,红肿的掌心一阵阵麻痒刺痛,傅云启和傅云泰叫唤得更大声了。
“不许哭!”傅四老爷负手踱进里间,脸色阴沉,“一家人就盼着你们有出息,你们倒好,天天跟着一群浮浪子弟鬼混,玩得连魂都丢在外面了。还好意思哭?谁再掉眼泪,我再打他一顿!”
傅云启和傅云泰吓得一噎,哭声立马止住了。
“好了好了,谁家孩子不贪玩?月半还没过呢!”大吴氏把两个孙子拉到罗汉床上,一手搂一个,笑着低哄,“不哭了,正月里哭不吉利。今晚有金银蛋饺吃,你们不是最爱吃这个吗?一会儿多吃点。”
两位少爷偷偷看一眼坐在大圈椅上的傅四老爷,吸吸鼻子,好不委屈。
吃过晚饭,韩氏拉着傅云英回房,刚出了正院,就迫不及待问她:“大丫,孙先生以后不会也打你的手心吧?”
傅云英笑道:“娘,孙先生打九哥和十哥,是因为他对他们寄予厚望。我是女孩,孙先生不会对我太严厉。”
韩氏松口气,“要是孙先生打你,你就别念书了,啊!女伢子的手要是打坏了,你以后怎么做绣活?”
寒风瑟瑟,傅云英拢紧衣领,微微一笑,“不用担心我。”
读书的机会得来不易,既然要读,就得好好读,她不会给孙先生打她的理由。
作者有话要说:
……………………………………
学堂方面教授书本的顺序,参考《程氏家塾读书分年日程》。
……………………………………
鉴于作者是个学渣,写得不严谨,文里后面出现的制艺八股和科举方面的内容会参考历史上真正的考试原题,作话里会标明参考了明朝哪一年的乡试、会试题目。
有些年的考试题目挺奇葩的,心疼当年的考生。
第17章 上课
过完年后,天气一日日暖和起来。
春意渐浓,杨柳风吹化积雪,吹软虬曲的枯藤树梢,皴皮老树不知不觉间冒出尖尖嫩芽。
按着傅四老爷的吩咐,仆人在书房内添了一架杜梨木雕刻山水人物大屏风,屏风两旁挂幔帐,后设桌椅,旁边开一道小门,这是傅云英平时上课的地方。
孙先生在屏风外面检查傅云启和傅云泰功课的时候,她端坐在帐幔里头专心描红。
她没有因为先生让她从头学起而抱怨什么,虽然她早已认得几千字,但读过的书不多,靠上辈子的浅显学识或许能蒙骗先生一时,但到底不过是占了以前学过一年的便宜。一切从头开始,她得沉下心来认真投入进去,读书不可能一蹴而就,想要学有所成,最终脱颖而出,首先必须打牢基础。她不能因为自己比两个贪玩的堂哥强一点就沾沾自喜。
屏风外面,孙先生训斥两个学生一顿,罚两人抄书。
傅云启和傅云泰的手好得差不多了,没借口推托,兄弟俩撇撇嘴,悄悄朝孙先生的背影翻白眼。
孙先生忽然转头。
霎时一片窸窸窣窣的响动声。
傅云泰反应快,扭过脸去假装在翻阅桌案旁的一本《小学集解》,不敢和先生对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