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云启来不及收回脸上的憎恶表情,眨眨眼睛,试图蒙混过去,被眉头紧皱的孙先生扯出书房,提溜着耳朵揪到院子里罚站。
外面并不怎么冷,但是人来人往的,回廊里丫头、婆子时不时从他面前经过,虽然她们尽量不露出异样神色,但还是能从她们眼底看到促狭和讥笑,傅云启羞得耳垂红透,恨不能钻到地缝里去躲起来。
尤其听到孙先生表扬五妹妹的声音从糊了一层丁香色窗纱的槅窗里飘出来,他更是无地自容,满脸惭色。
帐幔高卷,丫头把傅云英写好的功课送出去。孙先生接过,仔细看了一遍,面露赞许之色。同时惋惜,若是五小姐是位少爷,他何必发愁不能替四老爷完成望子成龙的心愿?
他走回书桌前,翻出两本手抄的书册,一本是《性理字训》,一本是《千字文》。
“从纲领开始,先读大段,然后大段分小段,小段分细段,每天通读三百遍。从明天开始,一日记诵一小段,隔一日背诵给我听。”
把两本书交给丫头,孙先生踱步至屏风前,捋一捋胡须,朗声道。
傅云英翻开书册,一目十行,《千字文》她以前背过,略读个几遍应该能重新记诵,倒是《性理字训》她没学过。
她合上书本:“学生谨记。”
孙先生教傅云启和傅云泰也是这个法子,先从背书开始,不用明白字句的意义,从头到尾背下来,背得滚瓜烂熟,不论先生从中间哪一段起头,他们必须能立刻接上下一句。如此背个几个月,先生才开始细讲段落的涵义。
本朝规定,八股文专取四子书及《易》、《书》、《诗》、《春秋》、《礼记》五经命题试士,八股文的题目全部取自其中。想要飞黄腾达,就得考科举。科举考试最重要的就是写好八股文,而想写好八股文,必须熟读四书五经。本朝规定阐释题旨只能依据程朱理学派学者的传注,写八股文,只看程颐、朱熹的解经之法,每一个字,每一句言论,牢牢遵守程朱理学的规范。
黄州县文风不盛,一般人家的子弟参加科举考试,能考中秀才就心满意足,考中举人那是祖上烧高香的功德,全家都能跟着鸡犬升天。考中举人之后,大部分人选择凑钱疏通关系觅个肥差,很少有人继续苦读,把精力投入到会试中去。
一来,江南的考生个个学富五车,届届包揽进士一大半名额,剩下的由北直隶和各地省府的学子瓜分,边缘偏僻州县的学子不管是学识还是眼界都比不过他们。每届会试,全国各地的学子齐聚京师,群英荟萃,个个出口成章,才高八斗,乃人中龙凤。跟人家比,小地方出去的举人连张口说话的机会都没有,更别提和他们竞争。二来,考进士花销太大,之后应酬来往更是一笔不小的花费,寻常人家实在负担不起,也只有富庶的江南学子能够随心所欲地挥金如土。
去京师参加会试的偏僻州县学子,要么是自负才学,觉得自己八成榜上有名,不甘心就此放弃。要么就是家境富裕,不愁钱钞,想借机出去见见世面。
也就是说,考中秀才,读书的目的达到了。考上举人,完全是意外之喜。像傅云章那样年纪轻轻中举的,黄州县只有他一个,县里没有先生敢教他,也教不了他。
这种情况下,先生教授的课程基本围绕着童子试和乡试,除四书五经之外的书不教。学生们不愿意把时间浪费在读其他书上面,每个人的案头只有四书五经。反正只要把这些书记得熟烂,县试、府试、院试肯定能顺利通过。
《小学集解》、《幼学琼林》这之类的只是最基本的启蒙读物,课堂上主要先学《孝经》、《大学》、《中庸》,然后是《论语》、《孟子》,至于其他杂书,课堂上先生不管,学生平时可以自己阅读,有不懂的地方请教师长。熟读四书后,再开始接触《诗经》、《尚书》、《周易》、《礼记》、《左传》。
老庄之学是邪门歪道,先生不仅不教,也不许学生读,等他们把基础打坚实了,才准许他们涉猎。
族学里的老先生和孙先生的教法都是如此。不同的是族学的老先生喜欢抠字眼,字字句句都按着注解讲,不许学生有一点自己的见解。孙先生毕竟是参加过乡试的人,比老先生略开明些,不过因为他是傅四老爷请来的老师,学生如果学不好,是他的失职,因此他比族学的老先生更为严厉。
傅云英不用考科举,孙先生对她的要求和傅云启、傅云泰的不一样。
但到底哪里不一样,傅云英也说不上来。说先生不严厉吧,她哪天如果稍微马虎了一点,他立刻能从她的字迹中看出来,当天一定会多留一份功课惩罚她。说先生严厉吧,他又对她偶尔曲解古人注释的事视而不见,仿佛对她听之任之的样子。
还有一件让傅云英哭笑不得的事:在征求傅四老爷的同意后,孙先生一边让她熟读启蒙读物,同时跳过《女则》、《女训》,改而教她《九章算术》。
原来傅四老爷想要傅云英学会记账,将来好帮他料理铺子上的事。听说《九章算术》是教算法的,他强烈要求孙先生把这本书加入课程之中。
背诵是傅云英的强项,《声律启蒙》七八千字,《训蒙骈句》六千余字,她每天背诵一段,读了半个月后,基本能倒背如流。《九章算术》其实也不难,她背过《九九乘法歌诀》,学起来还算顺利,但是孙先生明明知道账房们学的算术法和学堂里研习《九章算术》完全不是一回事,为什么还听从傅四老爷的意见?
《九章算术》第一章 讲的是方田,首先从一道算术问题开始:“今有田广十五步,从十六步。问为田几何?”
广是指田亩的宽度,从是指田亩的长度,广从相乘,得到积步数,积步数除以二百四十,就是亩数。
十五、十六相乘,积步数正好是二百四十,所以这一题的答案是一亩。
孙先生讲解完第一题,问傅云英:“听懂了吗?”
傅云英点点头。
“好,合上书册。”
孙先生道。
傅云英按他说的做了。
“今有田广二里,从三里,问为田几何?”
这一道还是《九章算术》里的原题,傅云英没有迟疑,飞快答道:“二十二顷五十亩。”
五尺为步,三百步为一里,二里就是六百步,三里是九百步,六百、九百相乘,再除以二百四十,得到二千二百五十亩,一百亩即为一顷,答案是二十二顷五十亩。
孙先生沉默片刻,扫一眼屏风外面的傅云启和傅云泰,两人竖起书本假装在背书,其实脑袋一点一点,正在打瞌睡。他摇摇头,问傅云英:“五小姐是背会的,还是自己算出来的?”
语气和平时的淡然严肃不一样,有种傅云英看不懂的庄严郑重。
她如实道:“不瞒先生,我是背会的,方田这一章的题目我已经全部熟记于心。”
孙先生难得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可有想过推算之法?”
傅云英低头想了想,立即反应过来,起身道:“学生受教。”
“你坐下。”
孙先生颔首示意她归坐,低叹一声。
其实他让傅云英学《九章算术》,本是存了为难之意,叫她知难而退。
古人云:“有教无类”,不管身份多么卑贱的人,只要他存了好学之心,就应当好好教导。先人曾对这句话做了无数注解,不论贫富、不论智愚、不论贵贱,甚至不论善恶,唯独没有人说过里面还包含有不分男女这个意思。
孙先生不是没有教导过女学生,她们中的很多人冰雪聪明,领悟力和天赋丝毫不输男子。但唯独从傅云英身上,他看到勃勃的野心和旺盛的生命力,她学习的劲头可以说是一种古怪的执拗和坚持,恍若夏日原野之上疯狂蔓生的野草,看似毫无章法,平平无奇,实则气势恢宏,一往无前。
而且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前路渺茫,她就像一星如豆烛火,在风雨飘摇中执着前进。
如果傅云英只是把学识当成锦上添花的美德,那倒罢了,孙先生愿意倾囊相授,偏偏她不是。
这个世道对女子极为苛刻,有些女子不适合读书,读的书越多,她们越清醒,伴随清醒的,将是一生的痛苦愤懑。
到底是自己的学生,孙先生不忍看傅云英走上不归路,他想把她拉回正途——另辟蹊径需要承担太多世俗成见和流言蜚语,符合大部分人期望的坦途才是她该走的路。
他失败了。傅云英就像一头老黄牛,勤勤恳恳,踏踏实实。她闻鸡起舞,朝乾夕惕,那种摒除一切杂念的专注力,每每让孙先生这个屡屡参加乡试的过来人都觉得不可思议,甚至可以说得上是动人心魄。
短短几个月,她就赶上傅云启和傅云泰的进度。
孙先生想到这里,猛然一个转身,走到外间,抄起戒尺,对着傅云启和傅云泰的桌案狠抽几下。
哐当两声尖锐的脆响,睡眼朦胧的兄弟俩不清楚状况,还以为闹地龙了,大叫一声,甩开挡脸的书册,吓得跳将起来。
书本纸张飞得到处都是,柳木凳子翻倒在地,又是一连串钝响。
孙先生面色阴沉如水。
作者有话要说:
……………………
关于《孟子》,因为朱元璋看到其中有“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君之视臣如草芥、则臣视君如寇仇”之类不利于老朱家统治的言论,非常生气,下令把孟子的牌位移出孔庙,让人把《孟子》里面涉及民重君轻的相关言论全部删掉。
当时的学校教的是删节版的《孟子》,而且科举考试一般不会从《孟子》里出题。
文里就不特别说这个了。
…………………………
进士真的非常非常非常难考,古代每一届会试,进士大概两三百人,这可是全国选拔出的。学霸多如狗的江南一骑绝尘,没人赶得上,这个咱不说,在中西部的县市,一般考到举人就心满意足,能谋个小官做。这样的州县一代人中通常出两三个进士很不错了。
第18章 买书
这天傅四老爷拎着一只竹丝攒盒回家的时候,王叔告诉他,傅云启和傅云泰又挨打了。
大吴氏和卢氏心疼得不得了,抱怨说孙先生最近脾气越来越坏。
傅四老爷哈哈大笑,“该打!让他们长点记性!”
旧伤未愈,又添新伤,傅云启和傅云泰哭得眼睛红肿,吃晚饭的时候抽抽搭搭的。
饭桌上有一道荷叶糯米粉蒸肉,嫩白里透出一点油汪汪的嫣红,粉糯香浓,傅云泰爱吃这个,不等丫鬟伺候,抄起筷子夹了一大块肉片,不小心碰到伤口,“嘶”的一声,疼得脸都白了。
卢氏忙夺走他手里的筷子,“你可消停些罢,让阿金喂你吃饭。”
她话音刚落,阿金欸一声,半蹲在傅云泰身后,拈起瓢羹,作势要喂他。
傅云泰往傅云启的方向望去,傅云启手上包了层纱布,眼泪汪汪,断断续续抽噎着,但他没有叫丫鬟伺候,眉头虽然皱得紧紧的,却忍着疼自己夹菜。
大吴氏和傅四老爷时不时扫他一眼,目光中带着赞许。
傅云泰冷哼一声,推开阿金,“我自己吃!”
傅云启心里苦。
自从五妹妹和他们一起跟着孙先生读书以后,孙先生横看他们不顺眼,竖看他们还是不顺眼,这几个月他们挨骂的次数比以前一年的还多。
他偷偷瞪一眼傅云英,鼻尖发酸,五妹妹就是他的克星!她回来就是给他添不痛快的!
傅云英察觉到傅云启的注视,眼帘微抬,目光在他脸上停留片刻,忽然朝他微微笑了一下。
吧嗒一声,筷子从指间跌落,傅云启吓得一个激灵,猛地扭过头去和旁边的丫头说话。
傅云英莞尔。
饭后,傅四老爷让婆子把他带回来的攒盒取出来,打开槅屉,“今天去知县家吃酒,知县大人送了一盒滴酥鲍螺,他家的丫头是苏州府人,手恁的精巧,会汤水,还会拣这个。你们姐妹几个拿去分了罢。”
说完,脸色一沉,扭过脸去对傅云启和傅云泰道,“你们就没有了。”
兄弟俩又羞又窘,推说明天要早起去学堂上学,怕睡晚了误了时辰,逃之夭夭。
傅月是大姐,接过攒盒,里头拢共有十八枚鲍螺。她先平均分成三份,然后从自己那份里分出三枚给傅云英,“英姐没吃过这个,我的给你一半。”
傅桂立即道:“我的都给英姐吧,我不吃。”
傅云英挑挑眉,连这个都要争么?她谢过两位姐姐,只拿了自己那份,“我不爱吃甜,姐姐们留着自己吃吧。”
傅月性子柔顺老实,别人说什么她就信什么,闻言噢一声,果真把自己那三枚收回去。
傅桂拉着傅云英的手,笑意盈盈:“我以前说过要是再有滴酥鲍螺的话都留给你吃,说话要算数,别和我客气。现在天气不热,可以搁好几天,你拿去慢慢吃,让伯娘也尝尝。”
不等傅云英再推辞,她直接示意丫鬟菖蒲把鲍螺塞到芳岁手里。
一旁的卢氏恨铁不成钢,气得牙痒痒。有时候连她也怀疑傅月和傅桂是不是抱错了,她和相公都不是蠢人,怎么傅月一点人情世故都不懂?
她满腹心事,夜里问傅四老爷,“桐哥儿那事到底说准了没有?”
傅四老爷双手交叉枕在脑后,嗐一声,道:“你别想着桐哥了,就算三老爷看不中桐哥,咱们月姐也捞不着。今天我听知县老爷说,苏娘子推了知县家舅爷的提亲,知县娘子不服气,找苏娘子说理,苏娘子只好和她说了实话——陈老太太想把傅容说给桐哥。月姐的事我另有打算,桐哥学问好,不一定适合月姐。”
一个傅媛就够让卢氏头疼了,又来一个傅容,她气恼道:“傅容是老太太抱过来养大的闺女,其实不算我们傅家的女孩子……”
傅四老爷嗤笑,“只要她姓傅,是不是亲生的有什么区别?你别忘了,她哥哥可是二少爷呐!”
傅媛是族长三老爷的女儿,生得标致,家里有钞,对苏桐有恩。傅容是二少爷傅云章的妹妹,有个才华出众的举人哥哥,陈老太太又疼她,嫁妆丰厚。
不管是傅媛还是傅容,傅月都比不过。
卢氏翻来覆去睡不着,烦躁道:“算了算了,就当桐哥和月姐没缘分罢!”
暮春初夏时节,桃李盛放,院子里的枣树蓄满生机,黑漆漆的枝干间慢慢罩下一片粉嫩的新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