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大是女郎——罗青梅
时间:2018-06-14 08:43:16

  君子有三乐,而王天下不与存焉。父母俱存,兄弟无故,一乐也。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二乐也。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三乐也。
  江山代有才人出,年轻后生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是师者之幸啊!
  不管是傅云的锋芒,还是苏桐的文雅,主讲们一样的爱怜赞赏,之所以非要分一个高下,不过是为了保证结果能服众罢了。
  外边的考生还在等着张榜呢!
  姜伯春左右为难。
  众人知他一心为书院着想,全无私心,劝他道:“山长不是说要摒弃迂腐之风,让沉迷科举应试而忽视真正学问的学子们认真求道解惑么?不如就从这一次评判开始做出改变,科举没有两个状元,为什么书院就不能有两个第一了?”
  姜伯春怔忪片刻,双唇颤动,拍一下案桌,长身而起,“好!”
  …………
  傅四老爷认得的字不多,但“傅云”两个字还是能辨认出来的。
  红榜上傅云和苏桐的名字挤在一块,列于第一名之下。
  他不敢置信,挤到人群最前面,伸手摸了摸红纸,被旁边看守的生员客客气气拦住了。
  周遭嗡嗡嗡嗡一片嘈杂,傅四老爷站在原地发愣。
  片刻后,他忽然两手一拍,笑嘻嘻道:“第一呢!”
  傅云英也有些惊讶。
  她原以为自己可能是第三或者第二,没想到竟然和苏桐并列第一。
  王叔等人回过神来,偷偷拿眼看她,嘴唇翕动,却没出声。
  傅云启也罕见地没有大叫大嚷,仰头看着刚贴上的红纸,怔怔地出神。
  照壁前的学子议论纷纷。
  有震惊的,有不解的,有好奇的,当然也有不满书院做法而大声质问的。
  陈葵不搭理学子们,贴完红榜,领着生员们陆续离去。
  苏桐没有来,全场学子的议论声越来越小,不约而同看向傅云英。
  都是少年人,自然不服气,就算面上没露出什么,但紧抿的嘴角泄露了他们此刻的不甘。
  当然也有真心佩服傅云英想趁机和他说几句话套套近乎的,但看他站在那里,罗衣绣袍,面如美玉,一时竟觉得有些踌躇不敢上前。
  傅云英淡淡扫视一圈,微微颔首致意。
  这群意气风发的年轻少年郎,以后将是她的同窗。
  众人怔住,都觉得他看的好像是自己,连角落里的人也这么认为。
  人群骚动起来,众人情不自禁朝他还礼。
  学长陈葵站在大门外,遥遥看着照壁前的动静,点点头,到底是头名,气度与众不同。
  傅四老爷挺直腰杆,沐浴在四面八方投过来的或嫉妒或好奇的视线中,捋须微笑。
  傅云启和傅四老爷一样,腰板挺得直直的,听到旁人低语,眼眉舒展,一道与有荣焉的眼风扫过去:“云哥是我弟弟!”
  他生得清秀,又是妇人娇养长大的,不知不觉学了一身娇气做派,这道眼神不像炫耀,反而有点抛媚眼的意思。
  旁人被他看得一愣,摇摇头走开。
  …………
  “恭喜。”
  一人走到傅云英面前,拱手道。
  傅云英转过身,回以一礼,“赵兄同喜。”
  赵琪深深望她一眼,目光幽深,含笑道:“听说你小字应解?你是三爷爷的学生,我痴长你几岁,以后便唤你应解,如何?”
  他语气真诚,热情而又不失分寸。一双凤眼微微上挑,仿佛情意无限,任谁都不会怀疑他的真心。
  这才是赵琪平日和其他士子交往时的态度。以往他对傅家这种穷乡僻壤的土乡绅抱有偏见,加上少年人争强好胜之下生出的那么一点阴暗心思,和傅云来往时难免带了点纡尊降贵的调调,想先声夺人,靠显赫家世将对方的气势压下。
  然而傅云似乎完全不在乎他的态度。他客气以待,傅云冷冷的,他笑里藏刀,傅云还是冷冷的。
  从第一次见面到今天张榜,赵家子弟给了傅云很多次机会。
  若能得赵家子弟照应,谁不欣喜若狂?
  傅云分明能看懂他们的招揽之意,却始终无动于衷。
  一般寒门学子身上与身俱来和后天形成的那种自卑、自傲、敏感、谨小慎微,傅云一样没有。
  他兀自做他的丹映公子,不掩锋芒,不失本心,不管其他人的看法。
  如此冷淡,如此坚决。
  赵琪此刻方才明白,傅云不可能被他收服。
  可惜了,虽然天资聪颖,却是个眼界狭窄之人。
  苏桐就比他聪明多了,赵家子弟言语间稍稍露出善意,苏桐便感恩戴德,是个善于变通的聪明人。
  …………
  “赵兄真是客气,那我们该如何称呼赵兄呢?”
  一道刻意拉长的声音打断赵琪和傅云英的对话。
  傅云启插到两人中间,堆起一脸笑,问道。
  赵琪面色不改,“唤我玉郎便是。”
  傅云启脸色古怪。
  赵琪尴尬了一瞬,解释道:“这是三爷爷为我取的。”
  赵师爷其人行事随便,给侄孙取字也随便。既然叫赵琪,那就取字玉郎好了。
  傅云启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忙掩饰道:“哎呀!我考进正课生了好高兴!”
  赵琪自诩翩翩佳公子,平生所恨之事就是当初不该求赵师爷为自己取字,脸上神情不变,耳根却微微透出一点红,客气几句,含笑告辞而去。
  “原来赵家少爷也知道害羞,我还以为他脸皮比城墙厚。”
  傅云启还记得赵琪当初登门道歉时那种高高在上的纨绔子弟作风,撇撇嘴,轻推傅云英往外走,“四叔高兴坏了,打发人去黄鹤楼包下一间雅室。”
  傅云英扫他一眼,见他一脸欢欣,问:“你不是不想爬山么?”
  “啊?”傅云启茫然了一下,嘿嘿一笑,搔搔脑袋,“人逢喜事精神爽,别说爬山了,现在让我跳进大江里游一圈都使得!”
  …………
  江城书院。
  按规矩,新生入学院那天,所有考生的考卷都要张贴于榜上供学子们观阅。在此之前,考卷一律交由山长姜伯春保管。
  梁修己喜欢傅云的字,找姜伯春讨要他的考卷,想再看一遍。
  姜伯春笑道:“梁翁稍等,吴副讲才刚拿走傅云的考卷。”
  梁修己于是又来找吴同鹤。
  吴同鹤正坐在书案前抄写什么。
  梁修己走到他的书桌前,目光落到镇纸压着的摊开的纸页上,有点讶异。
  吴同鹤抄写的分明是傅云、苏桐、赵琪、钟天禄、袁三等人以“德不孤,必有邻”为题的八股文章。
  “抄写这些做什么?”
  吴同鹤抬起头来,笑答道:“自然是给出题人看的。”
  梁修己目光闪烁了两下,捋须沉思,半晌后,忍不住发问:“莫非这位大人要前来书院讲学?”
  声音里带了一丝期冀和压抑的激动。
  吴同鹤笑而不语。
  …………
  是夜,无星无月,夜色暗沉。
  吴同鹤走过长长的回廊,靠近最里头一间书房。房里点着灯笼,昏黄的灯火透过窗纱,笼下一地慵懒的浅黄光晕。
  头戴草帽,身着夹袄的随从拦下吴同鹤,“夜已深了。”
  吴同鹤拿出一叠纸,道:“不敢打扰大人休息,烦请代为转交。”
  随从没有接,进房去通报了一声。
  不一会儿,房门吱嘎一声大开,随从在里面道:“请进。”
  吴同鹤轻咳两声,紧张地整了整衣冠,确认没有失礼之处,才低着头走近书房。
  书房布置得很简单,书架书桌案几椅榻,没有陈设玩器古董,只供了一只细颈瓶,瓶里一捧应季鲜花。
  一星如豆灯火摇曳,暗夜中花朵散发出淡淡的甜香。
  桌旁一人正伏案书写,灯光打在那张俊逸清秀的脸孔上。
  灯下看人,愈显他眉目如画,气质出尘。
  “我已罢官归乡,以后不必尊称大人。”
  男人没有抬头,淡淡道。
  吴同鹤不敢多话,老老实实答应一声,奉上手抄的各份试卷,“这是新生中排名前五的学子所作,我一一看过,还算能入眼。”
  崔南轩嗯一声,停笔,接过考卷,“谁排第一?”
  “傅云和苏桐并列第一,赵琪第三,钟天禄第四,袁三第五……”
  “并列第一?书院建立以来,还从未有过。倒是奇了。”
  崔南轩慢慢翻看考卷,动作不疾不徐,显得有点漫不经心。
  他不说话,吴同鹤亦不敢随便张口,站在书桌前默默等待。
  不知是不是看到什么感兴趣的内容,崔南轩挑了挑眉,手指点一点纸上一排字。
  “这个傅云,就是二姐说的傅家小相公?”
  “正是。”
  吴同鹤低着头道,“那日救起二姐和琴姐的傅小相公就是傅云没错,我事后找人打听过,傅云送他妹妹前去长春观求医,停泊在渡口时看到二姐和琴姐落水,立刻派家仆救起母女,还以金银衣帛相赠,事后也不要二姐的酬谢。这后生人品端正,文采过人,难得还是个古道热肠之人,实在难得……”
  崔南轩听他滔滔不绝,不置一词,待他说完,问:“见过?”
  吴同鹤笑了笑,“见过几次,生得俊秀,眉宇间透着股英气,就是年纪尚小,不知以后如何。”
  烛花突然发出一声爆响,灯火颤动了两下,继续燃烧。
  崔南轩沉默一阵,撇下纸张,“赵琪和钟天禄就不必理会了。”
  赵琪是赵家人,钟天禄姓钟,料想也出身富贵,都不合适。
  吴同鹤会意,应了一声。
  他转身要走,迟疑了一下,壮着胆子发问:“您……果真会来书院讲学?”
  “罢官归乡,还能如何?”
  崔南轩说,手指轻拂桌案,示意他出去。
  吴同鹤没敢接着细问,拱手退出书房。
  出了回廊,迎面只见几团光芒慢慢靠近过来。
  衣裙窸窸窣窣的声音越来越近,丫头提着灯笼,中间簇拥着一名眉眼俏丽的年轻妇人。一行人走到吴同鹤面前,妇人迫不及待问他:“我听丫头说,傅家小相公考进书院了?”
  吴同鹤笑道:“不止考进了,还考了个第一呢。”
  含笑说了傅云和苏桐并列第一的事。
  妇人听完,面露喜色,“我那日在渡口见到他,就觉得他气度不似常人,果然不错。”
  吴同鹤笑笑不说话,傅云是二姐的救命恩人,她当然是越想越觉得傅云好。
  崔二姐激动了一会儿,突然皱了皱眉,“上次还没好好谢过他,现在入院考试结果出来了,用不着忌讳什么了吧?”
  崔家人南下途中,崔二姐和崔南轩起了些争执,一气之下带着女儿吴琴不辞而别。母女俩从未单独出过远门,崔二姐虽然已经嫁为人妇,但因有兄长护着,丈夫是兄长的幕僚,对她言听计从,因此为人母多年心性仍旧单纯,刚走不远就被拐子给骗走了。万幸她留了个心眼,让女儿吴琴假装哑巴骗过拐子,拐子没把吴琴一个女娃娃当回事,母女俩这才能找到机会跳船逃生。那日在渡口多得傅云相助,崔二姐心中一直记挂着恩人,被崔南轩手下的人找到接回武昌府后,寻思着前去当面道谢,顺便送还银两。
  吴同鹤是她丈夫的族弟,亦是她的表弟,告诉她他身为江城书院的副讲,需要避嫌,而且崔南轩很有可能前去书院讲学,如果别人知道傅云是崔南轩妹妹的救命恩人,可能会疑心她的考试结果。
  吴同鹤点点头,“考试结果业已公布,表姐但去无妨,再过几日傅云就要搬去书院住了。”
  崔二姐喜道:“我这就叫人打点礼物,等从知府家接回琴姐就过去。”
  表姐弟又说了些其他闲话方散。
  …………
  考试名次公布后,考生们还需面见诸位教授,回答教授们的提问。
  据说往年有考中的考生因为答不出问题而被劝退或降级到附课生的。
  傅云启大为紧张,他觉得自己能考中,一是傅云英教得好,抓得严,二是自己运气佳,走了狗屎运。等到教授们面前就原形毕露了,一定会被赶出书院!
  “怕什么。”傅云英看他吓得连饭都吃不下,挑挑眉,“先生们只是想考校你的学问,又不是非要难住你,四书你背得滚瓜烂熟,应付抽背绝无问题,不用太紧张。”
  傅云启哭丧着脸道:“刚考完,我好像全都忘光了!”
  他读书向来有点漫不经心,东读一点,西读一点,孙先生要检查什么,他就赶紧温习什么,没有章法。这些天多亏傅云英帮他理清思绪,他脑子里才渐渐有了个大致的轮廓。但入院考试考完之后,他陡然放松下来,今早仔细回想,发现自己好像什么都记不起来了!
  “无事,这种状况我也经历过。”傅云英不慌不忙,“这几天我列一份纲要给你,你照着纲要温习,先生问你问题的时候,能答多少答多少,答不出来也不要慌张,状元也会出错,何况你。”
  傅云启心头的忐忑不安被她平静得近乎麻木的态度慢慢抚平,大松口气后,觉得饿了,开始努力扒饭。
  家中仆人知道两位少爷考中书院的正课生,又惊又喜,得知书院教授还要亲自考校学问,心又提起来了。因着傅四老爷的吩咐,接下来几天下人们走路蹑手蹑脚的,生怕惊扰到二人。
  到赴书院拜见教授那天,傅云启一大早不必丫头催促便起来读书,抓着傅云英归纳总结的纲要反复背,吃饭的时候亦在默默念诵,出门的时候还在念念有声。
  神神道道,如履薄冰。
  书院前很热闹,其他学子也都到了。见到他二人,上前致意。
  傅云启紧紧挨着傅云英,一一招呼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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