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红的盖头被掀开,眼前突然明亮起来,她抬起清澈的双眸,看见了玉郎眼里一闪而过的惊诧 ,她长得不错,她一直都知道,那时候她以为他是被她的容颜所吸引,她以为是流动的爱意,然而直到此刻她才突然你明白,那不是一双爱意的眸子,那里面是震惊和失望,他娶的新娘子原来不是那个丢手绢给他的女子,他的心里一定深深的遗憾吧。
那一晚,她陪着玉郎下了一夜的棋。她是三岁识千字,五岁诵百家的人,她稳稳的落下每一子,赢得云淡风轻,他们谈论诗词歌赋,谈论史事名集,谈论江河百川,直到天快亮的时候,玉郎的眼底才有了赞赏的笑意,他小心翼翼的抓住了她的手,扶过她的双肩,将她揽进了怀里,然后顺理成章的完成了人生大事。
那是她最像少女的一夜,她紧张的将自己的娇羞和生涩全都展现在了这个男人面前,他也紧紧拥住了她,抱得紧紧的,同样紧张的不敢动,不停的在她耳边说:“我也是第一次,弄疼了你,你要告诉我。”
那时候她羞涩的红了耳尖。
后来她常想,其实和玉郎新婚的那段时间,他们是有过一段欢快的时日的,他们曾两人一起完成了一幅画,他执丹青,她题字,他也曾怕她看书累了,给她按摩肩膀,她也曾为他解答功课,他也曾像小孩子似的,看着同窗穿的新衣裳恳求道:“阿琼什么时候也给我做一件新衣裳就好了。”
可惜,女红从不在她的世界里,更多的时候,她宁愿窝在自己的一方天地中研究天气、农作物或是时事政治,而不愿意把心思放在这些小事当中,她终究没有为他做过一件衣裳,倒是亲手研制了几盆“十八学士”的茶花送给他,然而当她满怀欣喜的将自己的这一片心意交到他的手中时,彼时,他的身上已经多了几件针线很好的衣衫。
他收下了她用了一年时间精心研制的“十八学士”,眼里却没有喜悦和感动,只是见他淡漠的眉头抬都没抬,而是更加埋头在功课之中,深硬而又客套的道谢:“多谢你了。”
他学业重要,杨琼没有介意,她说没事就转过了身,陡然,他又叫住了她,她回头脸上是浅浅的笑意。
“要不…”他犹豫了一瞬,又接着道:“你以后还是不要穿男装了,也不要老往庄子里跑了,外面人说的不好听,父母年龄大了也不好落了脸面来说小媳妇的。”他的脸红两个红,有点不好意思。
他当然会脸红了,那时候他们感情正好的时候,他曾经说过不介意的,她想怎么样都随她,只要她喜欢就好,却没想到,只不过两年不到,所有的承诺都变成了一纸空文。
她眼底的笑意一下子就凝住了,嘴角微苦,只是她是个倔强的人,认定了的事就改变不了,这辈子她都没想过为任何人将就,也不愿意为任何人委屈了自己,她转了身却没有点头。
直到合离的那一天,看着空落落的雕花大床,有一年多都是她一个人睡的,玉郎已经很久没有掀开那青灰色的幔帐了,她才问自己,他们为何会走到这一步?
静谧的空气没有人回答她的话,只有放在窗脚的那几盆“十八学士”静静枯萎的声音,就如同她对这个所谓的家的心也渐渐破碎了。
当年成婚的决定她做的并不慎重,然而如今成全玉郎和玉娆却是她做的最为重要的决定,她打开了梳妆匣,里面的首饰并不多,她一向疏于打扮,里面的首饰大多还是玉郎送的,大概是嫌弃她打扮的太过素净了,而让他在同窗面前失了颜面吧,她取下了鬓间的金钏流苏簪,从被锁在角落里的暗匣里,拿起了她以前常戴的一根木簪子,擦了擦上面的灰尘,重新插在了发梢。
她轻轻呼出了一口气,时至今日,她终于可以不再委屈自己去做自己不愿意的事,她终于可以做自己了。
阳光照射进来,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不到两年的时光,容貌并没有多大的变化,然而这颗心却像是经历了一场跋涉,那些人世间的酸甜苦辣,仿佛在这两年里都尝了个遍,离开的决定是惊世骇俗的,除了父母会疼惜和支持,每一个人都像疯了一样的看着她,可她不后悔,心底的某个地方像是突然打开了,一丝白光袭了进来,她才明白上天照顾她的一切,不过是为了成全她今日的决定而已。
不需要依附任何人,她自己一个人也可以过得很好。
一直守在已怀有三月身孕的玉娆身边的玉郎,却不知道何时出现在了她的身后,紧紧的抱住了她,哭的像孩子一样。
“阿琼,我不想这样对你的,我没有想过要跟你合离的。”
杨琼的脊背挺的直直的,一动未动,任凭他的眼泪从她的颈项流到她的心口,只是心口早已闭合了,再也流不进任何的血泪了。
“你能不能不要那么坚强?什么时候也能为我哭一场?”玉郎的声音沙哑的卑微。
她轻轻的掰开了他的手没有做声,他怎么知道她有没有哭过?在夜半三更空落的床畔上,在雨打芭蕉的窗檐下,谁又听过她流淌在心间的泪水?
活了大半生了,什么东西没有看开,她原也想过这一生糊涂也是过,聪明也是过,玉郎不是坏人,虽然要和别的女人洞房生子,但他毕竟从未薄待她,他们就这样搭伙过日子也能长久,只是他为何动的是玉娆,骄傲如她,怎么可以容忍这样的背叛,看着他们你侬我侬的模样,她会觉得她的这场婚事至始至终都是一场蓄谋已久的笑话,她就是一个傻瓜,一个为她人做嫁衣的傻瓜。
最后的一点自尊,只不过是用一双带笑的眼睛看着怅然若失的玉郎,潇洒转身,从此江湖不见。
在以后的很多很多年里,她去过塞外,去过江南,看过大漠落日的悲壮,看过十里秦淮的烟雨,看人来人往、云卷云舒,看尽人间百态,她和农民聊天,告诉他们怎么样种植出来的庄稼最好,她和手工业者学习,如何裱好一幅画,雕好一把簪子又或是如何做成一把椅子,她觉得每一天都很充实满足,对于过去她从不后悔也从不遗憾,因为现在的她就是最好的,她活成了自己想要的样子。
有一年的雨水特别多,她像往常一样回到京城看过父母之后,就又沿通州乘了船往江南而去,清明时节,雨水一直下个不停,运河两岸的防水线不断上涨,船老板怕涨潮开船有风险,就让船头靠边停了。
杨琼依然一身男装,简单的青襟布衫松垮垮的搭在身上,一根乌木簪子盘住了头发,踩着鹿皮小靴,大步一跨就下了甲板,看着岸边成群结队的挑了担子的卖桃人,眼前有点恍惚。
莲花县这个地方,她有十年未曾踏足了。
红彤彤的水蜜桃子,汁多个大,看起来鲜嫩爽口,杨琼挑了一个,在手里掂了掂,就问道:“这是莲花县出产的桃子?”
卖桃人一脸的笑容,眼睛眯成一道线:“哎哟诶,这位公子可真俊,这模样都跟神仙有的一比了,这谈吐一看就是识货人,一定也是特地为我们莲花村的桃花节来的吧,公子我跟你说,咱们莲花村的这桃子啊,都是出自那一片桃林,也不知道是不是那一块桃林有灵气,这些年全国各地出产的桃子,我们莲花村说第一,没人敢说第二的。”
卖桃人下了狠力的一顿夸,又拿起一个水汪汪的大桃子在衣兜里擦了擦,就递给杨琼道:
“这位公子不骗你,不信你尝尝。”
杨琼早已不是深闺小姐了,和农民伯伯在一起多了,也早学会了“不干不净,吃的不生病”的道理,于是痛痛快快的接了过来,放到嘴边,就咬了一大口。
“的确汁多爽口,不错。”杨琼夸奖道。
那卖桃人却更加得意了:“那当然,也不看看那片桃林可是有我们叶县令罩着的,不好才怪呢。”又道:“说到这叶县令,你知道吧?”
叶县令么?杨琼当然知道了,只是这时候她却故意摇了摇头。
这来莲花村看桃花节的,竟然还有人不知道叶县令的,这卖桃人一下乐了,话匣子也打开了道:“要说我们叶县令啊,那得从她八岁那年捡起的一张发黄的招生传单开始说起……”
卖桃人早已将叶长青的求学经历和科举历程编成了一个又一个的故事,此时说起来贼顺溜,待到说到叶长青和草儿成婚的经历时,又是竖起了大拇指道:
“你说我们叶县令伟大不伟大?当年竟然放弃了堂堂县令之女,而娶了一个农家女的,我听说县令的小女儿长得那叫一个“赛昭君”,可比现在的县令夫人要美上十倍不止,你说这叶县令是怎么想的,放着大好的前途和美女不要,而选择在这深山老林的当一辈子县令,要说若我不是莲花村的人,都替他可惜,若是他当时成了县太爷的乘龙快婿,恐怕早就步步高升了。”
杨琼只是轻轻笑了一声道:“若是步步高升了,又怎么会有莲花县如今的这番样貌。”
卖桃人也是憨憨一笑:“也是,这就说明我们叶县令人品高贵,最是难得了,普天之下恐怕是找不出第二个来的,若不是当年娶了农家女,我们现在哪有这样的好日子过,还有如今的县令夫人可是一点官太太的架子都没有,这些年来帮了我们不少忙,农忙的时候怕我们忙不过来,不但让府里的人帮忙干农活,自己还会扎紧了裤腿,一起帮忙干的,也难怪叶县令爱了夫人一辈子,两个人的感情比我们平头老百姓还要好,就算夫人是个不会下蛋的都不嫌弃,那还不是因为夫人太贤惠啊,若是我卖货郎也能娶一个这样的老婆,不管她生不生,我也会对她好的。”卖桃人说着,还一脸的艳羡。
“是么?”杨琼只是低低的反问一声,就打了招呼,往桃林而去了。
虽然只是相处短短的时间,叶长青这个人她却很了解,他不喜欢笑,喜欢把所有的情绪都埋在心底,他的身上责任重于泰山,眉目总是拧着的,他对每一个人都好,却唯独对自己残忍,莲花县的每一个人因他而好,可是他们知道他过的好吗?
他真的过的好吗?陪在他身边的草儿又真的知道吗?
不,草儿不知道,他是严石细缝里面向阳而生的二月兰,他寂静的开花,又寂静的散发幽香,直到夜深人静的时候,才会缓缓闭合,不放任何人进来,独自抚摸千苍百孔的心脏,那是无人能懂的孤独与寂寞,草儿不懂,她也不懂,这世间无人能懂。
活了几十年了,杨琼是再没有见过他这样让人难忘的人了。
早就听说莲花村的桃花节天下闻名,然而这些年,她走遍了世界的每一个角落,却一直有意避开了这里,无所谓逃避与懦弱,只不过是单单不想打破心底的那一片美丽的回忆而已。
既然这一次是船意外停在了这里,这就是命运最好的安排,她去看看又如何了,既然来了,就去看看这世人传诵的莲花村究竟是个什么模样?
貌似她的运气一直不太好,竟然让她碰见了百年难得一见的水患,当晚一场暴雨降落,雨水就像瀑布似的不停的从高空坠落下来,运河的防水线肉眼可见的飙升,大水漫过官道,淹过田林,一直蔓延到了桃林,冲刷着那一片土地,不一会儿就形成了一片湖泊。
杨琼坐在自己制作的小船上,不停的向前划去,沿途捎上几个逃避不及的小孩。
当一个肥胖的小孩被她抱上船的时候,简木搭制的小船就是一沉,杨琼的视线也跟着一晃,眼神落定,就看见远处的那一片桃林之中,一个瘦高的中年人,捋起了裤管,白净瘦长的小腿站在及膝的漫水之中,带领着官兵,有条不紊的疏散着游客。
眼前的视线有点恍惚,那一个灰色的身影不是叶长青么?
豆大的雨水打在了他坚毅的脸颊上,他无暇顾及,一手就抹掉了脸上的雨水,一根笔直的脊骨挺起了他已微微佝偻的背影,直到看着一个个的游客被疏散出去,他才稍稍拧了拧袖子上的雨水,然而雨越下越大,他在雨水里泡了一天,双脚早已动弹不得,一转身,身体就是一抖,差点倒在了雨水里。
杨琼就是一惊,立马跳进了水里,就往叶长青的方向奔去,耳边是呼啦啦的雨声,打在她白净的脸上,然而她听不见也感觉不到,她只想早点到达那个人的身边,稍稍帮他撑起早已满荷的身体。
然而老天没有给她机会,她再一次迟到了,她趴在涌动的河水里扑腾着,眼睁睁的看着一个瘦小的身影,先她一步跑到了他身边,一把就搂紧了叶长青摇晃的身形,哭得不知所措道:
“长青,你要好好的照顾自己,你一定要好好的,我不能没有你啊!莲花县不能没有你啊。”
草儿的话音刚落,周围的官兵和人群里的莲花县人,也自觉的爆发出一声声呼喊:“请大人保重身体,莲花县不能没有你。”
群众们的声音此起彼伏,一个个铿锵有力,众志成城的盖住这轰声如鸣的暴雨之声,仿佛在和老天较劲,和这一场不歇的暴雨拼杀。
她看见叶长青疲惫的眼睛,在听到草儿哭得撕心裂肺的话后,也跟着亮了起来,紧紧将她抱紧了怀里,在她耳边轻声安慰道:
“草儿,我没事,这一生,我一定会好好照顾你的,不会让你孤单。”
杨琼的眼泪一下子就流了出来,第一次肆无忌惮的不在乎别人的视线,任凭泪水哗啦啦的流了下来和雨水混成一柱,这一瞬间她似乎想明白了他和玉郎为何会走到了这一步的原因,明白了玉郎临别时对她说的话:“你不能不要这么坚强,什么时候也能为我哭一场?”
她从来不曾对人示弱,从来没有对他说过“非他不可”的话,也从来没有使小性子在他面前哭闹,从来没有让他体会过身为男人那些虚荣的小雀幸。
只是如果她现在才哭,一切还来得及吗?
暴雨一直下,并没有停下来,群众的声音也是一声声的更加响亮,叶长青安抚住了草儿之后,瘦长、单薄的手掌,才在空中向下摆了摆,示意他们停下来。
声音虚弱道:“我没事,大家不用担心。”
这时候刚好一队官兵推着木筏奔了过来,底下就有人建议道:
“叶大人辛苦了,让叶大人先行离开。”
叶长青根本没当一回事,继续摆了摆手道:“不用管我,老人、妇女、还有孩子先走。”
说着他就弯下了腰,和草儿一起扶着一个个老人、妇女、小孩上了木筏,看着他们安全的向前驶去才放下心里。
然而雨越下越大,一点停下来的迹象都没有,水也越来越深,不一会儿就没过了腰际,一些外地的游客看着先走的都只有女人、老人、还有孩子,而他们还一直站在水中,看着雨水一直从小腿攀过膝盖来到腰部,还一直向胸前蔓延。
他们开始恐慌,只不过是平常的一次出行,却没有想到冷不丁的就要把小命交待在这里,能来桃花村远游的人又有几个是简单的,一开始水浅的时候,他们还能维持君子风度不跟这些老弱病残争夺木筏,但是此刻涉及到性命之危,他们又岂能做到那么淡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