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宁并不听管事说什么,只是看着平时都没影响的一个老爷爷对自己笑得满脸褶子,下意识的又往傅荀走近了几步,抓紧了他的衣服。
傅荀向后伸出一只手握住了阿宁的,对着管事说道,“好了,这些我们都知道了。”
管事只能悻悻的闭了嘴,专心给他们引路。
程远明果然早就在正厅里等着他们了,他此时背着手背对他们站着,听见脚步声便转过了身来。
“老爷,小姐和姑爷到了。”管事的声音也在此时响起。
程远明的视线先落到傅荀身上,待再看见他身后怯怯的阿宁时,几乎就定住了。
阿宁比起刚出嫁的时候圆润了一些,又因为与傅荀在一起后,多了几分成□□人的韵味,瓜子般的小脸上一双水润的眼睛含着三分怯意的看着程远明,几乎让程远明以为看见了刚嫁给他时的芸娘。
他与芸娘自小一起长大,待成年后便理所当然的成了亲,那时他还是一个只知读书的穷酸秀才,芸娘刚嫁给他时便总会用这种带着三分怯意,七分娇羞的眼神看着他,这个孩子自出生起他便没有好好看过她,竟不知道她如今已和芸娘长成了一般模样。
程远明有些恍然的低声叫了一句“芸娘”,便伸出手去,想要碰一碰阿宁的脸颊,似乎想要确认是不是芸娘终于愿意来看一看他了。
但傅荀此时却往前一个跨步,将阿宁结结实实的挡在了自己身后,程远明的手还没伸出去便又收了回来。
程远明此刻也重新恢复了那副冷淡疏离的模样,问道,“不知世子此番前来所为何事。”
他自然也是不相信傅荀只是单纯的想陪阿宁回一趟娘家的。程远明的视线又不自觉的落到阿宁身上,可想到芸娘正是因为生阿宁难产才去世的,他心里一痛,便又迅速收回了视线。
傅荀注意到程远明的视线,脸上客气的笑容也没有了,冷淡道,“我以为岳父应该明白。”
他这声岳父喊得干巴巴的,似乎比平时别人喊得那声“程大人”还要更添几分疏离。
程远明或许注意到了,眉间只是皱了一下,很快便又松开,依旧毫无波澜道,“我倒是不知你在说些什么了,傅大人不妨明示。”
傅荀对于程远明这样绕来绕去的态度实在是有些不耐烦,恰在此时,阿宁又悄悄拉了拉他的袖子,低声对他道,“看看,嬷嬷。”
傅荀便直接道,“岳父若是不想说就算了,现在大理寺那边的证据可都全都指向岳父,不管你与刘尚书之间有什么恩怨情仇,过了今天便也不必再说了。”
程远明的神色终于有了变化,他看了一眼已经低头在温柔的哄着阿宁的傅荀,思忖了片刻便道,“傅大人请随我来,至于……”他似乎一时没想起来阿宁的名字,顿了一下才说道,“至于小女,先让下人带着他去以前的闺房休息吧。”
傅荀点头,便对着阿宁哄道,“阿宁自己先去看刘嬷嬷好不好,我和你爹说一会儿话再来陪你。”
阿宁对自己这个一年见不到几次面的爹还是有几分惧意的,她有些不舍的看着傅荀,见他对自己笑笑,她也扬起一个笑脸,乖乖的跟着下人走了。
阿宁的院子比之上次来的时候又荒凉了一些,上次来的时候还有刘嬷嬷来迎她,这次几乎是连点人气都没有了。
引着阿宁来的丫鬟是一直在前院伺候的,对后院的事也不是完全清楚,她把阿宁带到院子后,也不和她多说什么,只说了一句,“小姐,到了。”便直接告退离开了。
阿宁在院子里没看见刘嬷嬷,以为她是不知道自己今天回来,又干活去了,便兴冲冲的往院子里冲,边冲边喊着,“嬷嬷,嬷嬷,我,回来,了!”
只见刘嬷嬷平时住的那间小屋子里跑出来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看见阿宁也来不及行礼,直接便带着阿宁往刘嬷嬷屋子里走,“小姐,你终于回来了,刘嬷嬷她已经病了好久了。”
像刘嬷嬷这种住在没人的院子里的粗使嬷嬷生了病是没有人管的,也就是香柳人小心也善,平时又和刘嬷嬷块做过活,见她一个老人家病了也没人照看,便在空闲的时候过来照看一下,她们这种下人也请不起大夫,只能再药堂抓了些最基本的药,可吃了也一点都不见好,眼看着已经大半个月了,刘嬷嬷也渐渐一副撑不住的模样。
香柳对着阿宁声音愁苦道,“小姐,你快请大夫来给刘嬷嬷看看吧,这都大半个月了,再不好怕是真的要出事了。”
阿宁就那么愣愣地看着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的老人,香柳的声音从她耳边穿过,她却半点都听不见了,只呆呆的走到刘嬷嬷的床前,跪坐下来,抓住了她的手,轻轻道,“嬷嬷,不睡,看看,阿宁。”
阿宁并不知道死亡是怎么一回事,可却本能的从心底里升出一种害怕来,她看着毫无反应的刘嬷嬷,眼泪便大颗大颗的落了下来,“看看,阿宁,嬷嬷,嬷嬷,阿宁,回来,了。”
香柳看阿宁哭的伤心,收了要继续说的话,劝阿宁道,“小姐不用担心,嬷嬷只是刚喝了药睡着了。”
阿宁并不相信,平时嬷嬷睡觉她只要一叫,嬷嬷就会过来的,可现在她都叫了这么久了,她忍不住哭的更大声了,“嬷嬷……”“嗝……”“嬷嬷……”她边哭边打嗝,仿佛这样就能将刘嬷嬷唤醒。
刘嬷嬷也果真被阿宁的动作弄醒了,她睁开有些浑浊的眼睛,慈爱的看着阿宁,“姑娘回来了。”
说话间刘嬷嬷有些吃力的抬起手似乎想摸摸阿宁。
阿宁立刻握住她的手贴在自己脸颊上,声音带着哭腔道,“阿宁,回来,了,我,带你,走,看,大夫,不生病。”
刘嬷嬷笑了笑,“阿宁嫁人以后果然懂事了许多,这样嬷嬷也放心了,阿宁不用带我走了,我在这里挺好的。”
阿宁固执道,“走!”
刘嬷嬷的脸因为生病已经有些灰败,此时听着阿宁童真的竟像是多了几分光彩似的,脸上带着满足的笑意道,“好,走,等嬷嬷病好了就跟阿宁走。”
刘嬷嬷说了一会儿话已经有些喘不上气,她缓了一会儿才继续说道,“姑娘嫁人就是大姑娘了,以后不要老惦记着嬷嬷,要和世子和和美美的,你们是夫妻,你以后要多听世子的话,将来再多生几个孩子……”
这哪是要跟阿宁走的样子,分明是一副交代后事的样子,香柳在一旁看的几乎要落下泪来。
阿宁却不懂这些,以为刘嬷嬷还是和以前一样在教她要怎么做才是对的,便认真的听着,一一点头答应,等刘嬷嬷停下来后,她还乖巧道,“我,都,知道,啦!”
刘嬷嬷笑着看着阿宁,“我就知道我们姑娘最聪明了。”
阿宁羞涩的笑笑,又想起香柳的话,说道,“找大夫,看病。”
“好,看病,都听阿宁的。”刘嬷嬷说着声音却越来越低,已经又一次睡着了。
阿宁有些慌张的看着刘嬷嬷,又求救似的看着香柳。
香柳用手指悄悄抹去眼角的那几滴泪水,也笑着对阿宁说道,“小姐不用担心,刘嬷嬷只是又睡着了,等睡够了就醒过来了。”
阿宁懵懂的点点头,依旧守在刘嬷嬷的床前。
香柳只能道,“小姐,我们还是先替刘嬷嬷寻个大夫来看看吧。”
“对,找大夫。”阿宁终于松开了刘嬷嬷的手,从她床前站了起来。
第38章 证据
另一边
程远明又一次把傅荀带去了他们上次去的那个书房。书房门口原本站着几个护卫和小厮, 程远明让他们都站远了些,才推开门先踏了进去。
书房比起上次并没有什么变化,程远明合上门之后便对傅荀说道,“我知道你此行大概是为什么而来。”
他说着没看见傅荀的神色又什么变化,便又继续说了下去, “你所料不错, 我确实与刘廷辉不和,上次那副画也是故意给你的。”
程远明思索了一下, 便用一种近乎肯定的语气说道, “那画你应该已经看过了吧, 至于那根簪子是芸娘的遗物, 现在给了那丫头也算是全了她们的母女之情了。”
程远明口中的“芸娘”大约就是阿宁的生母了,傅荀没有被他语气中的寂寥所打动, 一个自出生起就从未管过自己女儿的父亲又有何资格全谁的母女之情呢, 他直接打断了程远明的情绪, 单刀直入道, “岳父还是说说你手里有没有什么证据吧。”
程远明也不是故意做出这副深情的模样给谁看,只是一时间有些控制不住而已,被傅荀打断后他也没有不悦,只是面色平静道,“我与刘廷辉虚与委蛇这么多年,证据自然是有的,但他是大皇子的外祖,陛下的态度又如此, 你们能保证将他治罪吗?”
自从芸娘死后,他娶了刘氏,表面上对刘廷辉恭敬顺从,与他同气连枝,但这些年他都暗暗的在搜集他的罪证,这次的贪污案他知道是个契机,于是便给了傅荀那副画,可前几日皇上在朝堂上的表现却又让他不确定了,他并不怕死,早在芸娘去世之时他便想陪她一起了,可一想到不能给芸娘报仇,他即使死也不能瞑目。
傅荀没有给他一个肯定的答案,而是说道,“岳父为官这么多年应该知道董大人是怎样的人,只要你手上的罪证够,董大人就绝不会放过任何一个作奸犯科的人。”’
其实按傅荀本来的性格他不会有这一番解释的,只是想到这个人也算是给了阿宁血脉,他便莫名的多说了这么一句话。
不止是董书,就连他面前的这个女婿,他也是相信他们不会任由刘廷辉逍遥法外的,若非如此他也不会暗中使力让女儿嫁给了他,外人都以为那一场婚事是继母与继母之间对继子与继女的算计,却不知若不是他刻意提起,刘氏根本就想不起来偏院里还住了一个刚成年的女儿。
程远明只是一时对皇上那偏颇的心思有些担忧而已,此时得了傅荀这类似保证的话只犹豫了一会儿便说道,“你等着。”
只见他转身在书架上找出几本书来,又取下一个装砚台的方形盒子。
盒子看起来比一般的盒子厚一些,但当程远明打开盒子看见里面那个雕工和质地都不凡的砚台时,便知道这么贵重的东西把盒子弄厚弄大一点也一点都不会惹人怀疑。
程远明把砚台取出来随意的放在一边,从盒子底下抽出了一个夹层,夹层里放的是一些金叶子,他又把金叶子都倒了出来,只见他又抽出一层木板,里面竟还有一层,一般人只能想到盒子又夹层,加之他两层里面放的都是价值不菲的东西,便也想不到下面还有一层了,而里面也没有放什么黄金珠宝,而是几封薄薄的信。
刘廷辉为人十分谨慎,即使程远明已经跟了他十几年,手中有的也不过是这么五六封他亲笔写的书信,但正是因为是他亲笔所写,上面还盖了他的私印,这些信才显得珍贵,不会像郦县令那样被他轻易的一口否认。
傅荀看过信确定里面不仅提及了此次贪墨案的事,还有一些别的案子的时候,才把信放到一边,视线落到他找出来的那几本书上。
那几本书从封面来看都是半新不旧的,显然是翻过但不常翻,而且书名看起来也都是一些很寻常的几乎家家书房里都有几本的那种,傅荀取过一本随意翻了翻,内容也很寻常,傅荀有些不明白为何要拿这些书出来,难道是为了隐人耳目?
但很快,傅荀就发现了不对劲,这书每隔几页便会出现一些账目,只是这些账目的写法很巧妙,又隐藏在正常的内容之中,所以才会乍一眼看过去和正常内容没有什么两样,傅荀是因为心中存了疑,多费了几分心思,才发现这其中的不同之处。傅荀又拿起了其他的书翻看查看,果然也是同他一开始看的一样,这些书或隔几页或隔十几页便会出现一页账目,间隔的页数之间并没有什么规律,显然是有人特意弄成这样以免被人看出异常来的。
傅荀放下了手里的东西看向程远明。
程远明与傅荀对视,说道,“你猜的不错,这几本书都是我自己特意装订的,书里的东西合起来就是一本完整的账册,里面记载着这些年来,刘廷辉每一笔银子的来源,以及大宗的花销。”
这里面从科举受贿到寿宴收礼,以及地方孝敬可以说是巨细靡遗了,傅荀也想不到他这位看起来完全是刘廷辉的好女婿的岳父竟然在暗地里留了这些东西,他不想过问他们之间到底有何深仇大恨,只是把东西都看了一遍后,看在阿宁的份上说道,“就这里面所记,你几乎大部分事都有参与,即使你交出了这些罪证,恐怕也难逃罪责。”
傅荀说这句话的时候,神色间并不见同情怜悯,他表情平静,只像是随意的多说了一句。
程远明闭了闭眼,脸上突兀的笑了一下,再睁开眼时,他眼睛里平时的那种或怯懦或清高的眼神都变成了慢慢的怨恨,他以一种低哑的声音说道,“他刘廷辉当初为了让女儿嫁给我害死了芸娘,如今我也要他家破人亡!”
这种积久的怨愤让程远明的脸色变得狰狞,宛若一只深渊爬出来的恶鬼。
傅荀在大理寺时什么样骇人的场景也见过,因此并没有被他这样子吓到,只是神色间也难掩惊诧,他难得的多嘴问了句,“不知当年……”
程远明没有要与傅荀说的意思,抬起头看了他一眼,便又垂了眼眸说道,“这些都和傅大人无关,只要傅大人如你所言不让犯案之人逍遥法外就行了。”
傅荀也不是多事的人,既然程远明都这么说了,他也没有了继续问的兴致,只是收起了程远明拿出来的那些东西,郑重说道,“我会的。”
“傅荀!”程远明见傅荀这就要离开了,忍不住第一次叫了他的名字,看见傅荀停了下来,他才有些没底气的说道,“你……好好待我女儿。”
傅荀转过头来,第一次认真打量起了他这个除了上朝几乎没见过面的岳父,男人此时因为刚才的情绪爆发脸上还是红的,眼睛也有着血丝,只是此刻一脸局促的模样显出了他对刚说出口的话有多底气不足。
这并不是一个父亲真正关心女儿的模样,只想是突然想起来有了几分愧疚之心而已。傅荀想起自己父亲对自己不闻不问是因为有继母的枕边风和继弟的出生,可这个男人刚才还是一副深爱阿宁生母的样子,那又为何对他那个“芸娘”唯一留下的女儿不管不顾呢,他想起曾在阿宁手上看到的那些细碎的伤疤,神色由平静转为冷漠道,“你并没有资格同我说这样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