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的女皇斜卧在湖心亭中的美人榻上,薛泓垂着头替她细细用檀木梳梳着她散在背后的长发。
凤非离只是看了一眼就随手扔掉了手里的折子,她曲起手指敲着龙椅的边缘,嘴边忽然勾着一点冷嘲的笑。
“这些是不是以为朕在宫里,看不到外面?”
其中有个年轻的小宫女见状,怯生生的说了句:“陛下莫生气,国师大人一会便来了。”立刻被旁人神情慌张的捂着嘴拽了下去。
凤非离单手撑着脑袋,略有些疲倦的闭着眼睛,对着那个方向挥了挥手。
“算了,下不为例。以后莫要让她出现在朕旁边就是。”
年长些的宫女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声音中还带着几分劫后余生的后怕和庆幸:“多谢陛下饶命!多谢陛下饶命!”
凤非离似是叹了口气:“……这才几年啊,薛泓,朕就落得这么个恶劣的名声?”
“奴才不知,但是定然不会是陛下的错就是了,是奴才下手太重的错。”
薛泓头也不抬的继续梳着她的头发,他入宫入得晚,声音和脸部的轮廓这些年渐渐成形,看起来非但并不似其他太监那么阴柔,反而多了几分雌雄莫辩的美感,那道疤痕也有种别样的魅力,时常惹得一些新入宫的小宫女看着发呆。
这些年因为女皇的偏爱专宠,薛泓可以说是这深宫之中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也许是因为他身份特殊,凤非离这些年都没考虑过把身边的薛泓换掉,即使她比谁都知道薛泓在替她“处理事情”上的手段总是异常恶毒残忍花样百出,而这些名头无一例外全都跟着落在了自己的头上。
凤非离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扯扯嘴角:“到你嘴里,朕总是没错的。”
薛泓淡淡道:“奴才总是这么想,不过国师大抵也是这么想的。”
凤非离闻言瞥了他一眼:“薛泓……你也要气朕,是也不是?”
薛泓穿着一身金线黑底的内监制服,垂眉敛目,看上去乖巧得很:“奴才没打算气您,只是这是事实,没理由因为您讨厌国师,奴才就忽略这件事儿。”
全宫上下都知道当今陛下和国师有着数不清理还乱的前尘孽缘,当今陛下的上位过程本就极为离奇古怪,加上国师那呼风唤雨和白发僧袍的奇妙模样,简直就是现实存在的的神话话本。
明辉不善言辞,但是他从不吝啬于和旁人分享自己和三娘当年的故事,那少说也是数千年的纠葛,就算明辉嘴皮子不利索不会说故事也没关系:无论是那大婚出逃和还是寺庙之外苦守候五百年的故事,就算用了干巴巴的语气描述出来也是那么的引人遐想;宫墙之外的年轻男女们为此脑补了一个又一个爱恨纠缠的凄美故事,各类话本花样繁多,不知道养活了多少茶馆说书客和走南闯北的戏班子。凤非离第一次知道自己在百姓眼中的形象几乎只剩下话本之中那个痴心不改的幽冥鬼王的时候,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扔掉了手中的杯子,那刚刚送上来的白瓷茶盏正好碎在旁边站着的薛泓脚边,从那之后凤非离的旁边再没人讨论一句相关的话题。
她很生气,即使好像大多数人都无法理解她为什么要生气。
薛泓理解,但是他无能为力;
明辉大约也理解,可惜的是他是唯一一个不会帮她的人。
——她亲政多年的威严却还比不过明辉在小阁楼里随口说的几句话,那小子她在了解不过,即使是现在他对于凡尘俗世依然是一窍不通,不过是因为白发的美貌僧人太过独特,宫内宫外没有一个敢反对他的;甚至于她这个皇帝哪怕只是说一句不喜欢都会引来一堆人的反驳和争辩。
……这才是她最为深切厌恶的地方。
这是绝对的实力之下无法逆转的局面,凤非离自个儿清楚得很……若要扭转也不是没有办法,要么她重新捡起当年鬼修的本事,不然就要乖乖继续做这只漂亮的笼中鸟,尝一回处于弱势的滋味。
……重新修炼到当年的等级是没可能的,她的时间不够,这具身体的资质也没有那一次的适合修炼鬼道一途。
凤非离忽然站了起来,顺滑漆黑的长发从薛泓手中滑落出去,薛泓垂下眼睛攥紧手心,立刻跟着站起来立在一旁。
她今年还不到二十岁,而自己已经快到三十。薛泓藏在袖子里交叠的手摸了摸自己的手背。那里的皮肤因为这些年养尊处优保养得宜,并没有其他宫人那般粗糙干裂的毛病,依然光滑细嫩,但是他知道自己正在老去今早梳头甚至看到了一根明显的白发。
他本来没那么大的野心,从过去开始就只想着能好好伺候自己主子,跟她安安稳稳的在那个小宫殿里过完一辈子就成……但是一夕之间,主子成了皇帝,自己也可以轻易控制着那么多人的生死,他残缺的身体像是一具缺了口的器皿,无论灌进去多少虚荣的满足感,最后都会全部流得一干二净。
那个缺口,似乎在凤非离第一次不曾顾及在他面前和明辉聊起那些所谓的前世过往的时候就开始变得越来越大……最后,大到了连他自己都觉得害怕的程度。
他会死,就算穿着锦衣华服站在天子旁边,他也和这世界上任何一个普通的人一样没有区别,会渐渐衰老,变得愈发丑陋,苍老,最后死去,化作一抔尘土,在这世间彻底消失。
而明辉不会……他的主子大抵也不会。
正当薛泓发呆的功夫,明辉那轻轻淡淡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三娘,你生气了吗?”
白发的和尚穿着素净的僧袍出现在了湖心亭之中,他总是这么突然出现,而凤非离像是习惯了他的神出鬼没,那双漂亮的凤眼冷冰冰的剜了一眼,却因为太过年轻的面容和脸颊旁垂下的柔顺长发柔和了目光,显得没有那么的威慑力。
“……你应当知道,因为你的关系,我这些年来总是在生气的。”
她这几年身高抽长长大,已经不是当年女童的娇小,但也因为幼年长期营养不良的关系现在仍然看起来比明辉小上一个圈儿,自从白发的和尚知道自己低着头看着他的动作都能惹得她生气后,就聪明的不会再去询问三娘生气的理由。
“那我不问了,我带了甜糕,你要不要吃?”和尚立刻乖乖改了口,从袖子里掏出来红木的食盒,里面放着几块极为精致小巧的糕点,都是一口左右的大小,小的最矜持小心的贵女也能无所顾忌的一口吞掉。
薛泓冷不丁的插口道:“国师大人,陛下近些日子正在调养身子,不适合多吃甜食。”
明辉抬了抬眼瞥了一下躬身而立的薛泓,略有几分茫然的看向凤非离。“三娘,他为什么还在?”
凤非离幽幽道:“他为什么不能在?”
明辉闻言,低头看着凤非离的眼睛,那双漂亮的桃花眼居然带出了几分小动物似的湿漉漉的委屈和讨好:“……因为我不喜欢他,我想单独和你待在一块儿,这个理由成不成?”
第57章 江山美人令(5)
凤非离倒是想说不成, 可惜眼前这家伙是个绝对不会点头应声的主儿, 也不是说明辉不听话, 他若是要听话总会乖乖应声, 只不过这小子会挑话听就是了。
比如说凤非离十六岁那年,她一转头钻进太医院, 让一群太医们退下之后自己一个人在药柜边上挑挑拣拣配了份□□,当场煎好了一仰脖子喝了下去,疼得五脏六腑绞在一起倒是其次,一睁开眼睛眼前就是明辉闭着眼靠在床边的侧脸,和尚一头漂亮的银发顺着肩头垂在床榻上,软乎乎的弯成了一个圈儿。
他见自己醒了立刻跟着睁开眼睛, 也不皱眉, 也不恼怒, 就只是摸了摸她的额头, 温温吞吞的说了句:“三娘莫要寻死了……我在这儿, 你死不成, 也离不开。”
自那以后,凤三再没刻意求死。薛泓在她醒来后跪在她的脚边, 直接磕得头上青紫一片渗出了血,已经成为太妃娘娘的朱贵妃也跑到她面前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请求她千万不要抛弃他们……“若是陛下死了,我们实在是不知道国师会做出什么事情啊!”
那和尚就只是袖手立在一边, 乖乖的看着她。
无奈之下, 凤非离只得当着明辉的面, 许诺不会自己主动求死。而明辉抬手捏了个法诀,手中掐着那份言灵契,难得笑得像是个满足的孩子。
不知是不是入魔的关系,明辉表达感情的方式非常奇怪,像是现在,凤非离看着他总觉得自己不是面对着什么危险的妖僧,而是个黏黏糊糊蹭过来呜呜低叫着撒娇的小狗崽儿,明辉不是个擅长撒娇的人,所以一旦露出这样的表情杀伤力也就更加明显。
“……薛泓。”凤非离揉了揉额头,微微侧过身子对着身后那安静站着的男子挥了挥手:“你先下去吧,让朕同国师单独待会就是了。”
“主子……可是这国师大人……”薛泓难得犹豫。
“明辉不是人,你我想管也都管不住,退下吧。”
薛泓只得垂眼:“……奴才就在亭子外面候着,国师大人若是走了,您就叫奴才一声,奴才回来伺候。”
“总管大人还是去旁处歇着吧。”难得的明辉会主动对除了凤三之外的人开口搭话,他低头玩着凤非离垂在胸前的一缕青丝,语气很是漫不经心:“您是三娘面前的红人,我要和三娘多呆一会,您该做什么就去做什么好了。”
凤非离抬了抬眼,任由明辉把她的头发绕在自己的手指上缠了一圈又一圈:“你又知道了什么?”
“这个人很贪心呢,不仅想要三娘给他的东西,他还想要更多。”明辉的眼神冷冷淡淡的在薛泓身上扫了一圈,看着他把那柄檀木梳死死捏紧,梳齿刺入手心肌肤沁出血珠后才慢悠悠的挪开了眼。
……这小子贪心得很,他想要三娘呢。
明辉心想。
现在只是一点关注,若是他不在这儿,想必他一定会不知餍足的渴望更多的东西吧?从一点注意到全部的注意力,最后可能甚至会胆大包天的想要得到自己根本不配拥有的宝物……
该说是太识货了呢,还是太不自量力、没长眼睛呢?
数千年的时间足够明辉学会很多原本他永远也不会接触到的东西,时间是最公平的刀,会把所有人的模样改的面目全非连自己都不认识……但是没关系,三娘面前的“明辉”永远都是最初的那一个就行了。
“朕身边的人,有些贪心的欲|念是好事。”凤非离却如此道。
“贪心多了就不好了,”明辉摇摇头:“像是我……三娘你现在就没那么喜欢我了。”
凤非离淡淡道:“知道就好。”她把自己那绺头发用力从和尚的手里抽了回来,绕开明辉大步往前走。
明辉的唇角浮出一点极浅的笑意,他那双眼睛冷森森的瞥了一眼抬起头的薛泓——那是种在凤三面前从未有过的冰冷眼神,薛泓打了个寒噤,等他反应过来后,眼前哪里还有那两人的身影?
薛泓深吸一口气,终是一咬牙,用力拂袖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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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娘!三娘!”
凤非离在前面走得飞快,明辉本来人高腿长两三步就能追上她偏偏穿了件繁复华丽的僧袍,走了几步就忍不住喊她,凤非离的脑子里无可抑制的忽然想起来他们那一世的小时候好像也有过类似的画面。
她在前面走得又急又快,后面追了一个气喘吁吁的明辉,他小时候有一阵子身体相当不好,凤三却被家里人喂了各种天材地宝修为跟身高一起涨得蹭蹭快,每次出门都是凤三走在前面,明辉不管她要去哪里也要拼命追上去。
他从来不说让她慢一点之类的话,只会笨拙的跟在后面,追着她到处跑。
……笨蛋。
凤非离忽然忍不住叹了口气,停下了脚步。
明辉反而一怔:“三娘,你不走了嘛?”
“反正你总要追的,与其让你追得心烦,不如停下来等你一会。”
“哦。”明辉愣楞的应了一声。他有点手足无措的晃了晃袖子,最后也只是小心翼翼的用指尖轻飘飘的碰了碰她的手背:“……那是因为我又惹你生气了吗?”
“我为什么又要生气?”明辉左右看了看,三娘从湖心亭里跑出来一路走到百花园,本来这里百花盛开异香扑鼻,是个乘凉消暑的好地方,周围也应当是能看到不少宫人在这里侍弄花草的,可此刻一个影子都没有,不远处是藏香阁,一处三层的小阁楼,因为这里常年花香四溢阁内也点着静心安神的熏香故得此名,平日里是用作帝王平日歇息停脚的别院。
明辉盯着那藏香阁的方向半天挪不开眼,在察觉到凤三开始不耐烦的钱一瞬间,他主动承认错误道:“因为我故意让你往这里走,还让附近的宫人都离开的?”
凤非离:“……”
其实原来没生气的,现在忽然开始生气了怎么办?
她努力心平气和的道:“你想干嘛?”
和尚的脸上忽然露出一点羞涩的表情。
凤三心中警铃大作。果然,明辉从袖中抽出一条她越看越眼熟的红盖头,她再仔细一看……
艹,这个是当年和明辉成婚的那天自己戴的。
因为是被她当时的亲娘逼着亲手绣的,少说绣废了二十多条,所以凤非离对这个东西可以说是印象极为深刻……比明辉都深刻。
明辉冲她眨眨眼,神情愈发羞涩腼腆,白玉般的脸上染上一层红晕,配上那双顾盼生情的桃花眼和额间朱砂印记,这和尚身上突然就多了几份撩人的艳色:“……我保留着这个一直保留到现在。”
“这不可能。”凤非离不假思索的反驳道:“绣废掉的帕子我都扔掉了,当时戴的那条我也在当天晚上亲手撕掉了,你哪里来的这一条!?”
“……我回到了当时的凤家,在大堂上回溯了时间,收起了这条帕子。”
凤非离:“……”厉害了,小和尚。
她揉了揉自己的额心:“你想做什么。”
明辉马上抬手,把盖头罩在了她的脑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