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秦衍以手执书,抵在案桌台上,旋即绕着桌角走到了苏宓身前。
“那我今晚回来了,你要做什么。”
秦衍高挑的身形拢下一片阴影,神情似笑非笑的,将苏宓困在了桌椅之间。
明明是一句没什么意思的话,但由秦衍带着笑意说出来,苏宓的脸便咻得一下绯红。
“我,我可以去替督主暖被子。”苏宓说完便踩着软屐,逃也似的从秦衍的身侧缝隙挤出去,跑到了内室里。
秦衍今日回来,见她还未睡,似是在等他,心情便颇好,连带着他自己都未觉笑颜与往日有些不同,多了几分真切。
因心里有泉州一事,他看着她扑蹬扑蹬的钻进了床榻也不拦着,兀自坐到了桌案前,拿起垒在一旁的其中一份书简,他记得的,有一份泉州的旧报,虽说当不得什么大用,但多少也能看看。
床榻在西,桌案在东,是以苏宓缩在床头,正巧能看的到秦衍那边的动静。他纤长的手指时不时挑过一页,形容认真,似乎看的颇为仔细。
苏宓坐在被子里,就这样看着秦衍一直到过了子时,她才终于有些困意,“督主,我可不可以先睡。”
“嗯。”
秦衍抬头,苏宓正好准备换到外侧,“苏宓,我不喜睡里侧。”
言下之意,就是教她别动了,苏宓只得回内侧躺好,不一会儿,她平稳的呼吸声传来。
秦衍放下书简,看向那微微拢起的罗衾。明明今日半夜便要赶去泉州,他偏就想要回来一趟,这种多此一举的事,还真是感受新鲜。
当收回视线时,秦衍的余光忽尔瞥到了那开着的木头笼箱,他记得,这是苏宓走的时候从江陵城带出来的箱子。
走上前一看,就在那笼箱里头,一排排蓝色书封的话本装的齐齐整整,塞地满满当当。
秦衍望了躺在床上的苏宓一眼,于床边轻轻唔了一声,“最近来了京府才看的....”
不久,门边传来轻轻的扣响,开了门正是冯宝。
“督主,外头车马都备好了,陵安也在外面等着呢。”
“嗯。走吧。”秦衍披上冯宝递过来的外袍。
冯宝则往门内偷偷瞥了一眼,怎的此时如此安静,他虽跟着苏宓时间不长,但对她也有所了解,若是知道督主要去上十几日,夫人不该什么声响都没的呀。
“督主,府里人本就不多,奴婢要不要与夫人说一声,奴婢要随着督主一道去泉州?”冯宝非常委婉地提醒了一下秦衍。
秦衍这才想起,他回来之后还未曾与苏宓说起他要去泉州一事,不过他自来去留凭意,十几日罢了,又不是不回来,有什么好说的。
“不用了。”
冯宝一听只得无可奈何地诺下。
其实他跟了督主这么多年,督主一个人惯了,许多事一时还未想到,纵然他想提醒,但也不敢明着来。
反正冯宝隐隐觉得,这次督主不说,夫人怕是又要不高兴了。
哎,真是愁人,万一督主也发了脾气,苦的还不是他啊。
...
因着昨晚睡得晚,苏宓醒来的时候已是日上三竿,她睡着了便不怎么动,而右边也是可见的平平整整。
那秦衍昨晚是没睡了?环顾了一下四周,又只剩她一个人。
苏宓起身靠在床支上,掰扯手数了数日子,这次是隔了五天见的,那下一次,就差不多也是五天之后了呀。
***
在去往泉州的官道上,是一架富丽堂皇的官家马车。
说是官家,自然是因为其当头的两架高头青马,平民的规格是只能单马,而此时这辆马车还有一个特别之处,正是车壁上印刻着的冀的字样。
马车虽已颠簸好几日,但秦衍神态却不显疲惫,他手中的是泉州海防图,以及卫所关卡的设置。
这次为了最快赶至泉州,安排了两个车夫轮替,日夜不停。车座坐不下,冯宝便被秦衍准了坐进了马车内厢。
冯宝在厢内更是大气也不敢出,其实要他现在选,他是宁愿留在督主府上,夫人平日也没什么事找他,他反而还没什么压力。
冯宝正胡思乱想着,秦衍突然开声:“还有多久。”
冯宝闻言,忙撩开帏帘,向车夫询问。
“督主,车夫说不远便能到泉州主城城关。”
“城关不用停。”
“是,督主。”
以秦衍的身份,过一个主城的城关,自然是不用停下来被守门郎查检,只是冯宝不明白的是为何督主要他在车身上连夜印上了一个冀的字样....不懂的便不多想,这是冯宝的处事道理,于是不一会儿,他又回归到了战战兢兢的端坐姿态。
泉州重商贸,人流混杂,因此主城的城关比江陵城等等要严苛的多,但若是秦衍这种明显的两头高马,蓝色盖顶,那自有另一道城门使其畅通无阻。
秦衍的马车片刻不停地驶进了泉州城关,守城的守门郎看了那迅速闪过的冀字字样,但凡官车,他们是必得上报的。
“快去禀告府尹,有冀州的官车经过。”
守门的小兵,一路上马疾驰,直到泉州泉城府署,府衙正堂内正坐着身着官服的两人。
“禀告府尹,都指挥使,城关处有冀州官车经过。”
泉州府尹挥了挥手,小兵便退了下去。
“冀州在我泉州隔壁,不过是有人借道一行而已,松岭何必如此担忧。”泉州府尹看着吴松岭皱着眉头的样子,不禁觉得他有些小题大作。
“我防的还不是东厂那帮番子,前些日子被他们抓了几个倭寇回去,如今突然没了声音...我可不信他们就如此罢了。”
“倭寇言语不通,就算当真问出了些什么,他又能如何,区区一个东厂,阉人而已,有阁老在,你至于如此草木皆兵么。”
吴松岭眼神微眯,若有所思,“...希望如此,泉州这块地方,我可还没呆够呢。”
第三十三章
泉州是暗波涌动, 应天府城却是车水马龙, 四五日似是一晃而过。
苏宓正在翻看账册, 清闲日子也只是才来京府那几天才有, 毕竟她聘嫁之中的地契铺子,虽有人打理, 但账册还是得归拢到她这边查验。
今早差了春梅出去办事, 院子里少了平日叽叽喳喳的人, 顿觉安静不少。
“小姐, 小姐!”
苏宓抬头笑笑, 还真是巧, 才想到她,她便咋咋呼呼地跑了进来。
“春梅, 怎么了?”
春梅捂着胸口喘着气,“小姐,永安街尾的铺子, 那人不卖了!”
苏宓闻言, 眉头骤然一蹙,“怎么会?”
“他就是不想卖了,嫌咱们初谈的价格少,说有人出了高价要买呢!小姐, 我们怎么办。”
苏宓也有些意外, 这小铺子, 是春梅带了牙行的存案回来, 再由她挑的。
来了京府之后几日, 最初的陌生之感慢慢平缓,聘嫁所带的产业于苏宓绰绰有余,但手上还存着有些闲钱,她就想找些用处。
以前在交州时,她常差林妈妈去街上转些旧摊头买些旧书杂记,但摊头流动难寻,她那时便生了开一家旧书铺子的心思,如今到了京府,反倒是有了机会。
这事是早已定下的,苏宓最近都不怎么想起此事,只等着约定的日子再去官府更契,谁知突然出了变数。
“小姐,这是佣钱,那人说另一个卖家高出许多,他便将这佣钱也贴给咱们,就是不卖了。”春梅看着苏宓皱眉,忍不住道:“不如我们跟督主说说...”
苏宓忙打断道:“春梅,不要与督主说。”
虽然她估摸着秦衍这两日便要回府,但这不过是一件小事,于秦衍大概就如同小孩打闹一般,她怎么好麻烦他的。
“永安街其实也不怎么适合旧书铺子。”只是那街上的铺子好租售,苏宓想多一条退路,如今不选也没什么大不了。
“春梅,你去问问牙行,和永安街邻着的夕水巷子,可有什么好铺。”
“是,小姐。”
***
今日泉州主城临港的主街上,满目萧索。
冯宝和陵安安安静静地跟在秦衍身侧,他们身后还有五六个便服的锦衣卫。
没来泉州之前,冯宝想象中的海贸之地应该是极其繁荣热闹的,但为何他来的这几日,沿海的商铺市集都大开着,却鲜有人来往,整条街空空荡荡的,他们这一堆人,反而甚是扎眼。
路过了一个腿脚不便,走的慢的老汉不小心摔倒,冯宝拉起他时顺道询到:“老者,请问这集市上的人呢?”
老汉佝偻着背,起身的时候拉着冯宝的手,“谢谢小兄弟,你们还不快走啊,又到双月头啦。”
老汉是对着冯宝说的,冯宝身后还有一个华服男子也在看着他,但那周身的气势,让他不敢相看。
说完,他又颤颤巍巍地往前走,口里念念有词,“我是跑不动了,不跑了。”
冯宝望了一眼那背影,有些疑惑,如今是十月初,十月是双月,可双月头怎么了?督主要马车赶的这样快,就是为了赶这个双月头么。
不及冯宝细想,他们一行已经走到了庵埠码头边,临岸堆叠着一堆货物,海上有些雾气,海腥味扑面而来。
秦衍站在高处,远处隐隐驶来几艘大船,驶的越近,里面的人探出头来,一个个都是身量矮小的倭寇。
他们看到秦衍站在码头,神色并不惊讶。
“今日吴大人,派的人换了一个啊。”最先走下船的是为首的倭寇头子,他笑着对秦衍道,边说边一挥手,身边的其他的倭寇便窜了出去。
那些临港摊铺,虽没有人,但却是财物俱在,冯宝眼见着他们不费一丝力气,将其纳入囊中。
秦衍笑笑:“吴大人谨慎,每隔着几个双月都要换上一换,松浦大人是不信我,还是不信吴大人呢。”
倭寇头子松浦见秦衍容貌气度非常,对交易一事似乎非常清楚,戒心放下了一半。
在泉州,他是与吴松岭商定了双月制,每到双月月初,他便会带着几艘船来搜掠,搜的差不多了,吴松岭再带兵来剿,送他们回临边海域撤退,他们会交付百十作佣,而吴松岭也继续当他的抗倭能将,各得好处。
除了双月初,其他日子便是平和安稳,商贸顺利,时间一久,百姓习惯了,到最后就成了这般按时退让的畸.形的和谐。
冯宝低头在身后,初看到倭寇,他还有些胆怯,但有督主在前面,他便大着胆地往四周看去。
他心思敏捷,这短短几句话,他便能猜到一二,不就是官倭勾结么。
用财物换取安顺,反正泉州临港,商户关了一个,都有源源不断地来填上,而双月初就仿佛成了上贡品的日子。在百姓眼里,就连这平和,还是他们的都指挥使千辛万苦打下,哪还有人怨恨,有规律的掠夺,总比无规律的肆虐要好,仿佛钝刀切肉,疼,但也不致死。
冯宝在兀自思索,秦衍却已经开了口:
“松浦,朝廷十一月来人,吴大人想要你之后的三个月不犯延港,以免波及到他。”
倭寇头子松浦一听就急了,“三个月不犯?那我的人靠什么吃!”
秦衍冷下脸,“你若是不信,尽可以自己去水兵营找他。”
松浦见秦衍似是生气,忙谗着脸笑道:“怎么不信,只是三个月太长,大人您看有何办法劝劝吴大人少一个月。”说罢松浦拿出腰间的一串惯来准备好给接派人的利钱。
陵安挡在秦衍身前,默默接过。
似乎是收了钱,秦衍笑意晕开,“莫说我没提醒你们,这月末,你多派些人突袭,掠多一些,到时给百十五,剩下的,也够你们熬过三个月,吴大人那,自有我说服。”
松浦一听,这倒也可行,“那就谢谢这位大人了。”
在秦衍走后不久,泉州卫所的水兵果然如约而至,只作了些打斗的样子,将倭寇赶回了海域便撤回了营帐。
秦衍在暗处看着,眸色带着森然。
...
十五日后,松浦按约定袭港,这般突然,让岸边的百姓慌乱不已,整个临岸街市乱作一团。
此时的秦衍却是在都指挥司里,和吴松岭对坐饮茶。
“没想到,东厂的厂督,也要借冀州的名号,才敢入我泉州。”吴松岭讥笑道。
可不是么,暗藏在泉州这些日子,也没见他有所作为,看来还是因为他上头有张怀安,果然是他高看了秦衍。
“是啊,冀州的名号的确是好用的很,我可不止借了名号。”
“你这是什么意思。”
秦衍轻笑了一声,茶盖落下,碰出一声轻响,“吴大人很快便知道了。”
话音甫落,外头的传讯兵立马赶进来,“指挥使,庵埠码头,有海倭来袭!”
“怎么可能,月初不是已经.....”
“吴大人不知道,这个月会有两次么?”秦衍慵懒地向后靠着,笑意清浅。
吴松岭狠狠瞥了秦衍一眼,对他的话不予理会,“速度派兵海上追剿。”
“可是大人,已经有水兵围剿了!”
“哪来的水兵?”
传讯兵也是一脸懵状,“就是我们泉州的水兵!”可他们的水兵明明还在营里呢。
吴松岭闻言一惊,再看向秦衍时,那疏冷的笑意让他心中微寒。
“都是你设计的?”
“本督将你捧成大英雄,不好么。”
“你!”
到现在,吴松岭还有什么不明白的,秦衍用计让海倭倾巢而出,城关虽难行,但冀州与泉州水域相通,稍加手段,以冀州水兵加陆上的东厂番子,夹击海倭,就算不能全灭,也能重伤。这一切,全都是以他泉州卫所的名头。
从此他吴松岭就是抗倭英雄,可他却根本高兴不起来。
海倭胆小奸诈,他以后便再也难与之合作,他取的百十,大半是给上头的人。如今没了佣利,张怀安如何会费心思保他。秦衍此举最重要的,便是截断他对张怀安的用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