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朱景煜的话音一落,朝臣拥附后,大殿的殿牖缓缓合上,龙座下的台基点上檀香,乐师起乐,宫宴也终于是开始了。
毕竟是贺新岁之宴,众臣与往日比,稍稍有些随意也不怕被怪罪,席间偶尔交互低语,就连皇上,也似与一旁的太妃娘娘相谈甚欢。
秦衍和苏宓坐在右侧第二张黄花梨翘头榫案上,他们二人本就容貌出众,再加上衣饰较别人更为华美,少不得引人侧目。
在场的男子居多,不过碍着秦衍的行事作派,他们也只敢偷偷望上苏宓一眼,感慨一下她嫁与一个宦官,浪费了这一番容貌有多可惜。
苏宓对这些视线浑然未觉,她看着眼前摆满的雕漆食盒,鲍螺果品,不知为何,没什么食欲,就随意夹了几筷,抬头假装不经意地环顾了下四周。
皇上她是见过的,一旁那个太妃娘娘,她也曾听沈嬷嬷提过。宫妃里头没有月儿,苏宓有些惋惜,她本来还以为这次能见见呢。
对面的张怀安,她也认得,那个要秦衍娶别人的首辅,苏宓看了他一眼便转头不想看了,视线收回之时,余光却瞥到了一个不过十几岁的华服少年,在客席之中,他坐的离皇上最近。
“他是祁王,太妃之子。”秦衍似是看到了苏宓的疑惑,随口说道。
先帝子嗣缘浅,只有两个儿子,便是皇上和祁王,不过这种事与苏宓无关,秦衍不觉得有必要去提。
苏宓点了点头便作罢,她也只是无聊,帝王之家的事,与她也没什么干系。
待食宴结束,酒宴开始,席间才真正是热闹起来。
穿着翻领胡服的吐蕃使臣从矮几上站出,深邃奇异的五官,引得明殷朝大臣们的注意。
他以一口带了些口音的朝话说道:“明殷朝的万岁爷,臣替我吐蕃大王为陛下带来贡礼,除了方才那些,还有一些活物,还请陛下看阅。”
朱景煜闻言,笑意温和,“好,呈上来吧。”
说是活物,但众人都知,按着历年来看,番邦进献的无非便是女子魅舞,只是每年的女子风情不同罢了。
这类献舞,一早其实也是得了皇上的应允,不过样子还是要做的,吐蕃使臣轻轻一拍手,兽鸟屏风后便涌出十几个身着奇装异服的吐蕃女子。
这一群妙龄女子穿着暴露,身材凹凸有致,比起明殷朝的闺秀,那自然是更能生起在场男子的欲念。
她们环绕成圈,乐师奏曲紧跟着一变,曲调一下子就明快起来。
激昂的乐曲,美人们扭腰摆臀,姿势大胆,看的下面众人口干舌燥,心痒难耐。然而明显的是,这些女子的视线及舞姿落及处最多的,还是朱景煜和秦衍一处。
朱景煜有天子之势,至于秦衍...
能受邀进宫宴的,大都是如张怀安一般的朝廷老臣,哪有像秦衍这般冠年男子,兼得身姿昳丽的。
她们不识秦衍身份,只知反正是要被送人的,谁还不想送个样貌好的,是以那些女子的眼神更是像火一般直直地投射在秦衍身上,连一旁的苏宓都感受到了异样。
苏宓突然有些不好的预感,她偷偷瞥了一眼秦衍,只见他笑容浅淡,也看不出是喜欢呢,还是不喜欢。
一曲舞毕,吐蕃的女子退在使臣之后,吐蕃使臣朝着朱景煜揖手道:“皇上,不知对我吐蕃女子有何印象。”
朱景煜牵唇笑了笑:“舞姿妙曼,人,更甚。”
“皇上若是喜欢,尽请摘选一二,那便是我吐蕃的大幸。”
朱景煜垂眼,掩下一丝不耐,继而笑道:“好,朕选那领舞,至于其他,独乐乐不如众乐乐,便赐给朕的臣下吧。”
此言一出,台下立刻喧闹起来,起哄声不绝。
张怀安坐在秦衍对过,因之前泉州一事,最近看秦衍是愈来愈不对付。
再加之他年岁已大,这些美貌女子早已不是他所渴求的,眼下他更想看的,是秦衍难堪。
只见他朝着朱景煜扬声道:“陛下恩典,老臣已是暮年,消受不起美人恩啊,臣看此处妻妾最少的,当是厂督,不如就由厂督多带几个回去吧。”
张怀安是故意刺激秦衍,毕竟他是个宦臣,有没有妻妾,也没什么大用。他若推拒,多半是以宦官的身份,若是不推,那更好,多带几个女子回去,让他多点事做,少搅乱朝纲。
朱景煜听闻张怀安之言,脸上突然生起真实笑意,他看向秦衍,好似也是在等着他作答。
殿内突然的静谧,众人都盯着秦衍那一处,有些人是怕他选的多了,缺了自己的,有些则是单单想看他难堪。
秦衍却似乎不怎么在意这些视线。
他掀眼看向那一群站在使臣身后的妖艳女子,嘴边噙起一抹玩味的笑容,指腹轻擦过盛酒的玉卮杯沿,琥珀酒晃出一圈涟漪。
正欲要开口,手袖突然传来一阵扯动。
秦衍视线及后,是苏宓落满粉色的耳根,她低垂着头,发出的声音细弱蚊蝇。
“督主....可不可以不要。”
第三十八章
秦衍初初感受到衣袂被牵扯时, 是觉得有些好笑的。
她莫不是今日从宫门到东华殿, 一路上扯上了瘾。
只是当他侧回头, 听着苏宓说出那句带着小性子的绵言细语, 在微微一楞后,他心下蓦然横生出了一丝从未有过的肆意的畅快。
直至收回视线, 秦衍的眼神落在眼前案几上的酒杯。
他垂眼笑了一声, 那笑声虽轻, 却仿佛是从胸腔溢出, 带着惑人的气息声。
“可以, 不要。”
众人从开始便翘头等着秦衍的回应, 此时见他手指轻捻琥珀色玉卮,好不容易开口, 还是一句前后矛盾,教人听不懂的话。
可以便是要,不要又是何意思, 那到底是要是不要。
别人不明白, 苏宓却是懂了。她闻言抬头,惊诧而又欣喜,秦衍这是在回她么。
张怀安等了许久,等到这样一句模棱两可的话, 有些不悦道:“秦衍, 你是何意思, 到底是要还是不要, 难道吐蕃国进贡的美人, 你都还瞧不上了?”
连皇上都挑了一个,他秦衍凭什么还能推拒?
秦衍唔了一声,抬眼掠过张怀安的时候浮起的笑意寡淡,
“吐蕃国的女子,明媚妖娆,面赛芙蓉,可惜我与张首辅一般,消受不起。”
他说这话时,随意地连看都未看向那些女子,敷衍之意明显。
张怀安暗笑,秦衍想避开他是宦官一事,他就偏要问:“厂督,是有什么难言之隐么?”
“不难言,”秦衍轻笑,是极致云淡风轻的语气,
“我,畏妻。”
秦衍话落,张怀安脸色便难看起来,他冷哼一声,甩袖回到了座位。
殿内也是突然一片安静,在场的男子,并非只有秦衍带了亲眷,只是女子出嫁从夫,相公要几个舞姬,那是根本不容置喙的。
以秦衍的惯来作派,他畏妻,说出去谁能信啊,可他偏就这么说出来了。
或探究或欣羡的目光一同落到了秦衍和苏宓的身上,然而秦衍只是闲适地端起酒卮,饮了几口琥珀酒,仿佛方才那句,不过是一句再平常不过的家常话。
吕德海看了看朱景煜的神色,眸色淡淡,喜怒难辨,然而焦点自来只能是皇上一人,别人哪能抢了风头,于是他心思一转,连忙笑着起声,“添酒——”
这一声落下,场面终于重又循序热络起来,有几个眼色好的,立时闹了几闹,吐蕃舞姬被分的差不多了,方才的事渐渐给揭了过去。
待秦衍身上的视线少了些,苏宓咬唇偷偷抬头看向他。
在江陵城,知道秦衍房里没有女眷时,她心里高兴,但当时想着,若是以后秦衍还要再纳妾,她也不会阻拦。
可真到了方才,她才发现,她一个都不想要。
只要一想到秦衍偶尔对她兴起的那些在意,以后会给第二个女子,她的心里就酸涩发紧,那般难受的情绪,让她忍不住有了开头的举动。
心意若是不说,秦衍要如何知道,所以哪怕他对她只有那一点在意,她也要试试看。
幸好,他真的没要,且回绝的彻底,虽说这理由,大概是他胡诌的...明明是她怕秦衍才对。
苏宓心里甜甜的,可毕竟在殿里,又不好太过外露,便不自觉地低头,绞起本就还没放开的袖袍。
秦衍坐在前面,左手不经意地向后一撇,将一整片手袖,散在苏宓的手上。
....
酒过半旬,尚膳房的小公公们从殿门口鱼贯而入,一个个的手上端着缠枝莲纹八宝碗,碗面上冒着腾腾热气。
头一碗‘角儿’,是由尚膳监的领事太监上的,必是属于明顺帝。余下的,从宫妃至大臣,每条案几上,也都分得了一碗。
那一个个‘角儿’个头饱满,色泽透明,形如偃月,青色的内馅儿无论是闻起来,还是看起来都让人食欲大增。
苏宓之前在食宴之时没吃多少,后来因舞姬的事,心绪起伏了半天,现下是有些饿了。
秦衍纤长的食指将八宝瓷碗缓缓推移至她的眼前,“吃慢些。”
苏宓看着眼前满满一碗,摘出了案几上一个空瓷碗,轻道:“督主,我与你分一分吧。”
秦衍莫名地笑了笑,“不用了,吃吧。”
苏宓心里疑惑,还是低下头开始吃了起来,浓汁醇厚,香而不腻,吃下去心口也是暖暖的。
待吃到第三只‘角儿’的时候,苏宓嘴里突然被什么东西给硌到了。
她以丝帕掩口,小心地吐在了手心,竟是一颗小小的金豆子。
吕德海站在台基上,见大家吃的差不多了,笑着高声呼道,“今年的两颗金豆子,一颗是咱们万岁爷方才吃出来了,另一颗不知道是哪位贵人吃到了啊。”
苏宓看着手上的金豆子,在家时,他们也吃角儿,但从未有这等包物的习俗,虽一眼就能想明白,但倒也挺新奇好玩儿的。
稍稍犹豫间,苏宓的腰被秦衍倏得一把揽过,贴上了他身侧。他的左手穿至她左下,轻抬起苏宓的肘臂,纤白柔荑便攥着一颗圆滚滚的金豆子举了起来。
殿内众人本就都在寻那个运气顶好的,是以苏宓的手一升起来,再配着她那略有些绯红的脸,娇俏可人的让人难以移开目光。
“哈哈哈,”朱景煜笑道,“秦衍,你的夫人第一次来,运道倒是极好的。”
“赏!”
朱景煜带着笑意,看向苏宓,“不过,今年的赏礼是有些特别。”
朱景煜话落,侯在侧殿里的公公,便捧出一只朱红雕漆的匣子,垂首托举着送到了苏宓的面前,那外盒雕工精湛,看起来别致非常。
往年赏礼,若是女客,较多的是珠宝饰物,男客则是一些古玩字画,算不上价值连城,但也绝对不菲,加之是贺岁之时帝王赐的,那便是天赐的福气。
众人都有些期待和羡慕地看向苏宓,只等她拆开,看看是些什么特别的宝物。
苏宓起身对朱景煜施了一礼之后,转而面向捧匣的太监,轻轻一挑锁扣。
她预估里头是一些珠宝首饰,虽说她平日用的不多,但毕竟是第一次得到赏赐,她依旧是满怀期待。
小心地打开,是一阵浓郁而又熟悉的香味,苏宓一下愣住。
朱色木格,整整齐齐的排列着一颗颗褚色的香栗,裹以柘浆,皆是一样的方圆形,大小皆同,连浇在上面的糖浆,纹路都似乎是一样的平整。
她怎么也想不到,竟然会是栗子糖,还是做得很好看的栗子糖。
旁人偷望上了一眼,原本嫉妒的心思,顿时消了下去。皇上说的特别,竟然不过是栗子糖,那有什么好的,御赐的栗子糖,不还是栗子么。
苏宓看着红木盒子,却是在今晚,第一次忍不住嘴角的扬起,她俏生生地回头看向秦衍,眼睛笑成了两弯月牙,“督主...”
应该是督主安排的吧……
秦衍看到苏宓嘴角明媚,不自觉也跟着高兴起来,面上却不显。
“喜欢?”
“嗯!”
“那宅里苏琦送的那些,不必吃了。”
第三十九章
子时初, 宫宴快至结尾, 朱景煜从宝座起身, 因饮了酒的缘故, 身子有些虚晃,吕德海在一旁靠的最近, 赶忙上前扶上。
“皇上可是要就寝?”
朱景煜揉了揉额角, “去扶柳殿。”
“是。”
吕德海旋身朝下, 高呼一声, “皇上起驾。”
朱景煜便在众臣拜礼之中走出了殿门, 皇上一走, 后宫嫔妃自然是跟着一道出了东华殿,剩下的一众臣子没了拘谨, 走动也多了起来。
苏宓从谢了恩开始,怀里就始终抱着那一箱子糖。
旁人窃窃私语,这厂督夫人莫不是空有其貌, 是个傻的, 抱着一箱子栗子糖那么高兴做什么。
不过虽说心里这么想,但该敬的酒,还是得敬。秦衍虽与张怀安一流诸多嫌隙,可想要攀附他的人还是往来不断。
他们有眼色的, 都能看出这位督主的小娇妻似乎颇为受宠, 是以来的人怎么会不趁这个机会讨好讨好。
苏宓今日心里欢喜, 有人来敬酒时, 忆起洞房日那清淡酒气香味, 她也生了些意头,想再沾几口。
然而还未拿起玉杯,苏宓的手便被秦衍捉住,埋在了袖袍下。
苏宓低声道:“督主,还有许多酒...”而且她也只是尝一尝,不会醉过去。
“我不够。”
既然秦衍喜欢饮这琥珀酒,那苏宓当然不会与他抢。
她看向秦衍,他心情似是不错,以往看都不多看一眼旁人的性子,今日来敬酒的却是来者不拒。
...
冬日寒风凛冽,尤其是才从暖香大殿中出来,那透过明黄色华盖缝隙的冷意,刮在朱景煜的脸上,他的酒意登时散了一半。
清辉月色下,朱景煜身上披着的银色貂裘大氅仿佛泛着淡淡华晕,他面无表情,完全不似宴席上的悦色。
吕得海垂目走在朱景煜身后,这皇上啊,在众多秀女之中,最恩宠的还是那个沈贵人,那为何,今日却是没宣她一同上东华殿入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