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她想起苏娴在酒楼的那一日,心里还是有些发怵。
“春梅,冯宝在府上吧。”
“在呢,奴婢方才还瞧见他。”
“那,你替我与他说,让他一道去前厅。”多个人陪着也好。
***
督主府的正院在年前已经修葺完毕,只是搬物什太过繁琐,秦衍又只偶尔回来,苏宓便一直拖着住在现在的那个院子。
苏娴容色依旧端庄秀美,唯有身型因有孕显得有些臃肿,她被素月搀扶着,跟着门房的女婢,穿过了三层青石台阶上的垂花门。
两侧砖墙磨砖对缝,几人缓步走过了精致富丽的狭长抄手游廊,再穿过大理石插屏的穿堂,正厅才出现在眼前。
苏宓早已坐在了里面,身后左右站着的是春梅和冯宝。
“宓儿。”苏娴边跨进门,边低低地喊了一声。
她看了眼苏宓,一身镂金的百蝶穿花云锦袄,衬得面色红润,比起去年时候,还要长开了一些,眉眼愈加娇艳,心里说不出有几分嫉妒之感。
“姐姐,坐吧。”
苏宓在苏娴才进门口时,就已经看向了她,六个月左右的身孕,肚子已是显怀了。到底有着十几年的姐妹情分,教她现在这个身子站着,苏宓也有有些不忍。
苏娴没有推拒,被素月扶着坐上了客座。
她斟酌着开口道: “你姐夫,他等在门外拐角呢,不敢进来见你。”
听他提起李修源,苏宓就觉得恶心,她没办法压抑自己的怒气,声音也跟着冷了下来。
“他要是在,我也不会见你。”
苏娴知道苏宓所想,有些尴尬地转了个话题,“....宓儿也收到交州来信了么,说是大哥要娶周家姑娘了。”
“嗯,收到了。”
苏宓回完,姐妹两之间又是一阵沉默,苏宓是无话可说,苏娴则是一副欲说不说的样子。
“你来是有什么事?”
苏娴见苏宓问起了,她攥紧手里的帕子,似是下定了决心,道: “宓儿,我来,其实就是想求你,能不能不计较那次的事,当初的确是我们做错了...既是家丑,不如就别让督主知道了。”
她之所以现在才来,是李修源的意思。
肚子显怀了,苏宓看着亲姐妹的份上能心疼她几分,也能将这件事给揭过去,毕竟在李修源眼里,他对苏宓最后也没做什么。
不然,万一苏宓想不开,与督主一说,督主再来怪罪,他们李家可得怎么办。虽说这半年没见什么大动静,但李修源心里还是不笃定,便有了今日一行。
苏宓闻言楞了一会儿,似是没料到苏娴会这样说。
她与苏娴半年未见,苏娴甚至没问她过得好是不好,就连道歉,也还是看在秦衍的份上。
当初的事,若不是她恰好遇到的是秦衍,连她自己都不知道会怎么样,现在想起来背后还能起一身冷汗。
苏宓突然有些后悔见了她,“我有点累,你走吧。”
“宓儿,其实还有些话,我还未说完。”苏宓的语气冷淡,苏娴听得出来,可出嫁从夫,她也是没办法。
“什么?”苏宓拢眉道。
苏娴吞吞吐吐道:“你也知道你姐夫家里做的是珠宝的行当,若是能与宫里的尚衣监....”
皇宫首饰衣衫,都归尚衣监处理,李家是京府二等的富户,但若是能攀上皇宫里面的采买,那就不一样了。尚衣监乃十二监之一,秦衍则是东厂的厂督,那是必然能说的上话的...
苏娴知道这个口难开,可是李修源既然吩咐了,她也只能照做,若是真因为苏宓得了好处,以后李家大房也更加不敢小瞧他们。
苏宓看着下首的苏娴。虽她话说的缓,但却是一环接着一环的劝说,甚至提及了虞氏在家中的地位,她忽而觉得有些可笑,这样的苏娴,还不如和她明着吵闹的苏珍来的爽快。
苏娴还在兀自继续说着,苏宓冷冷打断道:“不能,冯宝,送客。”
说完她便不再看向苏娴。
冯宝在边上沉默地听完,此时苏宓发话了,他冷哼一声,瞟了苏娴一眼,就驾着她往门口走。
“宓儿!”
苏娴边喊边回头,可是苏宓压根不理会她。
苏娴心里也难受,那件事过了这么久,最后也没发生什么,为何苏宓就不肯原谅她呢。
冯宝将苏娴送到了门口,想到方才苏宓颓然坐下的样子,喊了架马车,往东厂方向行去。
....
一直到了晚飨的时辰,秦衍还未回来,苏宓望了望院门口,心里空落落的。
苏宓面色委顿,夹了几筷子,便觉没什么食欲,埋头趴伏在了桌台上。
她今日因为苏娴的缘故,其实特别想见秦衍,好像他哪怕只是站在那,让她看着,她都能觉得满满安心。
“不合胃口么。”一道声音蓦地响起。
苏宓惊喜地抬头,是秦衍!
他带着浅淡的笑意站在她面前,似乎是有些匆忙,回来连官服还未及先换下。
“督主,您怎么回来了?”她以为他上次是生她气了,这些日子都不回来呢。
“不想我回来?”
“没有。”苏宓急道。
秦衍哼笑了一声,撩袍坐在苏宓的对侧,“再不回来,你是不是要自己跑去交州了?”
“不是的,我本来也准备和督主说的。”只是还未来得及说。
下午的时候,冯宝就在旁边,苏宓稍一想,就知道大概是他与秦衍提起了,也好,省的她自己想说辞。
“嗯,我月末要去郴州。” 秦衍执起桌上多余筷箸,往苏宓碗里似是随意地夹了几块素肉。
“噢..”苏宓应声,筷子无自觉地拨弄了几下碗里多出的菜品。
那便是不好回去了,秦衍不在,她嫁了人也不能随意走动,更不用说一个人回江陵城。
苏宓低着头百无聊赖,眼看着碗里的菜慢慢变多,到快装满的时候,头顶突然传来了秦衍的声音。
“郴州经过交州,你将碗里的吃了,我便顺道载你一程。”
第四十一章
苏琦的婚事定在了月末二十八。
原本就定下的旧书铺开张的日子是二十二, 恰巧是秦衍要启程的那日。
告示既已贴出去了, 苏宓也不想临时再改, 是以她便□□梅提前到了夕水巷子, 与那新掌柜商量好开张事宜,由他全全掌管。
开张的前一晚, 夕水巷最显眼位置的新铺子, 一个年至花甲的老人, 正仰头看着铺头的空牌匾。
他形容微胖, 长的慈眉善目, 身上裹着蓝白厚棉袄, 看了一会儿,便走进了铺子内。
铺内是满满的樟木的清新香气, 几排新做好的木架整整齐齐,上面的旧书暂时还不多,但李掌柜也不急, 旧书铺, 旧书当然是等开了张越收越多的了。
眼下,他急的是另一件事,那就是铺名。
按说他科考运道不怎么样,做起掌柜来倒是得心应手, 也总能遇上好东家。
他一个快至花甲的老秀才, 原本看到告示, 揭下来也不过是试试, 谁知竟然还能被选上, 连铺名都叫他选,那他可不是得给新东家留个好印象么。
可他想了半日,都没想出好的来。
寻常店铺的名字,他一个秀才想的起。但偏偏这次是个书铺,于他们读书人而言,书是绝不可亵渎之物。他年岁大,但好歹有些读书人的气节,若是随意想个铺子名将就,那他心里总有觉得有些不甘。
可,奈何,他想不出好的啊。
李掌柜边想,边不知觉走到了与夕水街邻着的永安街上,已过亥时,长街行人渐少。偶有几家晚关的铺子檐上挂着的几盏红灯笼,带来些光亮。
而在那零星烛火的掩映下,是个正在看书习字的书生。
穷人家省些灯油钱,就趁街上铺子临关门前读上一会儿书,李掌柜年轻时也是这样过来的,他心里一时有所触动,就站那多看了一会儿。
待临街的铺子开始熄灭纸皮扎的灯轮,书生也起身将书放进了藤笈,状似要走。
“嘿,书生。”李掌柜低低喊了一声,脸上是和善可亲的笑容。
简玉珏回头,对上了李掌柜的视线,“老者是在唤我?”
李掌柜一看见他回过头来,这俊气的容貌,说起话来声音清润,如六月湖水般温凉,真是让人看一眼都能心生好感,他忍不住道:
“夕水巷开了家旧书铺子,我是那的新掌柜,正好我还要替东家想一会儿铺子名,晚一些才回去,书生要不来坐一会儿,也解解老头子的闷。”
皆是读书人,若直说要他来借个烛火,就怕年轻人面子挂不住,李掌柜也年轻气盛过,哪能不照顾这些毛头小子的情绪。
简玉珏闻言微微一滞,今日沿街的灯暗的有些早,家里的桐油用完了,还待明日去山上采,若是回了家,他的确看不了书。
眼前的老者虽未明说,但言下之意便是想借他烛火。
李掌柜见他似有犹豫,笑呵呵地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想这么多作甚,读书人,还是要以读书为要紧事。”
简玉珏听言,忖了几息,“那晚辈多谢掌柜,借光。”
李掌柜笑了笑,他倒是看轻了这个年轻书生。
夕水巷子其实就邻着永安街,可租售却比永安街便宜上许多,那是因这巷子进出只有一口,巷道又窄,人流一少,地价也就低了。
李掌柜带着简玉珏,不一会儿便走到了铺子前。
铺檐门口连着挂着三盏灯轮,比起永安街要明亮了许多,甚至与在屋室内也没什么差别。
李掌柜看着简玉珏安安静静地放下藤笈,端坐在光影下,右手执书,左手则时不时在藤桌宣纸上写些什么,他有些好奇地走近一看,竟是在默写手中书的前一页。
这般‘一心二用’的过目不忘,让李掌柜不禁有些咋舌。
他忍不住又盯了好一会儿,才恍然忆起自己还未想好铺子名字,叹了口气,回头跑到了柜台边。
李掌柜一手扶着老腰,另一手在白宣上挥了好几次,挥完便在门口比对。
松竹斋?不好,百文斋?似乎隔壁街也有一家。
不好,都太过普通,李掌柜叹了口气,坐在了长条凳上休息一阵。
...
李掌柜眯着眼,半睡半醒地思索,不知不觉已至亥时末,简玉珏收起纸笔,轻轻掸了下夹袄内袍摆上宣碎,起身走至李掌柜身侧。
见李掌柜似是睡着,便站立一旁,想等他醒了再辞别。
李掌柜怀着心事,其实也没睡沉。此时感受些细微动静,抬头便是简玉珏那张温雅的容颜,有礼和善地停在了不远不近的位置,恰好不扰到他,又避免看到他手上的宣纸内容。
简玉珏见李掌柜醒了,温声作揖:“晚辈简玉珏,谢谢掌柜。”
“无事,我本来就要留下来想着铺子名。”李掌柜边揉眼边说着,突然啧了一声,停下了手上动作,“你叫简玉珏?就是隔壁青州的解元?”
去年秋闱,青州出了一个十六岁解元,姓简名玉珏。当时因青州就在应天府城邻壁,京府都闹得轰轰烈烈,不过后来到了春闱便没什么消息,众人以为不过是昙花一现。他也以为如此,毕竟纵是幼年天资卓绝,之后趋于平庸的也不在少数。
“嗯。” 简玉珏神色温和地应了一声。
果真是简玉珏,李掌柜心叹,从方才看下来,他不该是如此平庸之人啊,为何春闱没什么消息呢,难道失利落榜?
李掌柜不知其中有何曲折,但也不想挑人伤口。他看了看柜台上的一堆铺名,转移话题道:
“玉珏,我想了一晚上这铺子名,也没想出个好的。你与这铺子算是有缘分,能不能替我想想,好让我给东家增点颜面。”
简玉珏今日借了烛火,原就在想该如何相还,是以听的李掌柜所言也就没有推却。
他只想了一会儿,起声道:“掌柜觉得珽方斋如何。”
“方正于天下,珽然无所屈。”
李掌柜默念了几遍,面上泛起喜色,“好,好!”
***
去往郴州的官道上,是一架富丽堂皇的单骑马车。
虽说内里装饰精致,但比起双骑,车厢还是要小的多,苏宓坐在秦衍身旁,贴着右侧一角,生怕自己挤到他。
“督主,你这次去郴州要多久呀。”苏宓忍不住询问。
“在苏宅等我。”
“嗯....”
虽说秦衍没回答,不过他的意思便是会来接她了。那要是秦衍在郴州多呆几日,她还能在家多陪陪虞氏。苏宓这么一想,心里头还有些雀跃。
秦衍掀眸看了她一眼,无声地扬了扬唇角,将手中书册翻过一页。
正是冬日清晨,官道残余些露水湿滑,因此马车行进的不快。苏宓撩开窗牖上的垂纱往外看,眼下才驶出京府的南城关,路过的是几个田间的庄子。
暖阳下,几个稚童坐在田地的草垛上,伏着石墩上用冬枣玩推枣磨,苏宓顿觉的有趣,她记得自己儿时也这样玩过。
苏宓就这样一直伏着看着窗外掠过风景,许久之后,耳边突然窜入一道低沉的嗓音,近的仿佛就在耳畔。
“在看什么。”
苏宓一惊之下转过头,是秦衍的侧颜如玉。
他探身将苏宓围在角落,左手则顺着苏宓手指撩开窗纱的弧度,又往上提了提,与她一样看向窗外。
从苏宓处看,他眸色如墨,鼻梁高挺,开了一个结扣的领褖,还能隐隐看到锁骨的边缘。
苏宓忙心虚地别开眼,可大概因靠的太近,秦衍身上的清冷檀香一阵阵沁入她的鼻尖,又教她忽然想起替秦衍擦身那日,看到的莹白如玉,就在方才看到的锁骨之下....
“督主,我在看,几个....”
“什么?”秦衍回过头看向苏宓,似笑非笑地望着她。
苏宓看着他近在咫尺的薄唇张合,脸憋的通红,支支吾吾了半天,最后脑子是彻底什么也想不起来了,索性不再说话。
秦衍满意地看着苏宓慌乱的模样,终于放下抵着窗纱的食指,哼笑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