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晏清回了房,还没坐下又开始咳嗽。永湛算了算时辰,转身往多宝阁去取了个小玉瓶,重新回到他身边,说:“殿下,先服药吧。”
赵晏清接过玉瓶,只在手中转动着。永湛看着他的举动有些疑惑,下刻就见他把玉瓶再给丢了回来,说:“不用了。”
“殿下?!”
永湛被他的话一惊,赵晏清还是那句:“不用了。”
“可是……”
“没什么可是,你把左先生请来。”
他态度坚决,永湛也不好再说什么,更何况刚才还被他的眼神震慑了,这会实在没有什么胆气和他抗衡。
永湛捏着玉瓶应喏,转身出了屋。
出了院子,他就打开玉瓶将里头的药都倒了出来,在掌心中数了数。里面还有九颗。
一个玉瓶装的是三天的量,一日三粒,这是昨天新送来的,所以说从昨日起他们殿下就没有服药。
怪不得昨儿今儿都一直在咳嗽。
永湛捏着药瓶,不知道该说什么,主子那么任性,他一个伺候的也没有办法。想着,永湛快步走向离正院不远的一个院落,去见了左先生。
这位左先生就是为赵晏清调理的医者,是自小就在他身边,与陈贵妃娘家有着极深的渊源,家乡在蜀中。
左先生听了永湛简单说明事情经过,皱着眉头赶到正院去,心想齐王多少年没闹过性子,怎么又说不用药的话。
左先生已是知命之年,下巴留着一摄山羊胡子,说话的时候总是一翘一翘。
赵晏清见人来了,并没让对方先开口说话,而是直接说:“左先生,给我拔毒吧。”
“殿下?!”左先生大惊,“这个时候拔毒?是不是操之过急了,大局也未到对我们有利的时候,若是被来请脉的太医察觉……”
“你是觉得操之过急,还是担心贵妃那里不好交待?”
赵晏清抬着下巴打断,若有似无地朝他笑了笑。左先生脸色就有几分难看。
齐王从出生就被说体弱,后来皇帝听了华清观住持一言,说观里有利养病,齐王在五岁时就被放到观里。直到成年,封了王,也没有离开。
身为有封号的王爷,再是病弱,身上也不能一直没有差事,皇帝就让齐王兼管鸿胪寺。
鸿胪寺掌朝会、外吏朝觐、诸蕃入贡、吉凶仪礼之事,设有寺卿。齐王就是挂个名,每月听寺卿汇报也尽是些可有可无的事,根本没有政务要处理。
而齐王为了谨慎小心谋大业,身边也从来没有幕僚之类的人,左先生是暗中的一个,也是唯一一个。以医者的名义留在齐王身边,一边用不威胁性命的毒来让齐王‘多病’,一边帮着齐王谋算。
所以赵晏清一句担心不好交待,暗指左先生并不完全忠于自己,还在忌惮着宫中的陈贵妃和陈家,才使之变了脸色。
左先生很快跪了下来,声音都在发抖,也不知道是气的,还是紧张的。
“殿下!您这样不若叫属下直接一头撞死来得干净!这毒用了十几年,您近来又空了药,说拔毒就拔毒,这身子骨受不了的!属下即便是因此不被您信任,也不敢冒着会伤了殿下元气的危险受命行事。”
说到激动处,左先生胡子都不断抖动。
“殿下,这事您还是再听先生的。”永湛也加入劝说的行列,“若不您让先生拿出个不伤身的章程可好。”
赵晏清看着跪地的两人,沉默着。
他不说话,屋里气氛就变得十分压抑。
许久,他突然轻笑一声,扶着椅子把手站起身:“那你就拿个章程吧。”说罢转身进了里屋。
左先生这才被永湛扶了起来,揉了揉发疼的膝盖,叹气:“殿下又跟娘娘生气了?”
永湛摇头示意并不清楚:“殿下进宫,我也没能跟在身边。也许殿下是有了别的打算,先生还是再问问。”
左先生看了眼里屋,说:“我先去给殿下号脉,这长年用毒,我也怕真对殿下身体有损伤。”
永湛目送左先生进了里屋,等了有半个时辰,才见再他出来,说赵晏清连午饭都不愿意用就睡下了。多的也没有说,而是匆匆离开,回屋里写了一封信,揣进怀里出了府。
***
“——言兄,那个盈柳究竟是怎么行的凶,她那时根本就不在楚楼,有丫鬟为证。”
静竹斋里,谢初芙与两人坐在有屏风隔挡的角落,林砚手里剥着水煮花生,不停发问。
谢初芙老神在在,凝视着手边冒热气的青瓷茶杯,慢悠悠地说道:“盈柳是在去看烟云时就下毒了。烟云出事那天,她房里的胭脂都用空了,而烟云为人挑剔,用的胭脂颜色都是专门定制的。她身边的小丫头柳儿前一天去问,那家店的老板说胭脂还未凝膏,等明儿来。这事盈柳知道了,所以盈柳带着事先下了毒的胭脂到楚楼去。”
“白天楚楼不开门,烟云见好姐妹,怎么也得捯饬捯饬。盈柳就是那个时候,把胭脂借给了烟云,看着她把胭脂在嘴上。”
“所以烟云是早在那时候就中毒了!”许廷之双眼一亮,“乞丐去楚楼,哪见过那等长得仙女一样的人,乞丐也验出中了毒,其实是吃了烟云嘴上的胭脂!”
那头,林砚又接话了:“可乞丐是死在外头的,若是中毒不是应该和烟云死在一起,而且烟云都要赎身了,为什么会接乞丐这个生客?!”
这就是问到要点上了,谢初芙答道:“因为烟云有什么把柄被人拿着了吧,那个乞丐是用这个威胁她就犯了。”
“至于为什么没有死在楚楼里,这世上有很多慢性的□□,并不是所有毒都同鹤毒那样,见血封喉。”
“乞丐从楚楼出来不久应该就毒发了,死的地方是十里沟,那里离他落脚的破庙很近。被盈柳推下去也有可能,毒发失足也有可能。”
许廷之想了想,还有觉得有哪儿不对:“不是说烟云毒发的时候并没在唇上的胭脂验到毒吗?”
“那是因为她后来用了乞丐送的那盒胭脂,当然查不到毒,那盒胭脂是在烟云常用的铺子买的。”
林砚听完似有感慨:“天啊,一个女子居然有如此慎密的心思,那盈柳为什么要杀她,不是说盈柳与她情同姐妹,说动南方富商帮她赎身的。”
“——因为盈柳近来染上了赌,欠了债不敢和富商说,跑去和惜日姐妹借银子。烟云就用这个威胁盈柳,让想办法叫富商也为她赎身。”
一道清朗的声音从屏风后传来,紧接着是穿着天青色直裰身影出现在众人跟前,后边还着跟个娇小的身影,朝着谢初芙喊了声公子。
“表哥你忙完了。”谢初芙站起来,给来人挪了个位。
陆承泽意气风发,一拍胸脯说:“表哥我厉不厉害!”
谢初芙就没见过脸皮那么厚的,扯了扯嘴角,没接话。许廷之和林砚也疑惑看着他,觉得有些面熟。
“这是我陆家的表哥,现在在大理寺当差。”谢初芙只能给两人介绍。
此话一出,两人明白哪里见过他了,当年陆承泽高中游街的时候,他们还围观过!
“居然是陆大人,失敬失敬!”
两人忙站起来朝他见礼,心中诧异文文弱弱的谢初芙居然还有这么个表哥。
陆承泽笑着让两人不要客气,自己就伸手倒茶,自来熟地继续跟两人说刚才的案子。说得唾沫横飞,眉飞色舞。
谢初芙望着被他唬得一愣一愣,满脸崇拜的两人无语。
他们倒是合得来,而且陆承泽这算不算抢她风头啊,她刚才跟人说得好好的呢。
大理寺终于结了楚楼凶杀一案,在陆大老爷盖了大印后,司礼监的人后脚就来过问,并转达了司礼监的谢意。
陆大老爷这才知道那个南方富商先前有个妹妹在刘皇后身边伺候,只是早没了。后宫里没个人很正常,恐怕那富商妹妹是帮过刘皇后,所以这里头也许还有刘皇后过问。
送走司礼监的人,陆大老爷还没坐下,就听到衙役说明宣帝身边的德公公来了。
他垂眼思索,心里咯噔一下,德公公已经进来,朝他拱手:“陆大人,奴婢来传陛下的旨意,陛下要大人立即进宫。”
立即进宫。
陆大老爷亦朝他拱手:“劳烦德公公走这一趟了,本官这就进宫。”说着,看了眼德公公的神色,并没有什么异样。
两人并肩走出大理寺衙门的时候,德公公突然小声朝他说:“太子殿下在圣前。”
陆大老爷心神一凛,暗道果然。
太子已经向明宣帝禀了睿王死因有异的事。
陆大老爷抿着唇上轿,心想太子也有沉不住气的时候,居然没有先来找他商量,而是直接到了御前。
第12章
明宣帝下朝后就回到了乾清宫。
陆大老爷走进大殿,见到太子眼角泛红站在龙案边,显然是哭过。
他心中微动,敛神垂手,穿过金龙腾云红柱,跪倒龙案台阶下高呼万岁。
明宣帝目有哀色,却面容严肃,朝他抬了抬手说:“爱卿快起,我听太子说了,你再细细与朕说说,究竟何处有异!”
帝王话末隐了戾,尾音高而浑厚。陆大老爷起身拱手,回道:“睿王殿下左侧腰伤有异。当时亲卫拥左而护,左侧腰伤是由人从后用利器刺入,只是下官未能看出是哪种凶器。再有利器染毒,皮肉乌黑,伤入内脏,比失血更致命。初步判断行凶人是混在亲兵中,要一刀了结睿王殿下的性命。”
明宣帝听着这些话,心脏仿佛也被刀子扎了一下,隐隐作疼。他深吸一口气说:“若朕命你去查,你能否查清何人行的凶!”
陆大老爷神色凝重,他早就想过这样的问题,不急不缓地说:“回陛下。睿王殿下是在战场被人杀害,第一案发现场已经无法查到线索。下官以为,眼下只能从刀伤、当日陪同睿王殿下的亲兵这两方面下手。至于……”
他说着顿了顿,一撩官袍下摆重新跪在地上:“至于能否查清行凶之人,微臣不敢断言。”话落,他就听有什么东西被摔落在地面上。
明宣帝一手拂倒了御案上的奏折与笔架,盯着下方臣子的双目通红:“不敢断言?!什么叫不敢断言!”
“陛下,微臣明白陛下的心情。可断案必须先要查实疑点,从而推断出相关可疑人物,臣如今只是见过睿王殿下的伤,所以臣不敢断言。”
“那要是深查之后呢?!”
明宣帝再度逼问,陆大老爷神色平静,依旧回道:“微臣只能尽力去查,不放过任何细微的疑点,但最后怎么样,微臣现在仍是无法答复陛下。”
“父皇。”一直沉默地太子朝明宣帝一揖,声音沉痛,“陆大人身为大理寺卿,查案断案这方面,自然是最清楚明白的。陆大人嫉恶如仇,为了帮儿子暗中去验伤,才有的让谢大姑娘守灵一事。”
“父皇,孔曰成仁,孟曰取义,儿子与三弟还该谢谢陆大人与谢姑娘。”
太子所言叫明宣帝侧目,帝王深沉的目光中闪过一丝诧异:“你的意思是,安排谢丫头守灵的事,并不是你的意思,而是文柏的提议?”
陆大老爷听着父子间的对话,仍纹丝不动。太子立即应是,一并跪了下来:“儿子不想三弟含冤而死,应了这掩人耳目的验伤办法,才向父皇进的言。”
明宣帝再看陆大老爷的视线就变得柔和了许多,良久才与太子说:“倒是委屈谢丫头了,这事你做得是对,又不对。”
说着,顿了片刻又道:“只让大理寺去查,确实有着诸多困难,朕命锦衣卫指挥使与你一同调查真相……暂时还是先暗查。”
此事最终做了定案,陆大老爷叩头领旨,心中总算松口气。
谁也不敢凭一身正气和忠肝义胆,就断言能抓到杀死睿王的真凶,这一关他应下太子的时候就有想过,眼下算是闯过来了。
很快锦衣卫指挥使万鸿羽被召见,听完明宣帝的旨意后,与陆大老爷一同离了宫。
两人离去,殿内就又剩下天家父子俩,明宣帝望着侧边的一只金鹤。
金鹤嘴叼莲花灯台,鹤首微屈,臣服恭敬之态。
明宣帝看着,却是来了无名火,语气森然道:“是谁想要反了这天吗!”
太子沉默着,双肩微垮,咬牙再咬牙,才颓然回道:“是儿子无德无能……”
明宣帝的目光霎时又多了几分凌厉。
***
静竹斋里,陆承泽还在眉飞色舞,谢初芙在边上都快要瞌睡了,再也忍不住用手肘去捅他。
“表哥,我还要去买东西呢。你陪不陪我去。”
“再一会,还没说呢。”
陆承泽不满地回了句,双眼又亮亮地要和许廷之两人讲先前的无头尸案。谢初芙微微一笑,桌下的脚抬起,狠狠踩到他脚面上。
“表哥,真的不走啊?”
陆承泽吃疼,脸色都变了,霎时改了口:“走走!时间不早了,表弟我们走!”
许廷之和林砚都一怔,不舍着站起身:“陆大人这就要走了啊。”
谢初芙对这两人也没啥辄,能被她这表哥哄得一愣一愣的,她都要怀疑能不能考上举人。她扯住陆承泽的衣袖,省得他反悔,边扯边往外走,转着头跟两人抱歉笑道:“许兄林兄,下回再让表哥跟你们细说。”
两人只能依依不舍,末了林砚感慨一句:“不想陆大人居然如此健谈,一点架子也没有,外头都传他持才傲物,可见传言不实。”
“是啊,陆大人才是我等真正要学习的青年才俊。”许廷之接了句。
落在最后的苏木听得嘴角一扯。今天他们家表公子完全是因为破案了兴奋的,也只有说起案子时才会神采飞扬,平时确实是不怎么理人,特别是对那些套近乎的。
这两人好像被假像一时蒙蔽了。
出了静竹斋,谢初芙才松开手,没好气睨他:“你怎么一说起案子就犯老毛病,跟谁都能说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