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他又跟着庆郡王混了一阵,结果么,庆郡王大概是急昏了头了,竟去毒人家孩子。
唉……
端郡王自顾自地摇头叹息,想“藏拙”真是件有趣的事情。
眼下,那些与谢迟交好的、交恶的宗亲,大约都会被怀疑上,真正最难怀疑到的,便是他这样与谢迟一起争过储,却在争储时都不曾惹人注意的人。
就让谢迟去个痛快吧。有卫成业这一剂猛药在,皇帝一定会有所动摇的。
皇帝说谢迟有皇长子的风姿,可谢迟怎么可能和皇长子在皇帝心里一较高下?
这个时候,他还能去赌皇帝的信任?
真是成也皇长子、败也皇长子。
端郡王悠悠地又饮了一盅酒,设想着谢迟此时坐以待毙的画面,情不自禁地笑出声来。
宫中,紫宸殿。
太子再来觐见的时候,所有御前宫人都发觉寝殿中的气氛已不像先前那么轻松了。
太子行大礼下拜,皇帝也没叫起,看了看他,只说:“你是为搜宫的事来的?”
“儿臣是为父皇起疑的事来的。至于搜宫一事,结果可想而知,儿臣并不好奇。”
皇帝目光微凝,静了一会儿,道:“你的意思是,有人布好了局害你,东宫之中一定会再搜出东西?”
谢迟没有作答,皇帝兀自点了点头:“朕也这样想过。”
“但父皇还是疑了儿臣。”谢迟抬头看向皇帝,“儿臣此番前来只有一句话想问父皇——若儿臣以死自证,父皇信不信儿臣?”
皇帝着实一惊:“……你说什么?!”
谢迟一字一顿地重复了一遍:“若儿臣以死自证,父皇信不信儿臣?”
“你……”皇帝错愕不已地看着他,“你是太子!”
“儿臣是太子,但在儿臣眼里,父亲的信任比皇位重要。”谢迟说着,俯身下拜,“儿臣可以以死自证,只求父皇在儿臣死后彻查此案,抓出幕后主使,还儿臣一个清白!”
“谢迟!”皇帝惊怒交集地盯着眼前的年轻人,觉得他年轻气盛,此时是热血冲脑了。
谢迟面不改色地看着他,其实已经心乱如麻。
他知道的,现在父皇对他的怀疑,远没到那个份儿上,更没到赐死太子的地步。
可他不能任由着事情这样走下去。他按兵不动,就等同于由着对方推着父皇走,那么慢慢的,父皇就会对他怀疑渐深、失望渐深、恨意渐深,然后终有一天会情分耗尽,到时他就只有死路一条。
所以他只好先飞来一刀,让父皇在对他起疑的同时,也怀疑他或许是被冤枉的。
为了自证清白,他甚至可以去死。
——这样的力度,在日后也会让父皇多给他两分信任。在查清卫成业是怎么回事之后,这份信任可以帮助他让父皇相信这是真相,而非他颠倒黑白栽赃卫成业。
这一回,他确实在利用皇帝的信重。
因为对方拿来跟他对弈的,就是皇帝的信重。
皇帝凝睇着他静默了半晌:“朕并非只查你一人。卫成业那边,朕也会查,你不必如此。”
谢迟平静道:“儿臣承蒙皇恩才有今日,不愿背负着诅咒君父的罪名活着。”
“……你起来。”皇帝揉起了眉心,“朕这两日心力不济,你在这里陪着朕,哪儿也不要去。”
谢迟心底一松。
很好,皇帝在防着他寻死。
宫外,御令卫直奔卫府准备提审御令卫时,看见的便是卫成业被毒死在案前的尸体以及一封遗书。遗书中道若他身死,便是太子杀人灭口云云。
宫里,谢迟一壁平静地侍奉皇帝服药,一壁心中千回百转地想,自己该是算对了吧。对手想要栽赃他,一定会让卫成业死在他手里的。
那卫成业不妨死得再早一点。
端郡王府中,端郡王听到下人来禀,悚然一惊:“你说什么?”
他身边的宦官拱手道:“卫大人……死了。”
端郡王懵了半晌:“已经死了吗?!”
“……是。”那宦官道。
端郡王不禁身上发起虚来。
是他手下的人下手下早了?
他原本的打算,是在御令卫开始查上卫成业、卫成业供出一些太子的罪状后,再下药毒杀他。
如此这般,疑点自会被抛到太子身上,皇帝会认为是太子心虚,所以杀了卫成业,断了这条线索。
但现在,却成了御令卫赶到卫府时卫成业已死。即便那封遗书也在,但事情却容易变味。
——主要是,显得太操之过急了。
皇帝才刚差了人出去查,什么也没有查到,没有卫成业的半句供词。太子在此时要他的命,虽然也可以心虚作为解释,却未免显得太急、太傻、太用力过猛。
反倒会让人不信。
端郡王额上不禁生出汗来。他这一盘棋,最要紧的便是步步推进,一点点地使人信服,哪一颗子落早了都不行。
怎么就出了岔子呢?
端郡王眉头紧锁:“去,把于治给我叫回来,我问问他究竟怎么回事。”
“这……现下怕是叫不回来。”那宦官拱手,“御令卫围了卫府啊!”
端郡王倏然屏息,又迫着自己尽量平缓地将这口气吁了出来。
罢了,静观其变也好,目下到底还是他的胜算大。
巫蛊这样的大事,皇帝不可能没分寸地一味信任太子。
宫中,谢迟坐在皇帝榻边,和皇帝一并听了御令卫的禀奏。
那封遗书呈到面前时,谢迟清冷一笑:“儿臣大约两刻之前,才知父皇会查卫成业。”
皇帝点了点头。
那个时候,他身边的御令卫已经差出去了,若是谢迟所为,这下药的人怕是能日行千里。
他抬眼看向那御令卫:“笔迹查过了?”
御令卫拱手:“查过了,是卫大人亲笔。”
皇帝沉吟了会儿:“此事不可外传,你们御令卫先把卫成业的府邸守住。”
“诺。”那御令卫抱拳,皇帝便摆手让他退了出去。而后又是半晌的沉寂,接着,皇帝问谢迟:“你东宫的人,你查过吗?”
“儿臣查过。”谢迟颔首,“上次有人对父皇的药动了手脚,儿臣就彻查过东宫,但没查出什么端倪。而且……儿臣也着实没想到,会闹出巫蛊这样的事来。”
皇帝复又点点头:“朕会替你查上一查。”
谢迟苦笑:“但只怕和上次那宦官一样,从一开始就受人蒙骗,到了最后也咬死了就是儿臣所为。”
——经了上次的事,皇帝在审过宫人后,或许也会同样的怀疑。但审过之后再生疑,和他先出言点出并不一样。
人,都是容易先入为主的。
“儿臣原也想审,但又迟迟不敢。”谢迟无奈地一喟,“早知会有这样的隐患,当时初入东宫时,纵使身边的人手不够,也不该把那些原本的宫人留下。”
当时东宫里的一切,都是皇帝为他安排的。
谢迟不动声色地抬眸一划,皇帝果真面色有些不自在。
“……倒是朕的不是了。”皇帝怅然叹息,“是朕留了祸事给你。”
最终,东宫众人还是都被御令卫押走审了一番。在谢迟和叶蝉跟前侍奉了多年的几个深得信任,处境还好,其余众人几乎都被各样大刑轮番过了一遍。
几日之后的结果,果然如谢迟所料,审出的七八个知情的宫人都咬死了是他。用御令卫的话说,“看起来不像假的”。
而且他们的供词相互都对的上。若在别的案子上,这些供状就够给他们所供之人定罪了。但皇帝细细地读过一页页案卷后,却问审案的御令卫:“死了的那个是怎么回事?”
那御令卫抱拳说:“那人姓孟,叫孟德兴……还没审到他时,他就先咬舌自尽了。臣等当时都没有防备,臣等失职。”
不知是不是因为谢迟先前的话,皇帝立时就觉得,此人或许才是唯一一个知道真正的真相的人。
可这人死了。从供状中看,其他几个都只觉得他是太子的人。
“查此人与宫内宫外的一切往来。”皇帝道。
御令卫拱手:“查了。但此人交际甚广,早年还做过往宫中倒卖衣料首饰的营生,许多宫人都认识他,要查清谁与巫蛊之事有牵连,也非易事。”
皇帝面色微沉。那御令卫迟疑了良久,终于忍不住道:“陛下……”
皇帝抬眼,那御令卫斟酌着说:“臣等认为,也或许那一干宫人说的真是真话,这个孟德兴才是旁人推进来做障眼法的。”
他们实在不知皇帝为何会如此相信太子,但在他们看来,七八个对一个,供词又没有出入,自然是那七八个更可信。怎的皇帝就因为其中一个人而推翻了七八人的供词呢?
皇帝沉默不语,这些天,不知是否是因为病痛的关系,他自感脑中昏聩,心里一直在瞻前顾后。
他想信任谢迟,又觉得好像不该相信他。他的想法总是在变,尤其在午夜梦回之时,他总会顾虑,如果他这样做错了呢?如果他那样做错了呢?
如果谢迟在骗他呢?如果那日所谓的以死自证,只是为了博得他的信任呢?
现下这个御令卫的话,又一次把他的这种顾虑捅了出来。
他忽而觉得烦乱不堪。他已在皇位上坐了多年,清楚在这种瞻前顾后中是办不成任何事的。
更可怕的是,这种疑虑极有可能在事情查明后也会继续搅扰着他。让他不相信谢迟、不相信御令卫,不相信任何人。
这样,纵使查明了结果,又有什么意义?他若变成一个多疑的天子,满朝都会祸事不断。
他必须遏制住这种情形。他要让自己先做出一个选择,要让自己在心里拿准一个是非,然后再条理清晰地细查下去,而不是不停地被旁人左右。
于是殿中安寂半晌后,皇帝道:“傅茂川,传太子来。”
傅茂川领命而去。彼时谢迟就在偏殿歇着,不过片刻就到了。
他端正一揖,皇帝静静地看向他:“东宫宫人的供状,朕看到了,朕现下不知该信谁。”
谢迟一愣。
皇帝漠然续说:“朕查下去,或许能证明你的清白,也或许会让你再洗不清。”
谢迟怔然,诡异地意识到,皇帝仿佛意有所指地想要逼他说什么。
他顿时浑身一阵酥麻,一边觉得费解,想不出自己走错了哪一步,竟让皇帝突然起了杀心,一边又不得不把几日前的那句话再度说出来:“儿臣愿以死自证。”
皇帝点了点头,遂向傅茂川道:“去备鸩酒。”
“……父皇?”谢迟愕住。
他知道这回自己多少有些对不住皇帝,因为他利用了皇帝的信重。而且,他抢先一步杀了卫成业。
可他毕竟已身在这个位子上,日后又要承继大统。坐拥天下之时,他总不可能仅凭一腔赤诚面对满朝风云。
况且在此事上,他虽然愧对良心,但到底还对得起这件事。他没有颠倒黑白,只是想求自保,不想任人宰割。
怎么,报应来得如此严厉吗?
谢迟脑中嗡鸣着,一只酒盅已然呈到了他面前。
他看向皇帝,皇帝也正看着他。
旁边的御令卫都懵住了,他先前也听说了太子要以死自证的事……没想到道高一尺魔高一丈,陛下真要拿赐死太子来验是非啊?!
接着,便见太子一把攥住那酒盅,决绝地一饮而尽。
那御令卫倒吸了口凉气,皇帝眼底一颤,傅茂川垂眸不言。
谢迟咣地将酒盅放回那檀木托盘上,面容紧绷,等着剧痛袭来。
第164章
鸩酒用的大概是上好的美酒,谢迟能清晰地感受到琼浆过喉时溢起的那股酒香。
然后他克制着情绪,抬眸看向皇帝,皇帝也正看着他。
谢迟哑了哑:“小蝉不知道这件事,还请父皇……”
“朕会照顾好你的妻儿,会立元昕为太孙。”皇帝言简意赅道。
谢迟点了点头:“多谢父皇。”
皇帝忽地问他:“你恨不恨朕?”
谢迟听到这句话的同时,头脑中涌起一阵晕眩。
他于是扶了扶额头,抑制着不适,摇头道:“这么多疑点直指儿臣,换作谁都照样会怀疑的。”但同时,他也禁不住地在想,如果他是皇帝的亲生儿子,皇帝会不会即使怀疑,也能对他更仁慈一点儿?
接着他又道:“何况父皇首先是皇帝,其次才是儿臣的父亲。”
皇帝默然不言,谢迟头眼昏花的感觉逐渐加重,终于身上酸软地栽倒下去。傅茂川伸手扶了他一把,皇帝则淡漠地摆了摆手:“扶太子去侧殿。”
“父皇……”谢迟眼前的一切已然都化作虚影,他撑着最后一丝清醒,切着齿又说了一句,“求您彻查凶手,求您照顾好小蝉和孩子们……”
皇帝没有回应,他也再没有气力撑着多等了。傅茂川招手叫来了两个小宦官,无声地将他扶了出去。
那进宫禀话却冷不丁目睹太子被赐死的御令卫看得整个人都僵了,皇帝抬眼瞅了瞅,一声咳嗽:“你看见什么了?”
“……”那御令卫毛骨悚然,赶忙抱拳道,“臣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没听见。”
皇帝满意地点了点头:“退下吧。”
侧殿,谢迟浑浑噩噩地睡着,浑身无力,神志也混乱一片。
他睡得不踏实,于是觉得自己大概并不是在睡,而是正往黄泉走。他在混乱中看见小蝉、看见孩子们、看见爷爷奶奶,也看见父亲,看见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