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时端郡王已被关了一个多月,心知这事已有定数。但见了谢迟,他一个字都不想多说。
他被缚在木架上,瞪着谢迟怒骂:“你是什么身份,也配来问我的话!”
类似这样明里暗里的不屑,谢迟这么多年来,实在听得太多了。
他于是只抬了抬眼皮:“我是当朝太子,你说我是什么身份?”
“呵——”端郡王蔑然而笑,“你也不过是比别人善钻营而已!若非你一味地投陛下所好,这太子何轮得到你来做!”
谢迟摇着头,坐到一步外的椅子上:“你这么说,就很没意思了。这一整场的算计,你该是都谋划的很好,能一步步击碎父皇对我的信任。但你为什么败了,这一个多月,你没想过么?”
“你杀了卫成业!因为你杀了卫成业!”端郡王怒不可遏。
谢迟凝睇着他,复又摇头:“卫成业算个什么?根本不值一提。”
端郡王真正没料到的,是在巫蛊案发后,他和皇帝之间还能维持信任。
但这些话,此时和端郡王多说也没用了。谢迟轻声一叹,叫了御令卫进来:“审吧,尤其是卫成业的事,给我审清楚。”
他一定要知道卫成业究竟是怎么回事,因为此人不仅与皇长子有关,还与顾玉山有关。
从卫成业进紫宸殿禀话之后,顾玉山就一直称病不出,这一个多月来,谢迟都没有见到他。
谢迟自问是个运气不错的人,一路走来虽遇上了不少恶人,但总归还是帮着他的人多。可帮他的人也有所不同,有的算是好兄弟——比如白康,再比如谢逢他们;有的算是莫逆之交——比如现下远在千里之外的张子适。
能说得上对他“有恩”的,却只有两个。一个是父皇,一个是老师。
卫成业的事不查清楚,顾玉山日后也会名声有亏。他也是一把年纪的人了,谢迟不愿让他留下这样的遗憾。
又过了三天,御令卫将端郡王的供状送进了东宫。
端郡王招供了自己的一切安排,谢迟有些心惊,因为他说这一切是从皇太孙元晰死时就已经开始布局的。
就连卫成业,端郡王也是早早地就盯上了他。他利用了卫成业的迂腐,在谢迟入主东宫后与卫成业长谈了一夜,之后卫成业才写就了那篇文采斐然的文章。
——那篇让许多学子都称赞的卫成业的名士胸怀,其实不过是棋局里的一步,为的便是让卫成业突然改变看法看起来合理,然后再进入东宫为官。
这一切,顾玉山自然不知道。
端郡王也招出了自己布局毒害卫成业、继而栽赃太子的事,但至于最后是谁下的手,供状里写得很模糊。谢迟猜端郡王在狱中应该也是咬死了自己没有下手的,但御令卫心里有数,不会多提。
谁让他当日差去先一步下毒的人是白康呢?白康领了搜东宫、搜卫府的旨意,到了东宫就把这些始末全都告诉了他。他于是让白康先一步出了宫,赶在其他御令卫到达卫府之前,早早地要了卫成业的命。
这件事,就让他烂在肚子里吧。他原也想过,在事情了结之后或许可以向父皇坦白。可父皇的年纪终究大了,让他少一些心事也好。
谢迟说不清那杯“鸩酒”有没有让自己心里添了那么一丝丝隔阂,但他想,纵使是有,他还是希望父皇能安度晚年。
于是这份供状在半个时辰后送到了皇帝案头,皇帝一言不发地看完,提笔写了朱批。
欺君、构陷太子、行巫蛊之事,端郡王被处以车裂。
除此之外,满门赐死。
傅茂川捧着这写了这朱批的供状送出去,心下直是慨叹,洛安城里又多了一处凶宅。
皇帝撂下笔,倚到了椅背上:“朕这几天,身子没大碍了。”
谢迟颔首:“儿臣看了脉案,也松了口气。”
皇帝笑了笑:“晚上让孩子们过来待一会儿,朕想他们了。这些日子没有他们在耳边闹,总觉得殿里清静得发闷。”
谢迟应了声是,皇帝沉吟了会儿,又说:“今年早些去郢山吧。那里景致好,住着也舒服些,朕想歇歇。奏章和平日避暑时一样,让宫人每日送两趟,朕若来不及看,你就帮朕一起看。”
“好。”谢迟点着头,心里一阵酸楚。
他发觉,经了这一回的事,父皇似乎又老了不少。
这种事,不能再有了。再有一回,只怕华佗在世都保不了父皇的命。
东宫里,叶蝉也这么想。于是一听说青釉她们要回来,她便琢磨起了这回要怎么在东宫里重新立立规矩。
前阵子东宫里的宫人都被押去了诏狱,有问题的自然都死尽了 ,没问题的也平白搭上了不少。那会儿尚宫局临时调了不少宫人来侍奉东宫服侍,如今事情过去,叶蝉打算把这些人都退回去,要尚宫局换刚进宫的人进来。
刚进宫的对差事生疏,可以慢慢教;在宫里资历深人脉广的,出了问题麻烦就太多了。
但对于青釉、周志才这拨老人,叶蝉还是打算继续用。她对他们知根知底,原就也是信得过他们的。目下他们又都在诏狱走了一遭,虽然没像别人那样受尽严刑,但也都经了拷问、都被查了个底儿掉,能被御令卫客客气气地送回来,也足以证明他们绝对没有一丁点儿问题了。
叶蝉于是让人好好收拾了他们的屋子,打算让他们回来后都先好好养养身子。然后,她得跟青釉一起商量个辙,在新进来的那一批面前好好立个威,免得日后再有人打什么主意。
而在东宫东侧的一方院子里,孩子们也都聚到了一起,元显跟他们商量说,咱让奶娘都回家去,你们看行不行?
“啊?”元晨头一个表示了不乐意,皱着小眉头看大哥,“为什么啊?”
“你们看,像是这回的事情,奶娘们也跟着遭罪,是不是?”元显说着摊手,“而且,你们发现没有,父王母妃身边的宫人都直接听他们的,咱们身边的人呢?听了吩咐先看奶娘的意思。”
宫人们难免觉得,奶娘能管着他们。因为奶娘确实也对他们都不错的缘故,元显先前也没觉得这有什么可不高兴的。但这回的事让他警醒了些,他有些担心,如果奶娘们有个异心呢?她们绕过他们和宫人勾结的话,他们会不会一直被蒙在鼓里?
元显这么一说,元晋也被点醒了。他想了想,点头道:“我觉得可以。反正放她们出宫去,母妃也不会亏待她们。若日后我们想见她们,也还是可以召进宫来见见嘛!”
二人又看向剩下四个,元明元昕先后点了头,表示自己长大了,有没有奶娘不打紧,可以让她们回去。
元晖元晨年纪还小些,都有点不情愿。但见三哥四哥也点了头,便不好说什么了。
元晖迟疑着点头道:“那好吧……反正还有别的宫人照顾我们,不要紧的。”
元晨随之点点头:“行,那大哥去跟母妃说?”
“嗯……”元显用胳膊肘碰了碰元晋,想让元晋去说。他怕母妃觉得他主意太大,但元晋是母妃带大的嘛,更亲近一些。
可他还没开口,元晋就瞪着眼睛驳了回去:“你提的,你自己去!母妃不会说你的好吗?母妃可喜欢你了!”
被弟弟快语如珠地嫌弃了一通的元显只好硬着头皮自己去找母妃,叶蝉听他斟字酌句地说完主意,惊喜得搂过他就在他额上亲了一口。
“……”元显十分别扭地抹了抹额头,紧皱着眉抗议道,“母妃,我都十一岁了,您别这样!”
“好好好,是母妃不对啊,母妃不对。”叶蝉一边哄他一边心声感慨。
再过个几年,就该给元显元晋选亲了呢。
第166章
两天之后,谢迟先登门向爷爷奶奶报了平安,又去顾府看望顾玉山。
这一登门他才知道,顾玉山是真的病了一场,整个人都消瘦了下来。和皇帝一样,一下子苍老了许多。
谢迟进入府门时听闻顾玉山在卧床静养,便没让人进去通禀,自己先去向卫秀菀问了声安,然后直接去了顾玉山的卧房。
彼时顾玉山正在床上怔着神,冷不丁地见他进来,愣了一愣,先是想起来,接着又矛盾地躺了回去,扯起被子盖住了脸。
“……”谢迟哑笑,“老师?”
顾玉山最初没有回应,他拉过椅子坐到了床边,才听到顾玉山瓮声瓮气地道:“殿下请回,老夫实在……实在没脸见殿下。”
“老师这是干什么。”谢迟投到顾玉山门下的时日也久了,十分清楚顾玉山的才学没的说,但就是面子薄脾气倔。这两样加起来,他有时便跟个小孩子似的,让人不知道说点什么好。
谢迟于是戳了戳他的被子:“老师,卫成业的事您别自责。所谓知人知面不知心,谁都有个走眼的时候。再说,您跟他也多年未见了,他变了性子、又成心来骗您,这都不好提前防备的。”
顾玉山就又不吭气了。
这一回,他确实是让卫成业给气着了,也确实主要是气自己。事发之前,他完全没觉得卫成业有什么问题,事发之后他一下就懵了,接着便觉自己怎么这么蠢?
一个十几年未见的门生,品性想法变成什么样确实都不好说,他怎么就轻而易举地信了呢?!
顾玉山觉得自己阴沟里翻船,丢了大人了!
谢迟又接着劝他:“您看,您是当朝名士,是行事坦荡惯了的人。那些小人之思,您怎么想得到呢?就跟我到现在也不懂谢连为何娈童一样。”
他说罢又扯了扯他的被角,发觉顾玉山在里面拽着,不由啧嘴:“您出来,咱好好说说话行不行?我东宫还离不开您呢,您不能一直闷在被子里啊!”
“……”顾玉山闷了闷,长长地吁出一口郁气,“这回的事,连薛成那老儿都写文章笑话我,我没脸给殿下当老师了。待我病好,我会给殿下另择个良师,禀给陛下。”
“?!”谢迟脑中一懵,先是想说老师您这么赌气可过分了啊!接着又听出来,好像并不只是赌气。
顾玉山是认真的。
他们读书人本就有个“圈子”,圈子中有分不少派系。派系中有的是敌、有的是友、也有的亦敌亦友。薛成和顾玉山,大概就是亦敌亦友的那一种。
敌的这一面呢,是他们俩轮着当太傅,有的政见也不太一样,昔年抨击对方的文章谢迟都看过不少。
但友的那一面,谢迟也见识过。薛成昔年差张子适去顾府当过说客,想请顾玉山出山收自己当门生。虽然这多半是因为薛成当初在找人辅佐废太子吧,但也可见顾玉山的才学,薛成也是认可的。
所以,这俩人是神交了很多年,也掐了很多年。现下顾玉山让薛成笑话了一通,就给气坏了。
那谢迟能怎么办?他只能哄顾玉山呗!
“老师您跟他计较干什么!您当了两回太傅了,单这一条,他就比不过您!”
“再说,如今天下名士,还是您排第一他排第二啊!”
“他这辈子是比不过您了,您让他图图口舌之快,能怎么着?”
“……”
与此同时,东宫里头,叶蝉也跟青釉商量过了如何整肃规矩。青釉在诏狱里受的苦不多,只是身子有些虚,歇了两天就躺不住了,宁可起来当值。
听叶蝉说这事,青釉一下子就有了数,她想了想,道:“新调进来的宫女宦官奴婢都见过了,基本都是十四五的小姑娘,刚刚进宫。这样的,大多都还没什么心计,只是容易心气儿高,想立规矩不难,殿下放心吧。”
叶蝉点了点头:“该罚的时候你们就罚,但有个分寸,别随随便便就给弄死弄残了。”
经了巫蛊的那一茬,叶蝉的心硬了不少。从前那么些年,她都不喜欢打打罚罚的那些事,觉得大家能和气相处最好。现下看来,宫里跟府里真不能用同一套的想法,把规矩立严才是首要的,不然人家指不定怎么往死里欺负你。
然后她又说:“我琢磨着,想请嫂嫂进来帮帮忙,你看呢?”
嫂嫂?
青釉一愣,旋即反应过来她指的不是叶正的妻子,而是前太子妃崔氏。
青釉思量着点头:“奴婢觉得行。太子妃召命妇进东宫帮一帮忙,本就是和规矩的,您不必有什么顾虑。”
叶蝉便将崔氏请了进来,她原以为崔氏一定会带着宜翁主,然而并没有。
崔氏跟她说:“妾身觉得,宫里的事,离她远些也好。再说东宫这地方……”
她苦笑着噤声,叶蝉便也明白了她的意思,就不再多问了。
对于东宫里这点事儿,崔氏着实是了如指掌。当晚,她就跟叶蝉一起翻了翻新调来的宫人的典籍,注意到宫女们都年轻,便跟叶蝉说,想住得离孩子们近一些。
“孩子们?”叶蝉微怔,继而讶然恍悟,“你是怕她们想飞上枝头,所以……”
她也想过这个,但她想的是,可能会有“志向远大”的宫女打谢迟的主意。
崔氏轻笑:“殿下专宠,谁不知道?再说太子只有一个,身份又尊贵,想凑到跟前不是那么容易的。皇孙们就不一样了,七八岁的、十一二岁的,都已到了对这些事好奇的年纪。若能挨上他们,再碰上个心慈手软的太子妃,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可不一生荣华都有了?”
——这种事,崔氏亲眼见过,不过不是发生在元晰身上,是在进来给元晰伴读的宗亲的身上。
当时二王三王各有异动,陛下就召了一批宗亲进来给元晰伴读。他们名为伴读,实为质子,有不少都比元晰大好多。于是就有小宫女动了心思,日日对这些皇亲国戚嘘寒问暖的,后来她出来罚了一批人,才压住这个风气。
于是当晚,崔氏就住到了离孩子们很近的宫室里去。孩子们对她有点好奇,就都跑过去看她。
崔氏见到他们就笑了:“元显元晋都这么大了?再过几年,采选的时候就要为你们留意了。”
元显元晋都对她有印象,心里更是一直想着元晰哥哥。可是被她这么一打岔,两个人的脸就都红了,元显憋了半晌才挤出一句:“阿宜还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