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亲家的小娘子——荔箫
时间:2018-06-14 10:07:15

  谢迟的手骤然一松,这才发觉原来自己也很紧张。
  二人走上九阶,九阶之上没有外人,就是孩子们和几位嫔妃。二人落座后免了他们的礼,宴席就算正经开始了。
  贺将士凯旋,谢迟当然要领头饮个酒,满殿的人都举杯喝,嫔妃干坐着不动也不合适。不过皇后娘娘和容妃娘娘酒量都极差这事儿,宫人们都清楚得很,单独给她们备了酒味聊胜于无的果酒。
  但是酒过三巡之后,容萱还是有点晕了。她的坐席刚巧离谢迟不远,便向谢迟那边凑了凑,道:“陛下,臣妾喝多了,想出去走走。”
  “去吧。”谢迟点点头,说罢又看向叶蝉,“你要不要也出去缓缓?”
  “不用,我还好。”叶蝉神色轻松。大概是因为这些年总时不常地和谢迟喝一杯的缘故,她现在酒量比当年好了一点点。
  她便嘱咐容萱说:“这几日晚上总有风,你避着风口走,别吹得头疼。”
  “臣妾知道。”容萱一哂,就离席往外去了。她毕竟是嫔妃,与外臣相见多有不便,行下御阶时,许多朝臣都守礼地避开了目光。
  但只消那么余光一瞥,也足以令卓宁周身僵住。
  他愕了半晌,直至容萱完全出了殿门才还魂。
  他觉得自己看清了,又拼命告诉自己看错了。如此复又木了好一会儿,他蓦地放下酒盏,起座向外走去。
  “哎……卓宁?”身边的战友奇怪地想喊住他,他头也不回地丢下一句,“喝多了,去醒醒酒。”
  说罢,他很快便出了殿门。
  殿前也是一片觥筹交错的热闹,卓宁驻足看了看,寻不到容萱的身影,猜她或许也是想找个僻静之处醒就,便向殿后绕去。
  转过两道弯,一切喧闹戛然而止,含元殿与宣政殿间的广场上安安静静的,一抹倩影在月色下透出一股遗世独立的味道。
  卓宁神经紧绷,僵了一僵,提步走去。在他临近时,容萱听到了脚步声,循声回头。
  两个人都是一愣。而后,容萱先一步笑了出来:“卓宁?”她大感意外,看着眼前这个比印象中高了一头的男人,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啊……那个取了摩哲国王的卓将军,是你?!”
  她从不关心这些事,听说前线打了胜仗也没太在意,更没往卓宁那里想。
  卓宁喉中,仿佛有千言万语要倾斜出来,却又都被死死噎住。
  他盯着容萱看了半天,目光一寸寸划过她的眼底眉梢、划过她的珠钗首饰、划过她的内命妇吉服,每过一寸,他都更加无措。
  他心下拼命地否认、拼命地逃避,但是这一切都那么刺眼地向他昭示了她的身份。
  “夫人您……”他觉得如鲠在喉,可她看他的神色似乎有点不解。她又仍旧维持着那种好看的、欣慰的笑容,耐心地等着他的下文。
  卓宁的声音,在她的笑容里一下子虚了下去:“……您是皇妃?”
  怎么会这样?
  他觉得他几年来的一切努力、一切拼杀所换回来一切荣耀、一切功名利禄,在这一刹之间,都犹如死灰一般失了光泽。
 
 
第190章 
  洛安,平康坊,醉香楼。
  一位“贵客”的到来令众人都有点慌。
  客人们虽觉得事不关己但也不敢贸然招惹是非,都躲在屋里静听着动静。楼里的老鸨和打手们可都吓坏了,瑟缩楼门口半晌也没人敢进去,全都有一头撞死的心。
  而“贵客”本尊对这一切都置若罔闻,他坐在一楼的厅中,一碗接一碗地饮着酒,直至酒坛尽空,他才终于扬音喝了一声:“添酒来!”
  门口几人几度推搡,最后是老鸨捧着酒坛壮着胆子进了屋,哆哆嗦嗦地堆笑道:“卓将军……”
  卓宁没有理她,一把将酒坛拎在了手里,倒满一碗便又豪饮起来。
  老鸨快被他逼疯了,踟蹰须臾,觉得今儿伸头也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便主动道:“将军,当、当年的事,您大人有大量……”
  话未说完,卓宁一记眼风划过,令老鸨一下噎了声。
  那一缕冷厉却转而化为冷笑。他摇摇头,信手将碗搁在桌上:“我没心情找你算账。”
  老鸨骤然松了口气,小心翼翼地打量了一番他的神色,又问:“那您……您若想找个姑娘陪您,我们这儿的花魁……都有空……”
  没空也得腾出空!这位将军他可是配着剑来的!
  可卓宁又摇摇头,语声散漫:“我只想自己喝会儿酒,谁也别来烦我。”
  老鸨真是快哭了,苦着脸道:“我们这地方……您喝酒……”
  卓宁淡瞟着她:“醉香楼的酒,不都是洛安数一数二的好酒么?”说着,他悠长地缓了口气,“再说,故地重游,也别有一番意趣。”
  他倒是喝多了,身份又今非昔比。听他这么说,老鸨终于再不敢言,闷着头走了。
  卓宁的目光上移,一寸寸地欣赏着这楼中的景色,心中怅然若失。
  他目下在专门接待男客的楼里,不过这楼论构造和他先前待的地方差不多,他在这里,能轻松地回忆起当年的一点一滴。
  他念书给她听、舞剑给她看,因为她来的时候他总是很开心,他也希望她能高兴。
  可是,她是皇妃……
  她看到他受伤了,就给他买药。听说他吃得不好,就每次来都叫一桌子菜,然后看着他吃。
  他还帮她办过一件事,查一个宦官是哪个府的人。那件事后来牵出好大一桩案子,当时想买他回去的谢连,在去年被问了斩。
  这些事他都记得。他曾也想过,若能跟她白头到老,这些都会是说起来很有趣的话题。
  可是,她是皇妃。
  他早就说过他喜欢她,当时她不愿接受。她说他还小,他心中的感情和他所以为的不同,后来被他磨得没办法了,她便说要他去看看大千世界,等他长大了才可以说这件事。
  可是,现在他长大了,她成了皇妃。
  卓宁从来都没有这样彷徨过。在军中的那些日子,他虽然并无底气说自己一定能活到最后,但他会迫切地、努力地想要活下来。可是现在,他却不知明天该盼着什么。
  ——而他在青楼中的这一切举动,在翌日早朝时,就被御史写进了参奏。
  谢迟在早朝上听御史告状时心情很复杂,虽然暂且把这事压下了没提,心里却还是有点生气的。
  怎么说呢,他理解这些年轻将领放荡不羁,可这位卓将军未免胆子也太大了一点!
  按本朝律例,官员是不允许去嫖妓的,但一般而言,若愿意在自己府里养几个家妓,但凡没闹出大乱子,朝廷也不管。
  至于去平康坊那种地方偷腥的,谢迟觉得也不是没有,不过可想而知没人会穿官服。到了地方闷头进屋找乐子去,谁知道你在那儿啊?
  卓宁倒好,宫宴散后穿着一袭甲胄就去了,他又是刚立了战功回来的将领,可想而知会被人盯上。
  谢迟于是自己在殿里生了会儿闷气,然后着人把卓宁押进了宫,劈头盖脸地训了一顿。
  卓宁跪在地上,一个字都没说。
  “宝亲王打你三十军棍,真是打得轻了!”谢迟怒道。
  卓宁磕了个头:“那请陛下把臣打死吧。”
  “……?”谢迟噎了一下。不是因为卓宁抬杠,而是因为他发现,卓宁这话好像并不是抬杠。
  他似乎是认真的。他眼底一片黯淡,语气也颓丧无比。这端然不是年轻将领意气风发时该有的情绪,一时竟让谢迟的火气无处可发。
  谢迟锁了锁眉头:“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他语中一顿,又道,“若此事事出有因,你告诉朕。”
  卓宁摇头:“没有。臣只是……”
  “你若欺君,就又是另一条罪了。”皇帝截住了他的声音。
  卓宁嗓中卡了一下,知道敷衍不过去,又不知该怎么说。
  他怎么告诉陛下自己喜欢上了一位皇妃呢?若能说成一厢情愿,或许不打紧。可是,昨天原该是他和容妃第一次见面,他没有办法向陛下解释,自己为何会与容妃是旧识,又为何会为了她而奋战多年。
  他更没有办法告诉他,是容妃去青楼为他赎的身。这些都会害死她的,他一句话都不能说。
  殿中于是寂静了一会儿,卓宁沙哑道:“臣……再去征战前,有一位喜欢的姑娘。臣这几年,都是为了娶她,才格外拼命。”
  谢迟点了点头,睃着他道:“她出事了?”
  “她嫁人了。”卓宁苦涩而笑,“臣昨日还朝,才知她嫁人了。”
  谢迟不禁一叹,原来是英雄难度美人关。
  罢了,卓宁虽然去了醉香楼,但到底没干什么,只是买醉而已。再说,他是打哪儿出来的,朝臣们心里有点数,若说是去嫖妓那当然有罪,若说是去见见故人呢?也就没什么可追究的了。
  谢迟便沉了沉,道:“你闭门思过去,三个月内不许离府半步,朕会让御令卫看着你。”
  “……诺,谢陛下。”卓宁有气无力地叩了个头,便从殿中告了退。他知道陛下可能是误会了,可能以为他从前喜欢的姑娘,在醉香楼里。
  但是,随他误会就是了。反正容萱的事,他也不能提。
  三个月转瞬而过,在卓宁结束禁足的时候,“是个大大”的新书也上了市。
  几个孩子于是又一议论起来,元晨贼兮兮地道:“这个人,咱们一定见过!”
  她在新书里写到大军凯旋后的庆功宴,里面的诸多细节与前不久那场宫宴如出一辙!
  “是,搞不好还很熟呢。”元晖压音说,“我觉得,咱可以让身边的宦官想法子打听了,一准儿能打听到!”
  元显刚进书房,正好听见这么两句对话,一听就知道了是什么事。他便也凑过去,嘿地一笑:“你们才看完啊?我已经让宦官打听去了。非得看看是谁不可!”
  在男孩子们窃窃私语的同时,妙妙正在长秋宫里缠着谢宜。
  妙妙三岁半了,打从半年前开始读书认字,这半年来,她都时常苦着张小脸儿……
  读书真的很苦!
  妙妙不开心,她觉得还是每天跑来跑去的比较有趣。而且,读书的时候,母后和傅母都不许炒蛋在旁边陪她,连父皇都不帮着她说话!
  但这阵子有宜姐姐在旁边陪着她,她就觉得日子好过多了。
  宜姐姐会握着她的手教她写字,耐心地告诉她哪笔写得好哪笔写得不好。妙妙最近都特别喜欢她,跟她比跟哥哥们都亲。
  叶蝉最近也很谢宜。小孩子要耐心读书太难了,几个男孩最初时也都过得很不愉快,妙妙有谢宜陪着之后,情形已经是七个孩子里最好的了。
  她便在晚上睡下时跟谢迟夸谢宜说:“阿宜真懂事,我都没想到她能那么耐心地陪妙妙。”
  谢迟刚躺下,听言稍稍僵了僵,接着就叹气:“阿宜也不容易,我知道她想要什么。”
  她想要他点头给崔氏和张子适赐婚,所以这几个月来都往宫里跑得特别勤。
  叶蝉也一喟,又赞道:“阿宜的字可真写得不错。”
  “可不是不错?跟张子适的字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谢迟哑笑,扭脸便见叶蝉一脸错愕。
  “……我先前没跟你说过?”他翻身揽住她,唏嘘道,“阿宜这些年用的都是张子适当年写给元晰的字帖。唉……算起来,元晰和阿宜都跟张子适情分不浅,要不是太上皇那边对张子适不满,我也真想成全他们。”
  太上皇到底为什么对张子适不满?这事他至今都不清楚,而且还不好问。
  先前太上皇与他议及此事时,他都没有追根问底,若现在突然追问,太上皇一定会觉得奇怪。一旦太上皇追问他,他怎么办?敷衍是敷衍不过去的,可若提及崔氏,焉知不会害了崔氏?
  他把这些顾虑说给了叶蝉,叶蝉一时也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但在他快要睡过去的时候,她突然“哎?!”了一声。
  谢迟一下子被惊醒,看着她一脸好笑:“怎么了?”
  “我在想张子适和崔夫人的事……”叶蝉在他怀里一脸喜色,“咱能不能换个问法?先问问太上皇,若崔氏想要改嫁,他许不许。”
  这件事里,张子适与太上皇那不为人知的旧怨是一个难点,崔氏从前的身份是另一个难点。若能解决一个,那也算解决一半了。
  另一半怎么办?
  回头慢慢说嘛。
  谢迟想想,也行吧。虽则他觉得张子适那边的事或许更严重,可崔氏的身份也确实是个不得不明言的问题,能先解决哪一样都是好的。
  他便在次日傍晚去陪太上皇用了膳,晚膳后,父子俩边下棋边闲话家常,谢迟瞧着父皇心情还不错,就寻了个合适地由头提了这事。
  他道:“父皇,阿宜近来担心嫂嫂。她说自己过几年就要出嫁,到时嫂嫂就是一个人了。儿臣想着也有道理,又觉得谢远亡故后已废太子位,嫂嫂改嫁也不是不行……不知您意下如何?”
  然而他没想到,太上皇一子落定后,便沉着脸抬了抬眼皮:“张子适?”
  谢迟实实在在地惊了一跳,汗都冒出来了:“父皇……?”
 
 
第191章 
  谢迟愕了半晌,问:“您知道……?”
  太上皇点了点头。
  是的,他在元晰离世后不久,就知道了。
  那时他太想念元晰,去过东宫很多次,看了所有与元晰有关的东西,包括东宫物品出入的档。
  于是他就无意中发现,崔氏送过张子适很多幅画。
  宫里往外送画倒不是什么大事,他自己的画作也给过许多人。可是,崔氏的画只给过张子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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