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迟点头:“元显的算定下了。元晋那边,褚氏年纪还小,小蝉说可以再等等。”
“真不错。这两个孩子都不错,希望成家后也能好好的。”太上皇欣慰的满面,言罢顿了一会儿,将剩下的两口杏仁茶饮尽了,“走,陪朕出去走走。”
谢迟就陪太上皇出了帐。太上皇今天果真是精神不错,走得无聊了还骑了会儿马。
他们没让宫人清道,沿途便时常会碰见朝臣或宗亲。对方下马见礼,太上皇倒懒得多做理会,只点点头,就与谢迟继续往前行去。
不过碰上谢逢的时候,他主动把谢逢叫上同行了。
谢逢心里也早已没了芥蒂,正好方才刚猎了两只兔子,就拎起来,道:“这两只兔子毛质好得很,回头着人收拾干净,给太上皇做条围脖。”
“……”谢迟嗤笑着把他的手拍了下去,“血次呼啦的,快拿开。”
“哦……”谢逢便赶忙把兔子交给宫人,为了缓解尴尬,又寻了个话题说,“陛下交给臣的事,臣查得差不多了。”
“这个迟些再说。”谢迟立刻道。他可不想让太上皇知道自己被人写进了话本里,怎么想都有一种说不出的丢人。
太上皇半晌没开口,只笑听着他们说。直至谢逢告了退,他一叹:“他变回来了。”
“是。”谢迟点头,“凯旋之后,心气儿就回来了。”
太上皇欣然而道:“政治清明,手足情分也还在,你这皇帝当得不错。”
“尽力而为罢了。”谢迟坦然道,“其实登了基才知道当一国之君究竟有多少烦心事,到现在都仍怕出错。”
“那我得告诉你,早晚都会出错的。”太上皇嗤声而笑,“有哪个皇帝能一辈子不犯错?你到时候也别慌,别自责,好好把事情料理妥当就是了。”
谢迟颔首应是。太上皇又说:“别太好面子。当皇帝的太好面子容易忠奸不辨,也容易把小事闹大。”
谢迟把这句话品了半天。
——自他登基之后,太上皇其实很少提点他,但是每次的话都能让他品半天。
当了皇帝还能有位老皇帝凭经验提点自己,实在是莫大的幸事。毕竟大多时候新皇登基,老皇帝就已不在了。
再回到帐中后,谢迟看了会儿两本折子,谢逢谢逐谢追就一道来了。谢迟与他们一道进中帐落了座,宫人们上了茶就都退了出去,但三人还是相互递了半天的眼色,好像谁都不愿意先开口。
谢迟紧张地看着他们:“怎么了?那人难道真把我写的……”
龙阳之好?生孩子?
“没有,没有。”谢追咳了一声,“臣等……认真地看了,这类文章里确实寻不到陛下的痕迹。不过就是……”
他止了声,谢迟锁眉:“不过什么?”
谢逐接话说:“不过我们顺着查下去,查到了一家书坊,此人所有的书都是出自那里。这家书坊由另一家书坊代为掌管,那掌柜的却也说不清此人是谁,只说这人许多年前就在他的书坊出书,后来开了自己的书坊交给他管。”
谢迟点了点头,问道:“再查下去,就不好查了?”
“那倒也不是。”谢逐眉头微蹙,“只是按那掌柜的说法,这人背后势力不小,臣等怕再查下去闹得太大,不得不先来问问陛下的意思。”
谢迟沉吟起来,谢逢又补充说:“还有就是……臣在那书坊里见到几部收稿,看字迹虽非同一个人,却都是姑娘家写的。那掌柜也承认,这间书坊自成立以来,就专为女人家出书,鲜少有男人的稿子。”
专为女人出书?这可奇了。
大齐现下虽然是太平盛世,读书认字的女人不少,像卫秀菀一样才华出众的也大有人在。可论舞文弄墨,人们还是会觉得那是男人的天下,专为女人出书的书坊更是闻所未闻。
谢迟略作斟酌,又问:“除了……除了男人相爱和男人生子那类,还有什么写得很过分的书吗?”
“有啊!”三人异口同声,然后谢逢详说道:“有这个……女人推翻原本的朝廷,建立女尊男卑的国家的;有在书里让女人读书、做官、经商,说什么……男女平等的;还有对男人纳妾口诛笔伐的。写什么的都有。”
……一群离经叛道的女人?
谢迟觉得有点头疼,又莫名地觉得有趣,吁了口气,吩咐说:“查下去,先不必管其他出书的人,只把后头的那一位挖出来。但查得过程中暂且不必四处宣扬,等查出结果,朕看看再说。”
他打算亲眼见见这个人,亲口问问怎么回事,再做定夺。
与此同时,几个孩子身边的宦官也都正在坊间摸索这事。
宦官们不及亲王的人脉广,但他们又不一样的门路,能打听到不一样的事情。
于是几人一步步地就打探到了皇城里,听说那人的稿子都是从皇城之中送出来的。
接着,又摸索到了宫中。
最后,元显身边的掌事宦官告诉他说:“臣听说,几份书稿都是李明海送过去的。”
“李明海?!”元显听完大感意外,“是……容母妃身边的李明海吗?”
“正是。”那宦官躬身说,“他也小心得很,连书坊那边的人都不清楚他叫什么。是一个负责采买的宦官看见过他进书坊,告诉了臣,臣又跟书坊的人描述了一番他的长相,才确定确实是他。”
那些稿子……是李明海写的?
元显这么一想,转而又摇了头,觉得肯定不是。
李明海不像那么有才气的人,也写不出那么多奇奇怪怪的东西。
接着,一个有点荒唐的念头在他心中绽开——他隐约想起来,在他很小的时候,总因为容母妃不理他而不快。而那时容母妃在干什么呢?在不停地写东西。
他那时太小,完全不知道她在写什么,现在只记得一点点模糊的画面。
他记得,容母妃桌上总乱七八糟地堆一堆纸,有许多都是写了几行字就不要的,也有一些写得很满,还有很多勾画的痕迹。
元显简直呆住了,僵了半晌,他拔腿便往容妃的住处跑去。
身边的宦官赶紧追他,可始终也没追上。到了容妃宫中时,他听说容母妃正午睡。
正好。
元显转身就去书房,花佩赶紧拦他。
“让开!”元显一喝,推开花佩就进了书房的门。折进书房一瞧,桌上果然和他幼时的记忆一样,都是乱糟糟的纸张。
他随便翻了翻,就找到有那么两页上的内容,和最近写过庆功宴的那本书里的情节是对得上的。
他又发蒙地看向书架。抽出一本,是看过的;再抽出一本,还是看过的。
《凌云录》,这是他最喜欢的一本,是一本仙侠故事。里面人物繁多,打斗精彩,他如痴如醉地看了好几天。
《冲向银河》,这本他没太看懂,但是很有趣。书里的人们并不生活在他所熟知的这片土地上,而是在……在天上,在不同的星星上。
《末世大逃杀》?元显终于翻到一本闻所未闻的,不由自主地就翻开读了起来。
在他刚读到第二页的时候,背后有了一点响动。但他也没在意,没回头。
然后,一个无比心虚的声音在他背后一唤:“元显……?”
第193章
元显转过头,容萱便看到了他手里的书。
一时,容萱有一种“阴谋败露”的错觉,元显则感觉做坏事被抓包,反正两个人都很不自在。
两息的僵持后,元显局促地将书藏到了背后。
容萱干笑:“你……你看见啦?”
“我……”元显盯着地面,“真的是您写的?”
他这么一问,容萱立刻就想摇头说不不不不是我写的,可紧接着,她也注意到了桌上那堆自己没及时收拾的手稿。
这些东西她不先理出个所以然来,宫人不敢乱动,可她平日又懒得整理,总是写完了一本才会收拾一下。
——看来懒真的是会遭报应的!!!
这片刻的安静令元显愈发不安,他哑了哑,磕磕巴巴地想要解释:“容、容母妃……”他背在身后的手不由自主地将手攥紧了,“我知道您不喜欢我,不过我……”
“?”容萱一怔,“你等等?”
她有点纳闷地上前了两步,看了看他:“谁说我不喜欢你了?”
“?”元显也一愣,他抬起头,发觉她好像是在认真发问。
他于是木然道:“您已经很久……不愿意理我了。”
最初的两三年,他还会常去容母妃的院子里,想和她一起用膳,但她也懒得跟他说话。所以后来,他就不再去了。
这一度令他十分难过,纵使在父皇母后完全解开了他的担忧之后,他也还是会忍不住地想,容母妃为什么不喜欢他呢?
或许是因为他当年不够好?
“元显……”容萱轻吸了口凉气。
她从不知元显会这样看。她知道她沉迷写作后忽视了她,但是……她其实并不是针对他的,她几乎忽视了写作以外的所有事情。而且,这种忽视并不可控,她曾也担心过这样不好,她想过要调整,可一旦提笔写起来,她就仿佛走进了另一个世界。
她也真的以为他过得很好。在她开始写作后不久,他和元晋就都被接去前宅一起住了。她想当然地觉得,他们兄弟在一起一定很开心,叶蝉也明摆着是会疼孩子的人,乳母还都跟了过去,元显不会有什么问题。
她想当然地觉得,那个时候才三岁的元显什么都不懂,他会慢慢适应的。
后来他偶尔回来跟她一起用膳,也都是一副开心的样子,她从来没有多心过。
但现在,元显说那句话时的颓丧,让她一下子看懂了。
“……我从来没有不喜欢你。”容萱有点失措,“我没能好好照顾你,我很抱歉,但但但但……写作这件事,它……”她深缓了口气,“我一写起来,就什么都顾不上了。就连在吃饭的时候、在梦里都在想剧情,元显你听我说,我真的……”
“没关系。”元显心绪复杂,低声打断她的话,又道,“我刚才其实想说……虽然您不喜欢我,但我很喜欢您的书。”
“!”容萱顿时一脸惊悚,“你你你……你看过?!”
“大部分都看过。”元显低着头道,“除了那些……龙阳之好之类的,我看不下去,别的基本都看过。”
容萱:“……”
身边的人看自己的小说,感觉真的是太奇怪了,所以叶蝉怎么套她的话她都没说自己的笔名。
现下听说元显在看,她觉得更奇怪了,羞耻感有点类似于大学毕业后看到了自己小学时写的为赋新词强说愁的日记!
但元显明显不会明白这些,他虽然心情复杂,但还是禁不住地有点激动:“你还有过那种……您亲自写上名字的书,对吗?”
容萱:“签名本?”
“对对对,签名本!”元显连连点头,“我们每次着人出去买,都比较麻烦,签名本总是抢不到,您能帮我签一个吗?”
容萱:“……”
她一瞬间在邪恶地腹诽,自己刚才或许该告诉元显,她不喜欢他……
然后,她忍着羞耻感答应了元显,元显立刻跑回去取了一大摞书,容萱一边给他签一边有气无力道:“宫里还有谁看过我的书你知道吗?”
“弟弟们都看过!”元显道,“繁歌也喜欢!繁歌是……我日后的皇子妃。”
“哎?你都要娶妻啦?”容萱笑了一声,然后设想了一下皇子皇子妃们组团看她书的画面,就又笑不出来了。
她只能语重心长地告诉元显:“答应容母妃,不要跟其他人说这些书是我写的,好吗?”
“……啊?”元显脸色一僵。
容萱窒息:“你告诉谁了?”
元显:“我刚才回去拿书的时候……告诉元晋了。”
容萱赶忙说:“那你跟元晋说一声,让他别再往外说了!”话音未落,两人一对视,她便从元显的眼睛里看懂了,“他已经告诉弟弟们了,对吗……”
元显气虚地点头:“应该是……不过您放心!最多也就是我们六个人知道,不会再往外说了!”
这些书他们兄弟六个一直都是偷着看,若让父皇母后知道,会挨揍的!
容萱心中欲哭无泪,一种不祥的预感告诉她,那五个肯定也会找她要签名。
这个预感在当天晚上就悲惨地应验了。
在给一群孩子签完了整整三箱书之后,容萱突然很怀念二十一世纪的出版书——别的倒也没什么,主要是二十一世纪的印刷技术更好,字大多都是五号字,一本能印二十万字。现在这一本书却只有七八万,长篇小说动不动就得出个十来本,无疑增加了她的签名工作量。
签完后她长舒了一口气,觉得好累。但在孩子们开开心心地要告退时,她还是把元显留了下来。
她觉得得再跟元显解释解释。即便她从穿越到嫁人到收养他都很被动,他也还是因为她而无缘无故地受了些伤害。从前她不知道是一回事,现在她知道了,她也不想说什么自己是好人自己有苦衷,只希望元显能看开。
于是她跟元显说:“嗯……我知道这世道里,大家都觉得女人是为相夫教子而生,但有的人和人终究是不一样的。纵使是女人,也可以很适合打拼一番事业,我觉得我就是那种人。所以我在照顾你的事上做得不够周全……很不周全。是我的错,你别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