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亲家的小娘子——荔箫
时间:2018-06-14 10:07:15

  他老了。看起来的样子,比真实的年龄还要老上许多。
  他不禁有些紧张,自言自语地问说:“你说,我如今这副模样,还有人想当我的学生吗?”
  捧着镜子的小厮是两年前刚进的府,不清楚从前的事,人倒忠厚得很,对他也敬重。一听他这样讲,那小厮就锁了眉:“先生您说什么呢……您是当世大儒,普天之下的读书人都想当您的学生!”
  但顾玉山对着镜子又看了看,心里还是没底。
  他怕那个勤敏侯不来,又怕他来了后见了他的样子不想让他当老师。如果那样,他就不能以师长的身份阻止他去覃州了,一想到这个他就发怵。
  当然,他自己也知道,自己许是有些魔障。这勤敏侯其实比皇长子当年要长两岁,再者覃州也不是鬼门关,不是人人去治灾都必死无疑。
  可他不是就是逃不出这心结么?他根本没法拿这话说服自己。他唯一能想的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万一勤敏侯真的跟皇长子一样毁在了这上头……他真的不寒而栗。
  顾玉山于是再度看了会儿镜子,换了身颜色更深、看起来更庄重的衣服。
  换完再看看镜子,又换了个玉冠束发。
  这回看起来好像是好了些。然后,顾玉山就在房中如坐针毡地等了起来。
  他起得实在是太早了,等了许久天才大亮。又等了约莫两刻,终于有个小厮急匆匆地跑了进来,端正一揖:“先生,勤敏侯来了。”
  “……快请进来!我去正厅见他!”顾玉山说这话的时候,连心跳都空了两拍。
  顾府门口,谢迟一边跟着小厮往里走,一边感觉手心在不停地冒汗。
  他不知道顾玉山为什么要点名收他当学生,生怕这桩从天而降的好事一会儿会飞了。他于是满脑子都在想,一会儿见了顾先生要说什么?怎么见礼?如何表达敬仰?
  他可能会问什么?自己要怎么答才能让他满意?是显得沉稳点好,还是活跃点好?
  琢磨着琢磨着,已过了两道门槛。会客的正厅近在眼前,谢迟神经紧绷地看过去,见一位看起来年近六十但身姿还算挺拔的老者迎出门来。
  他当即停住脚,一揖:“顾先生。”
  “勤敏侯?”顾玉山往前迎了两步,颔首作为还礼。接着,他屏着呼吸,静看着眼前的年轻人抬起头。
  遮挡在眼前的宽袍大袖挪开的一刹,顾玉山恍惚了一阵。
  ——怎么说呢?这是一张与皇长子截然不同的脸。他们论血脉实在隔得太远了,要很仔细地去看,才能依稀寻出那么一丁点儿相似。
  可是,他身上就是有一种令顾玉山十分熟悉的气质,一种热血,一种正气,一种贵不可言的感觉。
  顾玉山滞了一滞,忙把他往里请:“来,我们进去说。”
  谢迟至此放了些心。顾玉山这般,至少说明这事不是假的,昨天来敲门的那位真的是他。
  二人一道进屋,自是顾玉山坐了上座,谢迟坐在侧旁的席位。待得下人上茶后又退了下去,顾玉山道:“老夫突然前去敲门,是不是惊扰到你了?”
  谢迟一怔,忙说:“没有没有,学生惊喜不已。生怕门房所言有假,忐忑不安了一整日。今日得见先生,才安下心来。”
  顾玉山拈须点了点头:“那你愿意拜我做老师?”
  ——说完又险些咬了舌头,自己怎么这么不客气地就问了出来?!
  谢迟倒是一脸喜色,应了声“自然”,继而离席便拜:“学生愚钝,虽读过些先生的著作,却从不敢想能拜先生为师。此番得先生青眼,学生日后必定尽心苦读,为国尽忠!”
  这个头磕下去,事情基本就敲定了。
  顾玉山不着痕迹地舒了口气,伸手搀他:“起来起来。你还年轻,许多事都可以慢慢做。不过当下……”
  他话语顿住,谢迟心里一紧:“老师您说。”
  顾玉山打量着他道:“听说你要去覃州?为师希望你能辞了不去。治灾不非用你,不妨先将拜师宴办了,如何?”
  谢迟一听,难免噎了一下。
  这里头有古怪,决计有古怪!顾玉山为什么突然想收他为徒?陛下为什么又着意提了不让他告诉顾玉山他不去覃州的事?这背后显然有他不知道隐情!
  可是这话还不好问,问了还可能节外生枝。好在——谢迟仔细想了想,不问似乎也没什么。
  古怪归古怪,但左不过是他心里好奇得难受罢了。要论有什么坏处,大抵也没有。
  ——陛下也好,顾玉山也罢,他们谁会害他么?都不会,没有必要也没有理由。
  谢迟便顺着顾玉山的话应了下来:“是。那学生明日……入宫禀陛下一声?”
  他正式拜了皇长子的老师为师了,还是要告诉陛下的吧?
  没想到顾玉山一攥他的手就往外走:“走,现下就去!为师跟你一起去!来人,备马车——”
  “?”谢迟一阵诡异,不明白为什么这拜师竟拜出了一股赶鸭子上架的味道。难不成最近天象有异于国不利,要靠他这拜师才能化解吗?!
  谢迟就这么懵懵懂懂地被顾玉山一路拽进了宫,宫人们一瞧见顾玉山玉冠束发衣袍齐整的样子都跟见了鬼似的,毕竟他前几天进来觐见都没更衣,只拿木簪草草束了一下头发。
  紫宸殿里,皇帝正和几个朝臣议着事,听傅茂川进来说:“陛下,顾玉山求见。”挥手就道不见。
  然而傅茂川又说:“顾先生是和勤敏侯一起来的。”
  “……”皇帝眉头微挑,一缕笑意划过唇角又被他按了下去,他看看几个朝臣,“明日再议。”
  朝臣们会意,立刻施礼告退。边往外退边都纳闷儿,最近到底是什么怪风把顾玉山吹出府了啊?他们先前都怕他憋死在府里。
  很快,皇帝便见二人一道进了殿。
  他悠哉哉地端起盖碗喝了口茶,明知故问道:“顾先生,什么事啊?”
  顾玉山上次拒绝收徒也好,前几日着急忙慌来求见也罢,都是一副破罐破摔的痞相。现下当着谢迟这个学生的面,他久违的正经了起来。
  他端然一揖:“陛下,臣打算收勤敏侯做门生。”
  皇帝点点头:“好事,朕准了。”
  “……”顾玉山被皇帝这口吻弄得难免搓火,还是不得不端肃道,“臣已逾十年不曾收过学生了。这次,拜师宴臣想好好的办。”
  皇帝还是那副口气:“办吧,大办,回头让礼部给你择个吉日。”
  顾玉山:“……”
  他终于不得不直言道:“陛下可否,不让勤敏侯去覃州了?”
  皇帝嗤声而笑。
  坦白说,他此举确是为激顾玉山低头,可他还是没想到顾玉山会这样着急,竟拉着谢迟亲自来说这事。
  他原本想顾玉山收了谢迟便把,去覃州的事就此揭过,不再提了。可见顾玉山这般,他心里有些过意不去。
  皇帝沉然一叹,起身走向了二人。顾玉山维持着长揖的姿势,皇帝拍了拍他的肩头:“朕本来也没真相让谢迟去覃州。”
  顾玉山顿时眉头紧皱。
  然后,皇帝开诚布公地将事情的整个始末,全都讲清楚了。
  最后他叹息道:“十一年,再大的事也该了了。你若真觉得对不住阿迎,就好好地教谢迟。他是个勤学好问的孩子,你将他教出出息来,阿迎在天之灵会感激你的。”
  顾玉山心里五味杂陈,既怨皇帝设计戏弄,又感念皇帝的良苦用心。
  从紫宸殿退出来,顾玉山忍不住抹了把眼泪。
  “……老师。”谢迟上前想劝,却又不知该怎么劝。他也是听完皇帝那番话才知道是这么回事,当下只觉得自己也骗了顾玉山,十分愧疚。
  他于是又低着头将称呼改了回来:“顾先生,我没想骗您。您若不高兴,就当我不曾登过门,陛下这边……”
  “什么话。”顾玉山淡笑着摇摇头,“你这学生,我收了。等礼部定下吉日就办拜师宴。”
  他说罢重重地吁了口郁气,这口郁气长且缓,似乎积攒了十一年的情绪全都蕴在其中。吁出之后,他忽而感觉整个人都轻松了些,遂大步流星地朝宫门走去。
  谢迟一怔:“老师?”
  顾玉山高举起手摆了摆:“回府歇着了。你也回吧,拜师宴上再见。”背影看上去十分潇洒。
  两日后,礼部将择定的吉日送到了顾府和勤敏侯府。日子定在了六月末,离当下还有一个多月。
  但是,从当晚开始,洛安便为之震动了起来!
  文人墨客几乎都疯了,那些还在上进的读书人,有拉三五友人把酒言欢将此事当个开天辟地的大喜事来庆的,也有独自借酒消愁苦叹自己怎么没这个命的。
  连带着顾玉山所著的书都因这喜讯而被抢购一空。大大小小的书馆书铺里,连一页与他有关的纸都再买不到。
  薛府里,张子适也在月下独酌了好几杯酒。有同窗见他这般直笑:“张兄好雅致也好胸怀,这是真心相贺?”
  “有志之士喜得名师,为什么不贺?”张子适说着又饮了一杯,那同窗又说:“这事了了,张兄也该忙一忙正经事了。”
  张子适不由一愣:“什么正经事?”
  “……”同窗无奈了,苦笑说,“老师要为太子殿下新择几位东宫官的事,张兄忘了?”
  太子所辖的一干朝臣,称东宫官。人员参照朝堂而设,不过人数少些,实权自也降上一等。
  但实权就是再低,东宫官也炙手可热。常言道一朝天子一朝臣,待得太子承继大统,自东宫起便追随的人,可就前途无量了。
  张子适知道老师要新选几人是怎么回事。因为东宫官和别处一样,昏官是难免的。老师身为太傅,年年都要摘一拨人出去,再换一拨有本事的进来。
  只可惜太子实在昏聩,再有本事的人换进去,当下也只能熬日子。想要大展拳脚,得等到太子承继大统之后了。
  便见张子适洒脱地一摆手:“不去,不稀罕!”
  同窗直是一懵,他却也不待对方多问,拿起酒壶酒盅就朝卧房走了。
  他想赶紧报国,等不到那时,他也不想尊一个那般昏聩的太子为主,哪怕将来的一国之君必定是他。
  勤敏侯府中,一双小夫妻其实在前两日的那个晚上,便尝到了一点“床笫之欢”的甜头。两个人又都还年轻,这种甜头一尝到便总忍不住地会想。
  不过眼下大事当前,再想也都必须忍着!
  他们便心照不宣地忙起了正事。谢迟一来忙苦读,二来忙拜师宴的大事小情;叶蝉则忙着应付各种贺帖贺礼,时常还要见一见亲自登门道贺的别府女眷。
  两个人就都自然而然地睡得特别晚。几日忙下来,谢迟便有些禁不住地心疼叶蝉了。
  ——她昨天是回着帖子栽倒在罗汉床的榻桌上入睡的,屋里也没留个下人,他过去把她拍起来的时候,便看到她脸上被毛笔划了一道长长的墨痕。
  于是这晚,他有意地尽早回了正院。果然一进门,就听到叶蝉哈欠连天。
  她边打哈欠边抬眼瞧瞧他:“你忙完了?我写完这张就睡。”
  她没听到他应话,过了一会儿,却被人从身后抱住。
  叶蝉赶忙把笔提起来,左手挥手拍他的手:“别闹别闹!等我写完!”
  “不写了。”他伸手去摘她手里的笔,“早点睡。”
  叶蝉不禁想到了那个方面,面色一红:“我今天特别累!”
  言外之意,就是没力气……干别的。
  他在她肩头嗤声而笑,呼出的热气搔得她脖颈一痒。然后,他把她的手捉了过来,一下下地给她揉着指节:“我就是想让你早点休息,你在想什么?”
  “……”叶蝉扭头,认真地审视了一遍他的神色,发现他真的坦坦荡荡,好像确实没别的意思。
  “来。”他将她打横一抱,走向床榻。叶蝉勾着他的脖子,双颊还红红的。被他这么抱起时,她总有一种他在拿她当小孩子看的错觉。
 
 
第57章 
  六月末,一场满城瞩目的拜师宴过去后,谢迟加倍地忙碌了起来。
  顾玉山不是一般的老师,谢迟跟着他学,也不是“请”了了个老师过来,而是拜入了顾玉山门下。于是,谢迟不得不住到顾府去,每一旬回家两天,另外逢年过节也可回家过。
  ——这还是因为他成了亲呢,如果没成亲,便是平常都在老师家,只有逢年过节能回自己家了。
  当然了,可想而知,到了老师面前,他便也不是养尊处优的君侯了,老师叫干什么都得干。如果碰上个刻薄点的老师,说一句让挑水劈柴,当学生的也得听着。
  于是,谢迟在第一个一旬后回府,叶蝉就发现他右手中指一侧凹进去了一小块,显然是长时间提笔写字被笔杆按进去造成的。
  她问他怎么回事?他说是昨天帮老师写了一天的帖子。她本来就想他,一听就心疼坏了,晚上上床后在他怀里缩了半天。
  “当老师的为什么要使唤学生干活呢……你又不是不尊敬他,一个好好学,一个好好教,不就是了?”
  她的声音听上去特别委屈,谢迟搂着她一怔,接着就笑出来:“心疼我啊?”
  她抿着唇又在他胸口蹭了蹭,他便解释道:“别这么说,顾先生真是个特别好的老师。这回是碰巧了,昨天刚写完帖子今天就让你看见,其实除了这个,他也没让我干什么了。”
  挑水劈柴、洗衣服扫地的活儿他可全没碰过,平日里给老师奉个茶研个墨就顶天了,谢迟一度对此颇感意外。
  叶蝉一听,原来只是这样?那确实还好。她是看到他手上那一块,连带着以为顾先生是那种使劲使唤学生的老师来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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