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玉山轻笑:“那你换个方面想想。有没有可能,这些人之间其实都没什么关系,也没有所谓主使,只不过是第一个从中牟利的人尝了甜头,其他人便纷纷效仿了起来,最后闹得案子大了?”
谢迟一阵惊异,不觉窒息。顾玉山的这个说法,实在也是有可能的,可他当真没这样想过。
顾玉山打量着他的神色,又是轻笑:“知道你错在哪儿吗?”
“……学生心急了。”谢迟惶然低头,顾玉山却说:“不,摊上这么个乱如麻的大案,心急实在正常,谁都想赶紧理出头绪,了了它。”
他继而一喟:“但你在心里先对它的结果定下一个路数,这是办案的大忌。照这样办案,就容易走弯路,容易出冤案。办案之人,要时时谨记只凭证据说话,不能凭自己的心思做判断。”
“还有,用人也是这样。”顾玉山继续道,“你若有朝一日位极人臣,要记得多看手下的官员做了什么事,不能随意判断他们是怎样的人。巧舌如簧能让你高兴的,未必对天下好;不会说场面话的,也未必就不是忠臣良将。”
谢迟仔仔细细地品了一遍这番话,颔首道:“是,学生谨记。”
“这案子,你踏踏实实地办。陛下要的是真话,不是拎三五主犯出来给别人看。”顾玉山说着,打了个哈欠,“去歇着吧,我也睡了。”
谢迟连忙起身施礼,待得顾玉山进了屋,便退出了院外。
翌日,青釉把帖子送进月明苑的时候,叶蝉愣了好半晌:“五王府世子妃?”
青釉躬身:“是,帖子是昨晚送到府里的,门房怕耽误事,一早便着人送了过来。”
叶蝉翻开帖子看了半天,字字句句都只是客气话吉祥话,没看出个所以然。不过,即便都是客气话吉祥话,也显然是有事。
明德园在洛安城外,来一趟远着呢,串门有费这么大劲的?她和这位世子妃又没交情。
不过她还是说:“研墨吧,我请她过来坐坐。”
“您真要见?”青釉有些讶异,怕叶蝉惹祸上身。
叶蝉皱皱眉:“不见能怎么办?她堂堂一个世子妃亲笔递帖,我把她拒之门外?”
青釉:“那万一她求点什么……”
“万一她求点什么,是私事,我能帮便帮。是公事,我绝口不应,她还能把我绑了不成?”
叶蝉说罢,又吩咐小厨房到时多备几样精巧的点心待客,之后便把这事搁下了。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世子妃的身份是比她这个侯夫人高,不过要硬逼她干什么,那也真不可能,她才不怕。
于是又过两日,五王府世子妃石氏便登了门。从王府到洛安城外的园子着实不近,她天没亮就出了府,仍是将近晌午才到。
人到园子门口时,有下人及时进来先回了一声,方便叶蝉整理妆容。然后叶蝉就听说,这位世子妃是带着侧妃徐氏一道来的。
她不禁噎了一下:“这什么意思?”
“这可真不太合适……”青釉脸上也不太好看。
亲王府压侯府不是一星半点,世子妃和世子侧妃说起来也都比侯夫人的身份要高。石氏自己来就算了,夫人对她见个礼也合规矩,可她带着侧妃一道来,夫人就得对侧妃也见礼。虽然礼数上也该是这样吧,但就是……就是怪怪的。一来按常理来说显有正室侧室一道议事的情况,二来这身份高低石氏肯定清楚,非这么做就像是明知如此却就要压人一头,成心示威一般。
青釉便提议说:“要不让减兰陪着您?”
叶蝉摇摇头:“不用,让她陪陪元晋吧。”她直觉觉得今天这两位不好应付,元晋见不到她肯定要不高兴的。
不过片刻,红瓷近来禀了一声,说五王世子妃、世子侧妃到了。
叶蝉从妆台前站起来,又理了理衣裙便走了出去,在堂屋等到二人进来,屈膝一福:“世子妃万安、侧妃万安。”
石氏瞧瞧她,一个字没说,悠哉哉地走进去坐下了,倒好在没坐主位。
侧妃徐氏亲亲热热地过来搀她:“夫人别多礼,我们就是随便来坐坐。”
青釉和周志才在旁边怄得后牙暗咬——这二位这么干要不是成心施压,他俩就跳江去!
叶蝉也强按着火气,不着痕迹地脱开徐氏的手:“二位客气了。”说着便转身去主位上坐了下来,看着石氏微笑,“明德园远在城外,我来避暑的这些日子,鲜少有人登门拜访,有劳二位了。”
青釉和周志才相视一望,还好,夫人气势没输。底气能撑住,后面应该不会太吃亏。
徐侧妃自然看出她是成心只跟正妃说话,一时面上讪讪,一声不吭地也去旁边坐了下来。
然后下人进来上茶上点心,三人暗潮汹涌的交谈暂时停了一停。等下人退出去,石氏抿了口茶:“真是好茶。”接着便说,“坊间都说勤敏侯年轻有为,我也早想跟夫人多走动走动。只是从前总不得空,这才拖了这许久。”
叶蝉心说,我才不想跟你多走动!嘴上道:“我们君侯在外有什么作为我不清楚,但王妃若想多来我这儿走动,我随时欢迎。”
就这么着,三人以极慢的节奏,打太极般地开始了一场交谈。闲话了一个多时辰的家常,才说到五王长子被押走的事。又说了一个多时辰,二人才可算告辞。
毫不夸张地说,她们离开的时候,叶蝉都快饿哭了。她早上吃的不多,上午因为她们要来的事而有些紧张,也没心情吃点心,一聊两个时辰又早过了午膳的时间。
可她又气得不太有胃口吃:“怎么个意思?一个两个的来我这儿施什么压?当我是她们府里的侍妾么?”
哼,生气!
不止她生气,石氏也一肚子火儿。她很清楚这位勤敏侯夫人今年刚及笄,笄礼时她还来观礼来着。如今倒好,一个门楣不高的黄毛小丫头噎得她说不出话?
足足两个时辰,叶氏都在跟她和稀泥。聊家常能好好聊,一提正事,人家张口就说“哎,外面的事我不太懂”“君侯差事上的事,我一点都不清楚”“我近来都在园子里,这些我没听说啊”云云。
她开口要求叶氏到勤敏侯跟前说说话吧,人家也一句话推得干净:您看,我在园子里,派人回去一趟远得很。我们君侯在户部忙着,见他一面估计也不容易,您说是吧?
她从前怎么不知道叶氏这么狡猾?长了张天真单纯的脸儿,到头来跟块钢板一样掰不动踢不动!
石氏气得面色发白,徐侧妃的心情倒是很好。
反正她是被正妃叫来的,事情没担在她身上。正妃在世子殿下那儿交不了差对她也没坏处,觉得失了面子的也不是她。
然后,五王世子妃携正妃一道去见了叶蝉的事,在当晚就传进了谢迟耳朵里。
谢迟这天留宿在了户部衙门,是刘双领亲自跑了一趟将事情告诉了他。刘双领近来也没在明德园,那边具体说了什么他当然也不清楚,不过谢迟还是一听就来了气:“有病啊他?”
想拐着弯寻个通融就算了,还正妃侧妃一起去,威逼啊?
这谢遇混人一个!
他咬咬牙:“给我备马,我回去一趟。”
刘双领一缩脖子:“君侯,您是回……”
“明德园!”他说罢便往外走去,心里把谢遇一家子都问候了个遍。
他都不敢欺负小蝉!轮得到外人?!
谢迟借着火气,连马车都免了,自己策马直奔明德园,在亥时三刻时到了门口。门房的宦官开门后吓了一跳,然则一个字都没来得及说,他就足下生风地已走进去了好远。
月明苑中,叶蝉原已昏昏入睡,隐隐感到身边一沉,下意识的睁眼,继而愣住:“你怎么来了?!”
“回来看看。”谢迟翻身上床,把她往怀里一拽,张口便问,“五王世子妃是不是欺负你了?”
哈?!
叶蝉只觉他搂着她的胳膊都明显带着火气,抬眼一个劲儿地看他:“也、也说不上吧……你怎么知道了?”
“哼!”谢迟寒着张脸,张口便骂,“我可真没想到他会来这手,堂堂一个王府世子,办事一点体面也不讲!”说罢问她,“她们怎么你了?”
“……”叶蝉认真地回忆了一下,那长达两个时辰的交谈过程,整个都不太开心。她们字里行间都想压制她,逼她服软低头,可是……
要说“她们怎么她了”……
她道:“没怎么,我把她们怼回去了。”
“?”谢迟愕然。
第60章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叶蝉跟谢迟说完经过后,谢迟郁气尽消,搂着她笑倒在床上,笑到抹眼泪:“你这么厉害哈哈哈哈哈!”
“……这种事我肯定不能瞎许诺啊,不这么怼回去,能怎么办?”叶蝉认真地望着他,俨然不太明白这到底有什么好笑的。
她于是推他:“不许笑了!我自己生了一下午闷气呢,晚饭都没怎么吃。”
哎?
谢迟赶忙把笑音收住,紧搂住她哄哄:“不气不气,这事你办得漂亮,她们肯定也怄得很,你该多吃两碗饭才对!”
叶蝉被哄舒服了,撇撇嘴,倚到他胸口上:“不聊了,快睡吧,你明天是不是还要去户部?”
“……我这就得回户部。”谢迟哑笑,跟她解释说自己今天是留宿在户部的,为的便是能晚睡早起多看看案卷。现下跑了这么一趟,他得赶紧回去,免得耽误事。
“这样啊……”叶蝉心里闷闷的,撑身坐了起来,又道:“那你快去吧,走夜路当心点。要不要带些宵夜过去?晚膳有道肉末疙瘩汤不错,还有个白切鸡吃着也舒服,我让厨房给你装一份?”
“不用了,我自己骑马回来的,不好拿。”谢迟随口答着,突然注意到她恹恹的神色,喉咙里猛地哽了一下。
她这是想他了。他真想留下跟她一起吃个宵夜再走啊,可是吃了东西又要消会儿食才敢骑马,那和留下小睡一觉耽误的时间也差不多了。
谢迟不禁一声叹息,伸手揉了揉她的脸:“别急,再过四天我就又能回来了,我保证一刻都不耽搁就赶回来看你,行不行?”
叶蝉自知被看破心事,不好意思地低头笑笑,又摇头:“不行。你从户部出来,还是先顺路去看看爷爷奶奶吧,他们肯定也想你。”
“啧。”谢迟眯眼弹她额头,“这么懂事,你是不是要让人心疼死?”
叶蝉噙笑抿着嘴唇不说话,他站起身,想了想又坐回来亲了她一口,温声道:“放心吧,户部离家近,我这几天回家见了爷爷奶奶两回呢。”说完忍不住又亲了一下,“我走了啊。”
而后他便走了,叶蝉在床上酸甜交集地自己又坐了会儿,抹抹被他亲过的嘴唇,自顾自地笑了好几声。
然后她生了大半天闷气的心情就转好了。心情一转好,她就觉得饿了。
“来人!”叶蝉唤了一声,值夜的兰釉连忙进来。
叶蝉便道:“肉末疙瘩汤还有没有?给我上一碗来。再随便搭个小菜,我饿了。”
片刻工夫,她要的吃的就端了进来,一碗热腾腾的肉末疙瘩汤,配了道花雕醉鸡卷。
这醉鸡卷是道卤制的凉菜,取鲜嫩的鸡腿肉,卤制时在汤汁中加些花雕酒。吃起来清新爽口不腻人,当宵夜吃十分合适。
叶蝉独自一人专心致志地吃了个八分饱,重新漱口心满意足地倒头便睡,连梦里都弥漫着一股令人幸福的醉鸡香。
五王府里,世子谢遇回家听世子妃说完事情就炸了:“你怎么能带徐氏去呢?!”
石氏低着眼帘没吭气儿。
“你怎么想的啊?!”谢遇面色铁青,“我大哥被御令卫押着,你瞎置什么气?!”
石氏终于抬了抬眼皮:“那……殿下想让我怎么办?”她幽怨道,“勤敏侯夫人是个什么出身、什么身份?你还真要我低声下气的?”
石氏觉得,自己堂堂一个亲王府的世子妃,能亲自登门去求她,那就已经是给足了面子了。
那叶氏还不给脸!
谢遇懒得与她争,只吼道:“那现在事情没成,你说怎么办吧!”
“这我能怎么办?让勤敏侯抓了把柄的又不是我!”石氏一句话顶了回去,夫妻两个互瞪了半晌,她又锁着眉一叹,“你瞎冲我发什么火儿,你自己想想,我说得没道理么?”
“你……”谢遇想骂她,可没骂出来。
石氏的话确有几分道理,她娘家虽说不上权势滔天,但富贵也已延绵了数代,最早可上溯到世宗的淑妃——虽然那位淑妃为人实在不太好,也没能善终吧,可是并未牵累家人。世宗后来收拾世家时也只办了势头最盛的一脉,其他支族延绵下来,一直到了今天。
是以石氏虽只是旁支里不甚起眼的一个,也总是心高气傲。在她眼里,叶氏那样的小门小户算什么啊?叶氏能当个侯夫人,凭的不全是撞大运?
先前看忠王妃待叶氏那么好,她也是无法理解。卫家是怎样的家族?她石氏一族见了卫家人都要毕恭毕敬地伺候着,叶氏凭什么得忠王妃那么照顾啊?
谢遇硬将一口气咽了回去:“反正这事你办得不地道!”
石氏瞥了他一眼,没做理睬,径自上床睡了。
嗤,不地道?
她想说,你天天宠着徐氏,弄得一个侧妃在府里头呼风唤雨,出了事却把她推到前头去求人,就地道了?
日后再有这种事,她一准儿还叫上徐氏!不然好事都是人家的,坏事全是她这正妃担,凭什么啊?
谢遇这天晚上睡得一肚子火,第二天的事,却让他火气更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