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她还是领着她的士兵们去了。
无知是福。这四个字,她从前还不觉得有什么,现在却深以为然——假如她什么都不知道,那么,她便可以像红七连里的所有士兵一样,满怀期待,片刻欢愉。
罗夫人无心于探究锦颐究竟想了些什么,她如今才不过二十八岁,婚前优越的家庭,以及婚后丈夫的有心保护,使得她及至如今,也仍旧存留着两分少女的娇憨。
“谢连长,你说,你怎么会想到要去国民军校、要去军队当兵的呀?”她问道。
想了想,似乎又觉得这样还不够,她打量了一下锦颐的五官面容,又补充了一句,“你这样漂亮。”
她想,就着这谢连长现在的模样,她甚至可以猜测她皮肤白皙时候的风采了。
锦颐望着罗夫人的模样,不知怎么,忽然便在脑海里闪过了袁幼卿的影子——
幼卿说,她会借着她父亲的力,借着袁家在上海滩的地位,一点一点的开始学,学着创造出一个商业帝国。到了现在,也不知道她在上海,究竟可有些什么进展……
实际上,自打在离开国民军校的时候给袁幼卿和谢锦言去了一封信,她便与他们断了书信往来。及至今天,他们已经有一个半月未曾联系了。
原本紧绷着的神经莫名就放松了些,锦颐瞅了罗夫人一眼,原本是不准备回答的,但因着袁幼卿的缘故,她还是开口道:“男人们是为了什么去军校去部队,我就是为了什么。”
那男人们又是为了什么去当兵呢?
罗夫人斜了斜脑袋,还想继续问下去。但当她看见锦颐明显不想再开口的神情之后,便有自觉地停住了嘴。
*
与高双城所料并不相符,红七连的护送路途并未遇到任何波折。一路上都没有瞧见产军的半个人影,更不用说高双城时刻担忧着的“劫车”事件了。
九月十二日,列车自南京抵达了沈阳。
出人意料的,沈阳的火车站竟然十分的冷清。或者,说它冷清也是不大妥当的。它之所以看起来冷清,不过是因为现任奉天督军林世源率先领着东北军清了场的缘故。
以身份而言,林世源的身份是要比锦颐高上许多的。可是论体系而言,林世源虽然易帜民党,但东北军却并不曾正式编入民军的。
是以,锦颐同红七连的士兵们也不需要如何麻烦,仅向林世源敬了个礼便算完事了。
林世源挑了挑眉,显然是看出了这连队的连长是个女人。但到底是个久居高位的人,他竟不同旁人一样,表露出更多匪夷所思的神情。而是挺拔着身姿,对锦颐轻轻的点了点头,平平淡淡的便接受了这一事实。
“我是林世源,此番前来迎接罗省长,只为欢迎新省长前来上任。”
林世源直直的站在罗弘毅的面前,伸出一只手,精准的同罗弘毅交握在一起。
事实上,林世源是不必亲自前来迎接罗弘毅的。毕竟,即便东北已然易帜,但他仍旧是东北的督军,仍旧执掌着东北军的军事大权。南京政府委派来东北几个省的省长,不过就是叫他转交出了东北的政权罢了。哪怕只是做个样子,他派个部下前来就是。
可是,罗弘毅来沈阳就职,他却亲自来接了。
原因很简单,他亲自坐镇沈阳,前任辽宁省长却在沈阳遇害。他现在亲自来接人,无非便是给秦非正、给南京政府表个态罢了。
片刻,两人便寒暄完毕,林世源便直接用开来的车,将罗弘毅和罗夫人给送到了他们派人提前备下的洋楼地址。至于锦颐和红七连的士兵们,则是被林世源给暂时安置在了东北军驻守在沈阳的北大营里。
按照常理来说,红七连只要将罗弘毅平安送抵沈阳,便算是圆满完成任务了。可是,在出发之前,高双城便特地嘱咐了她一句,政府要求他们等到罗弘毅顺利接手省长职务之后,方才可以离开。
这也就意味着,他们起码要在沈阳待上一周。若不是为了让省长一职不要悬空太久,想来,这个时限还得再翻一番。
锦颐和红七连的士兵们,先是随着林世源一道将罗弘毅和罗夫人给送到了他们的家里。
她眼瞧着他们下了车,立马便也领着十个人,从跟在他们小轿车后的军用车上跳了下来。
“在沈阳的这段时间,连里每天都会派去十个士兵,轮流保护你们。但凡你们发觉哪里不对,就叫他们回北大营来找我。”锦颐走到两人的面前嘱咐道。
说完,她留下了身后的十个士兵,向罗弘毅、罗夫人和林世源敬了一礼后,便又重新跨不上了领头的那辆军用车上,带着红七连剩下的士兵,同林世源的部分部下率先前往了北大营。
北大营是沈阳北郊大约三英里处的一个部落,是东北军第七旅在沈阳的驻地。七旅是东北军的劲旅,华夏的许多报刊在号外中,都曾将其赞为“精锐”。
大体人都是争强好胜的,尤其这些受关了训练的士兵,则更是好斗。
“精兵”与“精锐”相见,大家的第一反应竟然都不是惺惺相惜,而是燃烧血液的战意。
红七连是新兵连,那一路从火车站、领着锦颐和红七连来到北大营的第七旅参谋长,说不愿占他们的便宜,即便旅里没有纯粹的新兵连,却也还是特地从各营各团里找了补缺的新兵,硬生生给凑够了一百一十个人,来同红七连的士兵们比斗。
他们所谓的比斗,并非团体作战,而是一对一的对战,锦颐和韩越并不参与。
一个下午下来,他们倒是各有胜负,虽然分不出到底谁更厉害一些,却也都是打得酣畅淋漓。
打得累了,他们便就地躺着喘气。锦颐瞧他们先前还打得不可开交,现在又好得恍似不分你我一般,掺和着躺在一起,心里觉着好笑,便也跟着盘着腿坐在了地上。
望着身前那个不断喘着粗气的东北军士兵,锦颐忽然便出声问道:“你叫什么?你有多少岁了?”
“俺叫李二狗,他们都叫俺二狗子,俺今年二十了。”
出乎锦颐的意料,那士兵这样回答着她。
如果只看他那瘦弱矮小的身形,她甚至都以为他才十五六岁!
“怎么会叫这个名字?”锦颐挑眉。
刚一问完,她像是又想到了什么,又问:“你是怎么想到要来当兵的呢?”
恐怕,便连她自己也没想到过,净有这样一天,她也会向其他人问出这个问题。
不过,那李二狗并没嫌锦颐麻烦。他缓过了气,对着锦颐挠了挠后脑勺,不好意思的笑了笑,“俺娘说贱名字好养活,所以就叫了二狗。至于俺来当兵……俺家穷,听村里人说当兵可以拿钱,俺就来试试。”
锦颐愣了愣,没想到是这样一个答案。但是就着李二狗的思路想想,似乎却又觉得那样理所应当——
不是每一个人来到军队都是抱着救国的热忱的,华夏那样多的人,很多人连饭都吃不饱,哪来的力气救国?
别说东北军了,便是民军、便是她自己红七连里的士兵,她也是不敢保证他们入伍的初衷。
作者有话要说: 过渡章,表吐槽李二狗这个名字(?ω?)~~~~~
另外,有些刻意描写成女主不懂的地方,请默认女主历史渣~~~~
给小天使们比心心?( ′???` )
☆、第三十四章
天色半明不暗。
红七连大抵是训练得太久,也压抑得太久。与这东北军的一帮新兵们交手之后, 心里畅快至极, 便有人大喇喇的躺倒在地上, 忽然放开了嗓子, 高声唱道:“起来,饥寒交迫的奴隶,起来,全世界的罪人……”
那士兵甫才唱完第一句,其余所有人,不论是红七连其他的士兵,抑或是东北军的那些新兵们, 也全都接着唱了起来——
“满腔的热血已经沸腾, 要为真理而斗争, 旧世界打个落花流水,奴隶们起来,起来……”
这首歌是《国际歌》,是这个年代, 在世界范围内流传最广的革命歌曲。至少在国内, 至少在抗日战争开始以前,所有革命人士的目标,都是向着这首《国际歌》所描述的世界前进。便连军队里也是。
你懂这歌词是什么含义吗?
望着身前用以全身气力来放声歌唱的李二狗,有那样一瞬,锦颐十分想如此问他。甚至话头都已经到了嘴边,她最后却又主动将它给收了回去——
或者, 便连李二狗自己都不知道,在他那瘦削的面庞上,他那双黝黑的眼睛,散发着如何认真耀眼的光芒。
看到这一点之后,她其实已经不必再去问什么了。显然,即便李二狗当兵的初衷仅仅是为了那十几二十块的银元,但及至此刻,他的身上已经背负了一种信仰。
当然,也不仅仅是他,这里的每一个士兵都是。
他们唱着唱着,似乎觉得躺着用不上力,便又站起来唱。他们的脖颈上青筋暴起,他们面目上的神情,激烈澎湃,却又认真肃穆,就像是一个个虔诚朝圣的信徒。
“兵”!
直至这一刻,锦颐才发现这是一个极其神奇而又有力的字眼。
他们是一个“兵”。
夜色渐显。
红七连的士兵们跟着东北军的那些新兵们去过了食堂,便纷纷回到了北大营暂时拨出来给他们住的寝室去了。因着寝室紧张的缘故,便只有锦颐因着女人的身份,被特殊优待的分了一间单独的小寝室。剩下的,便连韩越,也被安排着同他们挤在一处。
走在去临时寝室的路上,锦颐身旁的李二狗,因着较其他的士兵而言,似乎与锦颐更为熟悉一些,便直接被东北军的参谋长给委派来替锦颐带路。
两人之间沉默稍许,锦颐一路上低着头沉吟了许久,仍旧是忍不住试探着问道:“国内其他各省,即便是外国驻华军队,也普遍都是在省会城市常驻一支军队。怎么我坐列车来时,听旁人说,光是驻守在沈阳的军队便有三大队?”
因着九月十八日这个日期越来越近,锦颐不自觉的便想要再多去了解些有关日军同东北的事情。在来到沈阳的列车上,偶有遇见常年往返于沈阳和其他城市的商人,锦颐多半是要多嘴问一句的。
有一些消息,即便有诸多报刊文章刊载,但离得远了,终究是没有办法了解的透彻的。正如济南“五三惨案”发生的时候,人们只顾着痛斥日军,却又有谁报道过日本在东北的常驻军,光沈阳一处,便有三大队之多?
这些消息,报刊不报道,林世源这奉天督军也从不上报,自然而然便被其他的消息埋没了。加之秦非正忙活着同产党纠缠不清,更不要说是去细细纠察日军的蛛丝马迹了。
于是,日军占领东北的侵略行动,顺利得简直不可思议。
“噢,你说那些日本人啊——”李二狗的语气有些不以为意,好似让那明显过多的关东军驻守在沈阳并不是一件多大,或者多不正常的事。
他说道:“俺们参谋长说啦,关东军都是咱们的友军。让友军在自己的地盘儿上待一会儿能有啥错的?俺们营还时常同关东军友好互访呢——”
李二狗话说到这里,锦颐便忍不住皱了皱眉,嘴上虽然没立刻说出什么,却在心里隐隐觉得不大妥当。
但是,她没想到,李二狗竟同时与她皱起了眉毛。只不过不同的是,李二狗是因为想起了其他一些不大美好的事情——
“就是有一点俺想不通,谢连长你说说,为啥关东军是咱们的友军,他们还要来盗取咱们的情报呢?前面六月份的时候,日军参谋部的大尉被咱们第三团的东北军给捕获了,因为被证实了是去偷情报的,就直接给三团团□□毙了。虽然,后来俺们参谋长也给俺们解释说,日军也是里的人也是有心眼贼坏的,可俺还是觉得有点想不大明白。”
完了。
几乎是一将李二狗口里的“日军间谍”同他先前所谓的“日军互访”联系起来,锦颐的心里便不由的“咯噔”了一下——
说什么“友好互访”,说白了,其实就是日军要对北大营进行窥探,以各种方式,不择手段的猎取东北军的军事情报。
尤其李二狗先前还说了个“时常”,想来,这北大营,这东北军,对日军而言,几乎已经没有什么秘密可言了。
锦颐的心情越发沉重。如果说,在来到沈阳之前,她对日军侵占东北还有什么念想的话,那么到了现在,她所有美好的期盼便都落了空。
她只有一点想不通,分明日军的狼子野心已经表露无遗了,为什么林世源还能如此断定的认为,日军的目标不在侵华?
那所谓的日军参谋部大尉被抓难道还不能说明问题吗?日军偷取东北军情报必然不在少数,那日军大尉只是不幸被捕的那一个,林世源难道还以为这仅仅只是偶然?
如同李二狗这样的普通士兵,大多出身于底层人民,对于长官的话偏听偏信,不能想个透彻是正常,可为什么那些一个个出身自军校的官长们,却也同样没有一个明白人?
一时间,锦颐的心里就像是燃烧着一团火,便也忘了该如何去向李二狗解释。
“谢连长,咱们到了。”
李二狗在路上见锦颐沉默了下来,便也没打断锦颐的思路去追问什么。他将锦颐送到了地方,替锦颐打开了寝室的门,同锦颐说了一声便离开了。
锦颐进到狭小的寝室里,将寝室的门给关上,收拾好了之后便躺在了床铺上。
月光自窗外探了进来,打在寝室的地上。锦颐心里装着事儿,怎么也睡不着。她翻转过了身,睁开了眼睛,望着地上的那片月光便是整整一夜。
*
待在北大营的六天,锦颐几乎每天都是数着日子在过,等到九月十八日这一天真正到来的时候,她甚至都觉得心里一阵恍惚。
这六天里,一切都风平浪静,但是,却又有些太过“宁静了”。
红七连的士兵们,每天都随着东北军第七旅的士兵们一起按时训练。甚至于,她每一次派去护卫罗弘毅夫妇的士兵,每天都按时的回来,按时的换班,没有出过一点岔子。
然而,这一天当真就能像之前的每一天一样安宁的、平安的度过吗?
说什么她都是不信的。
果然,九月十八日这一天,她甚至给罗弘毅夫妇加派了十人过去,但罗弘毅夫妇却还是出事了——
九月十八日下午三点二十分左右,锦颐同韩越刚领着红七连的士兵们进行完第一轮的训练,她派去护卫罗弘毅夫妇的二十人便尽数赶了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