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了司棋几句,贾琏略缓了一口气,才看着迎春温和说道:“你要记得,你是一等将军的女儿,这荣国府里正正经经的主子,奴才们不好,你只管惩处,任是谁赏下来的,伺候了你多久,也只是奴才,断然越不过你去。撵走了不好的,我们自然挑好的来给你使唤。我只你一个嫡亲的妹子,你若是觉得懒得同人理论,只管同我说。”
迎春原本已经止了眼泪,闻言不由又红了眼圈,咬着唇看了贾琏好几回。贾琏也不急,眼神温和的静静瞧着迎春,看她真的落了泪,便抽出自己的手帕递了过去。迎春呆呆接过了手帕子,顿了一会儿,便猛的攥着贾琏的袖子抽噎起来。
贾琏心底一软,起身轻轻抱了抱迎春,口内笑道:“趁你还小,还能抱上一抱,再过两年便是我也要避嫌了。”
听着迎春的哭声一停,贾琏晓得她有些羞赧,便也不去瞧她,任她伏在怀里柔声说道:“其实我今儿可以直接派人来将那婆子拖出去,老爷不会管,太太也就不能管,可我想着,我要是不来,你怕是要胡思乱想一整晚的。日后莫要再如此了,只管放宽心,做你的荣国府小姐便是。”
见迎春乖巧点头,贾琏笑意更深:“再一个,你受了这么大委屈,明儿便在院子里好好歇息,老太太、太太两处都不必去了,我替你去同她们分说。老太太和两位太太都是最明事理疼爱晚辈的人,疼你还来不及,绝不会怪罪你的。”
第41章 规矩
贾琏虽年轻, 到底也是旅途疲惫,从迎春院子里出来后便回房睡去了, 权当没瞧见邢夫人院子里出来打探消息的老嬷嬷。
到了第二日清晨,轮值的可人便按着邢夫人去上房请安的时辰叫醒了贾琏。
自老公爷去后,贾母只说儿孙们办差读书辛苦,便不再叫老爷少爷们日日早起去上房请安,贾琏不读书或外出的时候往往可凭着心意安睡。不过昨儿既然嘱咐了迎春不要出门, 贾琏临睡前特意嘱咐了丫头们万万要按着太太姑娘请安的点儿叫他起来,免得老太太一发作,再叫人唬破了迎春的胆子。
可人叫起时,贾琏正在梦里吸一笼苏式汤包的汤汁, 鲜香四溢, 若不是可人照着吩咐直接一张浸足了冷水的帕子直接捂在贾琏脸上,怕是他且得花上一刻功夫才舍得睁眼呢。
有了苦读时早起的底子,贾琏即便仍觉得身上有些酸乏, 还是一个鲤鱼打挺直接翻身下床, 洗漱方便后匆忙吃了碗汤面就赶去了贾母所居的上房,又在院门外等了会儿坐轿子过来请安侍疾的邢夫人, 才一道进去了。
据说寸步不离守着贾母的贾珠贾宝玉这会儿都不在贾母身边, 屋内只有王夫人婆媳守着。王夫人正坐在贾母下手的座椅上陪着说话, 李纨则捧着药站在贾母身边,拿汤匙小心翼翼的凉着药。
贾琏只当没瞧见一屋子人冷淡的眉眼, 依旧笑嘻嘻的给贾母请了安, 又给王夫人问了好, 便涎着脸凑上前,眉开眼笑的要从李纨手里接过药碗:“嫂子给我吧,你们天天儿在老祖宗这尽孝心,也让弟弟搭次手,免得外头人不明就里瞎嚼舌头,说我不孝顺。”
李家老少都是一副端方君子做派,贾珠为人也极为板正,李纨长到这么大竟是头一回遇上这样言笑无忌的男子,慌忙就松了手,生怕与贾琏有些什么碰触,有违妇德。
李纨手撤的太快,贾琏眼疾手快赶紧把碗捞过来才没洒在地上,只是免不了有那么几滴溅在手上。贾琏也不以为意,随手在松香色的纱衫上抹了就要服侍贾母吃药,却被贾母略一侧身避开了。
二人离得这么近,贾母自然瞧见了贾琏那一瞬间的动作,本就冷淡的脸色更添一分嫌恶。她见贾琏没事儿人一般还想凑近一点,忍不住开口呵斥道:“好好的大家公子,哪里学来的这样肮臓做法?你屋子里的丫头竟是死的不成,连个帕子也不给你备的?若是眼里没有主子,趁早一并撵了,再挑好的给你使。”
贾琏手上一顿,笑容不变的将药碗搁到不远处垂眼侍立的大丫头琉璃怀里,才懒洋洋起身离得贾母远了些,惫懒回道:“孙儿这南来北往的行走,道上总不如家里便利,小厮们不如丫头们仔细,又跟家丁护院们混的多了些,不免行事粗鲁了些。我说怎么似乎是哪处不得劲,原来是晨起翠儿硬塞给我的帕子忘了使了。”
说着,贾琏当真从袖袋里摸出一方帕子抹了抹手,又掸了掸衫子上那一处暗褐色的污痕,只是那绫纱本就轻薄,一会儿早就沾透了,哪里抹的掉呢。倒是贾琏这么副吊儿郎当不上心的模样又把贾母气着了。
贾琏心里也是叹息。老太太火气这般大,他还真不好再说什么不好的话。不然依着他的心思,他还真想问一句,他院子里两年多没撵过人了,便是丫头们不好,又能跟哪个“一并”撵了出去。
贾母脸色发青,有心要教训贾琏,到底还惦记着太医的话,先就着丫鬟的手吃了药,才压着火气沉着脸说道:“你是什么出身,岂能跟着那些下流种子学了去?再是路上便宜行事,也不能错了规矩移了性情!你瞧瞧你如今成了个什么样子,出门岂不让人笑话咱们家的教养?”
一面说,贾母一面就去看贾琏的神色,见他垂头盯着鞋尖儿不说话,忍不住也顺着去瞧了一眼那双一看就是苏绣大家缝的鞋面,缓了口气,才继续说道:“你在扬州,可曾越过你姑母肆意处置家仆?怎的回来了反倒妄为起来?莫不是因为先生离得远了,就觉得自己可以不顾体面教养了?那可是你妹妹的奶嬷嬷!便是我和你太太,都不好这样随意发卖的!”
贾母越说火气越大,很有几分儿孙不成器的痛心疾首,慌得原本避在一旁的李纨匆忙冲上去劝解。贾琏原还想顶一句,说在扬州姑母姑父家里,若是有刁奴这般不长眼,早就被姑母让人提着脚发卖出去了,哪里还用得着他出头呢,只是瞧一眼贾母泛着青的面色,到底把这句话憋了回去。
余光瞥见闲坐在一旁的王夫人似是有话要说,贾琏急忙一揖到底,开口解释道:“孙儿也晓得昨夜的事情办得不合规矩,可那刁奴着实气人。老太太当年是瞧着她老实本分,才做主把她赏给二妹妹做奶娘的,这可是一家子的体面尊重,那刁奴自当勤恳用心服侍二妹妹,方对得起老太太的一番教导。可昨儿孙儿才知道,这刁奴竟然欺上瞒下,当着老太太、太太们的面儿是一套,在迎春院子里关起门倒充起了祖宗,着实将我气个半死。这火气一上头,可不就失了分寸?”
贾琏先将那老婆子的恶行说了出来,换了口气又继续道:“孙儿当时也想,这事儿按规矩该交给老太太、太太处置。可是昨儿更深露重,老太太正在养病,大太太身子不爽利,二太太也已经歇下了,为了这么个刁奴惊动长辈,倒是我的不孝顺了,便自己做了主。虽说那刁奴是老太太赏的,比一般的奴才多了几分体面,可迎春是正经主子,这样欺主的恶奴,孙儿想着,就是老太太、太太们亲自过去了,也会直接打出去。毕竟虽然长辈指的奴婢金贵些,可老太太、太太们这般慈爱,自来把我们几个瞧的眼珠子一般,哪里会忍心瞧着迎春受这么大的罪。”
一气把这些话说完,贾琏才浅笑着在邢夫人下首坐下,似乎别有深意的又补了一句:“因觉着那些小事都大不过迎春,孙儿便逾越了一回,还请老太太、太太们宽恕则个。”
至于贾母和邢王二夫人到底是觉着自个儿的面子重要,还是不受她们宠爱的庶出姑娘重要,贾琏不信她们当真好意思说出来。
第42章 慈心
贾琏话音一落, 贾母的上房里便真个儿是鸦雀无声。贾母原本满脸的恼怒之色尽去,神色瞧着平静了不少, 唯有嘴角紧紧抿起,流露着些许不悦。
贾母垂着眼似是在养神,王夫人也低头细细品起了手边一盏稍显温凉的残茶,一旁原本拿帕子遮着嘴冷笑的邢夫人这会儿也不敢出头,只能默不作声的垂首安坐, 心里失望不已。便是再愚钝,邢夫人也晓得今儿是看不成老太太和二房教训贾琏那个目无尊长的臭小子这场好戏了。
一室静默中,还是李纨缓步走上前,依次为贾母等长辈奉了茶, 才算打破了这一室静默。
浅浅啜了口茶, 贾母的脸色总算和缓了一些,才抬眼看向金刀大马坐在那儿跟大丫头琉璃嬉笑着讨茶吃的贾琏,沉声吩咐道:“琉璃, 去给琏儿斟一盏银针来, 听敏儿说过,他这一年在扬州爱喝这个。”
一句话说完, 贾母脸上惯常挂着的慈爱笑意就又回来了, 她又吃了口茶, 才把茶盏递给在旁恭敬侍立的李纨,望着贾琏笑道:“多大的人了, 还猴儿也是, 毛毛躁躁。你要懂得, 这大家大族的,无规矩不成方圆,可不能再像之前那般冲动,做事纯凭性子来。知道的,是你爱护姊妹,咱们家里和睦,不知道的,以为你对长辈们有怨忿呢,岂不是污了你的名声?这样事情,哪里是你一个爷们儿该管的,就该回了你太太处置。”
贾母表了态,王夫人也不再吃手里才添的热茶,温和接口道:“老太太说的很是。琏儿心疼姊妹,咱们只有高兴的。可这家有家规,内外有别,还是该按规矩来才是。再者,我们做长辈的,哪一个不把你们姊妹兄弟放在心坎儿里疼,你若是叫人把事情报与大太太或者我知晓,我们又岂会不为你们做主,撵了那刁奴出去?那才是又体面又规矩,全了一家子骨肉之情。”
贾琏才吃上林姑父最爱的银针,品了品觉得比林家珍藏的差了好大一截,忍不住就开始思量起这采买上又从中捞了多少,对于贾母和王夫人的话不过都是含糊应了,脸上笑嘻嘻一派没心没肺,心里却是冷笑不止。
若是当真把他们看得心肝儿也似,怎的从昨儿夜里到如今天光大亮,有吃茶呵斥他的功夫,却愣是没人去瞧一眼受了委屈的迎春?自个儿身子不爽利、事多脱不开身,总还有一大群丫鬟婆子等着差使,不过是不上心罢了,说不得已是连迎春都迁怒上了。
不过贾琏心里也明白,他昨儿晚上一言不发直接处置了迎春那老太太赏下、两位太太都分外满意的奶娘,已经把这一屋子都得罪了,方才又不肯服软,反而同她们绕着弯儿说理,这会儿若是再一味要强,怕是不美。毕竟还不到撕破脸见真章的时候。
见贾琏一副随心所欲的无可无不可的模样,贾母才觉悬着的心稍微安宁了些。不知怎的,刚刚贾琏说话时候的神色,竟让她想起了老国公年轻时候气恼起来的样子,都是一样的面色和气,话里有话,叫人心里发虚。只是这会儿再一细瞧,分明还是那副不着四六的惫懒模样,昨儿之事也可能真的只是一时叫人顶撞了热血上头。
若说贾琏有多么深的心思,还能故意说这些不软不硬的话来戳人的心肝,贾母终究还是不大信的。十之八九是自己赏下去的那个奶娘委实太过不成体统,惹来一场横祸。这个年纪的小爷,那个不是牛心左性,性子一上来便不管不顾的呢。便是最可人疼的宝玉,闹起来也要与奶娘使性子。
贾母自觉想通了,待贾琏就更添了一丝亲近,又连哄带劝同他说了一会儿话,才露了乏。不等贾琏说句话卖卖乖,王夫人就先一步站了起来,似模似样的要带着嫂子侄儿退下,以便贾母好生歇息。
邢夫人则一点儿也没有被人抢了先的恼怒,只满脸堆笑的跟着福身行礼行礼,就要随弟妹王夫人一同出去。还是贾母说有事儿吩咐王夫人,才让邢夫人带着贾琏先走了。
出了门,只剩下大房母子二人,邢夫人的威风就起来了,对着贾琏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想好生发发昨儿夜里憋下的邪火。可贾琏对这个继母原就不怎么恭敬,又早早瞧明白了这就是个不分亲疏远近看不清局面的糊涂人,哪里会白白受她的气,也不管邢夫人说什么有事要吩咐他,态度诚恳的作了揖,随便找了个借口扭头就大步走了,留下邢夫人气得脸色铁青,不得不顶着上房丫头婆子别有深意的眼神自上车回东院去了。
回了自己的小院,贾琏连衣裳都没换,就就着新炸出来的辣油吃了好大一碗凉瓜虾肉馄饨,直出了一身的汗,连声叫着过瘾,让一屋子大小丫头好好瞧了一场西洋景,个个偷笑不止,翠儿等胆子大的一面催着婆子烧水好让贾琏沐浴更衣,一面就笑说她们二爷真个儿成了野人了。
贾琏只觉心里的些许郁气都跟着汗一块儿排了个干净,正觉痛快,听了丫头们的话也不过挑眉一笑,又足足吃了半碗才搁了筷子,清了清喉咙问道:“老爷院子里,可有人来说话?”
翠儿正笑着揉肚子,稳重些的可人便带着笑意答道:“二爷早上刚去给老太太请安问好,老爷身边的石寿便来了,还带了一匣子书,说是二爷爱护妹妹,做的很好,老爷赏二爷的,还叫二爷安心读书,旁的不用理会。”
撵了迎春的奶娘,贾琏别的不怕,只担心邢夫人落了面子后又拿迎春做耗,这会儿得了贾赦的话,知道他自会约束住邢夫人,便真正放了心。邢夫人再如何愚钝,都半点不敢违拗了贾赦的意思。
一没了心事,贾琏就觉出了腹内馄饨的分量,很是有些撑着了,便打算起身去榻上歪一会儿再出去跑跑马松松筋骨,偏兴儿又跑进来传话,说是外头德新堂的掌柜要来取早先放在二爷处的十匹粉色香云纱料子。
要不是多走一步路都嫌涨得难受,贾琏真想出去喷那老小子一脸的茶。什么叫早先放在他这儿?好个杨垣,收了那十匹香云纱还嫌不足,竟连他这点子准备送姊妹们做衣裳的家底儿都不想放过。
第43章 择妻
贾琏慢条斯理的盯着自己左手上的扳指瞧了又瞧, 一副装聋作哑的模样叫边上候着听吩咐的兴儿都有些狐疑起来。二爷不是特意嘱咐过他们许多回,道是德新堂那边都是顶顶要紧的事儿, 必须立刻进来禀告的么,怎的这会儿自己却拖沓起来。
犹豫许久,最后许是叫腹内的馄饨实在顶的难受,贾琏哼哼着又给自己加了个软枕,有气无力的吩咐道:“告诉掌柜, 那十匹香云纱都有主儿,我这儿还有好几匹宝蓝藏青墨绿浅碧的,个顶个衬托男儿伟岸,别镇日里惦记着茜啊粉啊这样娇嫩的, 不搭的很。去吧。”
挥了挥手, 贾琏就闭上眼养起了神,打算好好松快一日。这些日子京中很有些不太平,明面上虽然不显, 暗地里诸位皇子却是暗流涌动, 他在扬州时心里除了之乎者也圣人言就是铺子商路的银钱进出,各地势力的消长, 回京这一路更是没有个消停的时候, 好不容易内内外外都暂时没什么用到他的地方, 再亏待自己未免得不偿失。
可惜等贾琏歪着小睡片刻后起来时,大丫头可人就一脸欲言又止的蹙眉瞧着他, 让他一下子便失了去换骑马服的兴致, 意兴阑珊的结果手帕子抹了把脸, 无奈问道:“又出了什么事儿?”
重活一回,贾琏一直担忧府里这些人又犯了什么糊涂拖了后腿,便是对内宅之事都十分上心,图的就是能够早作准备、防患于未然,院子里的大小丫头并婆子们也被他以利相导养成了爱打听的习惯。可人这副样子,分明就是有人又出了幺蛾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