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中清贵人家里风传王家的女孩儿不识字不通道理, 李纨出嫁前是不信的。说起来也是立国时□□钦封的有爵人家, 经几代而不衰,这样人家娇养出的姑娘, 纵使文墨不通, 人情世故总是该明白的。然而嫁到这威风赫赫的荣国府不到一月, 李纨就觉出她这婆母当真短视,做事也毫无章法。
先不说妇言妇德, 只看王夫人管家的手段, 便能琢磨出缘何这几年荣国府越发筛子一般, 什么事儿都能让外头人打听的一清二楚。一大家子主不主、仆不仆,媚上欺下,连基本的本份都不懂,从根儿上就烂了。别说那不受宠的主子,就是王夫人这管家太太,奴婢们也不过就是阳奉阴违,背着她作下多少业。偏她还得意洋洋,只当这偌大府邸都被她攥在了手心里。
不过这也算是上行下效。王夫人自个儿对长辈亲朋不都是如此?自己刚进门时,李家尚好,也对大爷多有帮衬,她尚且能让人觉出虚情假意,细微处恶心人。等李家出了事,便开始软刀子搓磨人。生长于官宦之家,李纨自从看清楚婆家诸人的品行,就不意外娘家落难后自己受到的冷待搓磨,只是没想到这手段这么不入流而已。
原先百般说大房的爷们如何不中用,回头就被人家扫了脸面,一点儿招儿都没有,只能借着个婆子的手来揉搓媳妇,真是柿子捡弱的捏。只是却不想想,自己是珠大奶奶,与大爷夫妻一体,这二房人自己打自己的脸,岂不更是让人瞧了笑话?就是真的不想要这个媳妇了,多的是又体面又阴狠的招数,这不痛不痒的,值当什么呢。
李纨又对了几件器物,因着实在看不清楚了,便将单子放下,只静静站着瞧周瑞家的中气十足的将库房这里的婆子们支使的团团转,耍她周奶奶的体面威风。
周瑞家的嗓门虽大,却始终放了一只眼睛在李纨身上,这会儿见她撂挑子不干了,连忙挥手让婆子们下去,走过来堆着笑开口道:“大奶奶可是瞧好了?若是瞧着没甚不妥当,奴婢就服侍您回去。看天色,过一会儿老太太那儿也该用饭了。咱们快着些,您也能先跟着太太用一点点心。”
贾府里规矩大,李纨上头两重婆婆,自然要先服侍了老太太、太太,才能轮得到她自己用。先前贾母倒是吩咐过李纨可以不必来上房服侍她用饭,只管小夫妻在院子里自在吃喝,可贾母病后这事儿便自然而然的被众人忘了。昨儿李纨服侍过贾母又去王夫人处立规矩,回到自己院子时贾珠都已经在姨娘屋子里歇下了。
李纨脸上笑意盈盈,却并没有接周瑞家的话,摇了摇头说道:“还有些瞧不清楚,到底还是我年轻没有经过事,明儿还要周妈妈得空时候陪我再走一趟。”
王夫人心里再如何不喜李纨,面上总想让人挑不出错来,因此周瑞家的这个王夫人的心腹凡事也不好做的太过。这会儿李纨都如此客气的说了,周瑞家的也不好说别的什么,只能笑着应了,道是明儿再接着查验,便同李纨一道出去,又与库房这边领头的婆子交对牌落锁。
李纨也没用周瑞家的服侍,只说衣襟上沾了块灰尘不好见老太太、太太等长辈,便由大丫头尺素扶着先回她与贾珠的小院儿换衣裳,周瑞家的则直接到荣禧堂回话去了。
翠儿亲自领着三个小丫头去厨房提了贾琏的饭食回来,就与贾琏说起路上遇见了珠大奶奶李纨的事儿。
自打贾琏离京,她们这个院子里头的丫鬟就没了事情做,每日里只管关起院门来打扫屋子再安心做些绣活儿,没过多久就成了冷灶。特别是二爷惹怒了南安王世子的消息传回来,好几个粗使婆子丫头都寻了门路离了这院子,今年春补人的时候也没人要来,一个个都嫌弃在琏二爷的院子里没有前程。
可人脾气柔顺也就罢了,翠儿却是个心高气傲吃不得气的。原来琏二爷比不得珠大爷会读书能讨老公爷老太太欢心,她被珠大爷院子里的丽人压了一头已是很不乐意,哪儿还肯再吃这些老婆子小蹄子的气,加上日子又清闲,少不得跟人拌嘴置气。
当时老太太还很是器重李纨,李纨手里管着好些油水足的差事,又体面又威风,翠儿与人拌嘴淘气的事儿就被那起子烂嘴烂舌的婆子告到了李纨跟前,阖府都等着瞧这位珠大奶奶的处置。
最大的倚靠不在府里,两个年岁相当的爷们这些年里多多少少又有些互别苗头的意思。翠儿一听人通风报信说珠大奶奶要处置她的事儿,那时真是心都凉透了,只觉的自个儿非要吃个大亏不可。
谁知李纨处事竟然十分公允,且细致又周到。一不曾因为那几个婆子是二房的下人而多加偏袒,二处置的极为有分寸,两边都是心服口服,真可谓面面俱到,事后也约束住了丫头婆子们,不许人胡乱传话编排,后院很是清明了一段时日。
所以后来李家出事,李纨失势,翠儿很是为这位大奶奶惋惜了一阵,可她不过是个奴婢,主子还不在府里,只能暗地里感叹几句罢了。
如今贾琏回来,换洗一番后神情惬意的听几个丫头说这一年里府里的大事小情,翠儿便在摆饭时顺口提起了李纨,语气很是感概。任是谁家,也没有正经奶奶跟着管事妈妈跑库房的道理。
贾琏瞧着贾府厨子做出来的菜色就有些饱了,便把七八成心思都放在了翠儿她们的话上。见她们都为李纨说话,便含笑道:“能得你们这般夸赞,可见珠大嫂子为人确实妥当周到得人意,我也未必及得上。”
对于李纨的好风评,贾琏丝毫不意外。前生李纨比凤哥儿早进门两年,将整个后院管的是井井有条。公平而言,在管家理事上,还是李纨比凤哥儿多了些自持圆融,办事情也更守礼端平,只可惜后来李家出事贾珠早逝,没了李纨管家的余地。
只是李纨是二房的媳妇,便是人品处事无可挑剔,最后也只会为了丈夫儿子与二房其他人一道算计大房。这便是利之所趋了。
贾琏说自己不如李纨,倒让几个丫头不好接话了。翠儿琢磨半晌,还是可人先明白过来,拉着她的手细声细气道:“珠大奶奶再好,总是那边房里的,哪里及得上二爷待咱们真心呢。只是如今珠大奶奶随二太太管家,二爷一个爷们又常不在家的,珠大奶奶公正,也是咱们大家的福气。”
见丫头们还算明白,没错了远近亲疏,贾琏便也笑着颔首:“正是这个道理。那时候我不在便算了,我既回来了,总不好叫你们再欠着人情。我从江南带回来的那些首饰扇面,你们挑些送去与大嫂子的丫头分分,我在外头也多帮李家的爷们置换些银子,咱们主仆一道把人情还上岂不好。”
一听说贾琏带回来赏给她们的东西还要分出些送礼还人情,几个大丫头们连忙快手快脚的把活计忙完,都抢着先要把自己相中的那份挑出来,一时间姐姐妹妹告饶声不绝,把贾琏乐的险些喷了茶。
贾琏伸手挨个虚点了一遍他院子里的大丫头,恨铁不成钢道:“便是爷去了江南,这一年也没少让人带东西回来赏你们,怎么就眼皮子这般浅,传出去,还当爷不给你们钱花。”
翠儿被一向老实的可人拿走了支精致的如意花钿正在心疼,又听见贾琏嫌弃她们眼皮子浅,不由委屈道:“可不是没有家底儿了。原先爷不宽裕,我们又哪里来的私房。好不容易这一二年攒了些,偏珠大爷房里一个接一个摆酒。丽人姐姐时,我们就想着珠大爷清雅好读书,丽人姐姐又得太太看重,怕是大奶奶之下第一人了,礼物轻了不好出手,就送的重了。等后头两个姐姐也好大排场的梳头,我们总不好一会儿重一会儿轻,可不是空了箱底。”
听着这丫头这般委屈,又见其他几人也是副心有戚戚的模样,贾琏不由失笑,宽慰道:“罢了罢了,明儿我就叫兴儿去外头再帮你们置办些私房,你们想要什么,只管去跟兴儿说,若是银子不凑手,格物架底下那个匣子里的碎银子只管拿去。”
贾琏这般大方,几个丫头一时都是喜气盈腮,一人略捡了几样心头好,就把摊开的那包袱灵巧首饰又规整好,七嘴八舌的说起李纨身边几个体面丫头的喜好,帮她们一人挑了一样出来。
等她们挑完了,贾琏也吃好了饭,几个大丫头便把饭菜端下去,准备与二等丫头们一道就着自己的份例分了。还没等她们摆好筷子,外头便有婆子过来敲门,却是二姑娘迎春身边的小丫头小红。
丫头们晓得二爷看重这个妹妹,忙就把小红让了进来,也不敢慢怠这个才留头的小丫头,由翠儿亲自把她带进去见了贾琏。
贾琏没想到这会儿迎春院子里的人会来找自己,来的人还是才选进来没多久的林之孝的女儿,心里便觉得八成是出了什么事情,便坐正了身子问道:“这个时辰了二姑娘让你过来,可是院子里有什么不妥当?”
论理,这会儿大房所在的东院是已经落了锁的,要过来就得有正经要紧的事情,还得给守门的婆子塞银子。迎春从小就是个省心的性子,如果没有事情,又岂会巴巴儿让人过来。
小红随了爹娘,是个心里明白的,又比她那沉默寡言的爹娘多了一分爽快,嘴皮子也利索,所以当时得知贾赦要了林之孝一家子到东院服侍,贾琏就点了小红到迎春屋里。也是因为贾琏的缘故,小红在迎春屋里一直很有体面,仅次于迎春的奶娘和司棋二人。
小红利索的福礼,便脆生生回道:“奶娘把二爷年前给我们姑娘捎回来的项圈收拾丢了,太太身子不爽利,让王奶奶传话,说只看二爷的意思。姑娘就让我过来了。”
第40章 兄妹
贾琏怔了一下, 忽而想起前一世迎春总是沉默不言任丫鬟婆子欺到头上的样子,痛快起身吩咐道:“可人掌灯, 翠儿去叫上几个护院的粗使婆子,再让兴儿旺儿带着人在二门外头等着,咱们去二妹妹院子里瞧一瞧。”
潋滟的桃花眼细细瞧了小红片刻,贾琏又加了一句:“是个忠心护主的好丫头,可人, 拿五百钱赏她,再从咱们院子里的账上给她加三个月的月例。”
迎春现住在邢夫人院子旁边一处小院落里,因贾赦院子里姨娘通房莺莺燕燕一大群,格外担忧顶上发冠变色, 门禁比正房这边还要严些, 小红要来这边报信,要过两道门禁,给三拨守夜的婆子报备, 说不得还要陪笑塞银子。以小红如今的年纪, 已经算是有胆有谋,比其他只会窝里横拌嘴淘气的丫头不知强到哪里去了。
小红一听赏赐, 立即就笑红了脸, 忙又跪下给贾琏磕头, 被可人笑着拉了起来,除了贾琏赏的银钱外还额外多得了一把甜果子, 喜的她又叫了几声好姐姐, 脚步轻快的跟在了可人身边, 手里也举着盏气死风灯帮忙照路。
她如今才被提到二姑娘院子里做三等,月例寥寥无几,五百钱也算不得多么大的数目,可这是琏二爷给的体面,自然又大大不同。如今东院里,谁不晓得琏二爷说话好使呢?便是老爷那样难伺候的,也肯听琏二爷的话。
今晚明明是奶娘犯了事儿让姑娘捉住了,偏太太撂手不管事,让奶娘一下子就得意起来,还上手掐她们几个丫头,嘴里不干不净的,当时小红心就凉了,幸好二姑娘捏着帕子犹豫了半晌,吩咐去请二爷做主。
其实姑娘那时也慌了神,不过还撑着一口气不肯听奶娘的话罢了,根本没指名到底让谁来。司棋忙着同奶娘顶嘴都没听见姑娘的话,绣橘缩了头,只有小红倚靠着二爷素日里对姑娘的看重疼爱,扯着她爷娘老子的名号跑了过来。既然琏二爷肯给她这么个小丫头做脸,那自然就会为姑娘出头。姑娘好了,她们这些底下伺候的人才能得着好。
贾琏这一路走的可比小红来时顺畅多了。守门的婆子又不是吃了熊心豹子胆,哪个敢拦他,纷纷弯腰行礼,门锁也开的麻利极了。至于那么一两个趁人不注意跑去不知道哪个院子报信的,贾琏理也没理,抬脚就走,身后一群婆子小厮个个精神抖擞,只等着一会儿好好在主子面前表现一番。
迎春的奶娘还是迎春刚落地时贾母指过来服侍的,几辈子的老人,儿子媳妇又在府里当差,自然也有自己的人脉路子。先前迎春几年得不着人问一句,甚是落魄不得志,院子里可不就是奶娘一人独大。谁知贾琏突然转了性,三不五时就要看这妹妹一眼,下了江南还不忘偶尔捎些东西回来,奶娘也不是个傻的,行事自然比以前收敛许多。
只是这贼当久了,难免就把迎春的东西都当作了自家的。年前贾琏一气捎回来五六个长命锁,奶娘年下赌钱时又输的多了些,一时手痒就偷了一个出去当了点银子花花。她想着,横竖太太再不管这些的,琏二爷是个爷们又住在正房那边,软硬兼施哄一哄也就过去了。
万万没想到二姑娘这回竟然这么硬气,小红那死丫头拿着鸡毛当令箭跑的比兔子还快,琏二爷又真大张旗鼓的跑了这么一趟。奶娘亲自站在小院门口等着,只觉得这夏日里的夜风也吹得人心头发冷,心里闪过一个又一个念头,只想着先豁出这张老脸去好好哭一场跪一跪求求情,先保住了差事再说。
奶娘提心吊胆的等着,身上的衣衫都叫汗浸透了,才见着了贾琏一行人的身影,登时就要跪行过去,却迎头就挨了翠儿一巴掌,半边脸火辣辣的疼,一时竟忘了琢磨好的说辞,只张着嘴发愣。
贾琏睨了这老货一眼,一抬手就有几个跟着过来的粗使婆子如狼似虎的扑上去,把迎春的奶娘堵着嘴牢牢困了起来,按在地上动弹不得。贾琏这才又露出点笑模样来,漫不经心的吩咐道:“这样欺到主子头上的刁奴,直接拖出去发卖了吧。老爷喜欢用的那几家人牙子,不拘哪一家都使得。就说我吩咐的,身契过几日再送去,便宜些也使得。”
几个婆子不约而同打了个哆嗦,见贾琏的眼神还落在她们几个身上,连忙七手八脚把人推搡出了二门。离了内院,自然有兴儿旺儿接过手去,连夜就把人丢在了人牙子家里,好好招待起来。等贾母王夫人两处得着信儿,人早就弄出府去了。
干脆利落的处置了刁奴,贾琏也没急着回去,而是带着翠儿可人和小红进了迎春的院子,那些凶神恶煞的婆子都被他留在了院外静候。
贾琏掀帘子进屋时,迎春正默默坐在炕桌边绞手帕子,绣橘呆呆站在一边眼圈儿比迎春还红些,唯有一个司棋还算精神,正跺着脚骂奶娘,顺便埋怨迎春怎么只派了小红这么个不顶用的小丫头,也不知道能不能成事。
见迎春被司棋说的一声不吭,贾琏的脸色顿时又沉了下来,也不管回过神来的几人都要过来同他行礼,直接指着司棋叫她跪下,才拉着迎春分宾主坐了。
贾琏心知迎春的个性,今晚能借着邢夫人的话派丫头来找他告状已经极为难得,并不想惊吓这个兔子胆的妹妹,便开门见山解释道:“你那奶娘不是个好的,我已经做主将她发卖了,往后这院子里谁再不将你放在眼里,你只管让人去我那说,我必给你撑腰。至于司棋,可是这院子容你不下了,你竟然眼看着姑娘害怕伤心不去宽慰劝解,反倒发起了牢骚?主仆之分既然忘了,就好生跪着。若不是看你还算忠心,便是王善保家的亲来,也不会留你!”
真依着贾琏的心思,司棋这样主意大的丫头就该一起打发了。可迎春性子太过软绵,屋子里其他的大丫头也一般怯懦,司棋这样火炭一般掐尖要强的脾性留着倒也有些用处,至少可以在迎春不便开口的时候啐到那起子小人脸上。不过司棋的主意也太大了,又习惯了替迎春做主,不敲打一番也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