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开中门跪迎圣上御赐的物件儿,这是贾氏一族十几年不曾有过的荣耀,御前大太监夏守忠笑眯眯来荣国府传旨时,连东府里的贾珍贾蓉父子都正了衣冠跑来一同聆听圣训。可谓人人喜气盈腮,连往来仆役都与有荣焉,贾母等深知家事的主子更是笑的眉眼舒畅,仿佛被天家厌弃的日子已成过眼云烟,好日子就在眼前。
心心念念终于等来这一天,便是清高自许的贾政也不免在接完旨后主动与夏守忠攀谈,好为家族再出些气力,可惜已然一步登天的御前总管太监不是什么人的面子都给。夏守忠不过对着贾政贾珍等人露出个假笑,就与激动的话音儿都有些飘的贾赦一问一答,和和气气的陪这位会养儿子的大老爷说了会儿话,才领着小太监们回宫复命。
别说贾赦还算知情识趣,就是个棒槌,瞧在同是主子心腹的贾琏的面子上,夏守忠也定会给这位大老爷好生做脸。日后贾琏回京,也好继续一起为主子分忧不是?
当然夏守忠一向信奉做好事儿得让人知晓才好照着报恩的路,没多久远在平安州的贾琏就得了信儿,比贾赦亲笔书写的家书还更详尽的讲述了当日之事。闻弦歌而知雅意,他自然得了贾琏好大一份心意。
一晃两年,等平安州这边隐患尽去,贾琏自觉才学够了火候,才命心腹护卫奉密信于御前,自己也去信告知贾赦,动身回京参加秋闱。他本有意回金陵应试,但是杨垣与上皇在今科考官人选上多有角力,江南一带都是上皇心腹,考量再三,还是改在京中。
贾琏动身之前,与他在平安州共事多年的何守备长子何泗安亲自登门,替其父转交信物并信件,想为家中幼子何汣安求取贾琏之妹。
自从何姑娘芳魂早逝,这位备受家中宠爱的小少爷何汣安自认害死了姊姊,大病一场后便在家悟道,做起了居家修士,直到去年才忽而顿悟,又披上铠甲,开始追随父兄习武练兵。
这样的妹婿人选,饶是贾琏一向与何泗安相处和睦,也不由着恼。
第63章 返家
因前世对迎春这个唯一的亲妹多有亏欠, 贾琏重活一回后对迎春多有补偿。为她撵走辖制主子的奶娘,培植能干的丫鬟, 都是为了改一改她那木讷软弱的脾性,以免什么人都能爬到她头上作威作福。
不过贾琏也深知这世道女子的不易,若是不能为迎春寻个人品家世俱佳的夫婿,便是有他撑腰,迎春不至于如前世那般被孙绍祖那等小人磋磨致死, 也难免在婆家吃苦受罪。因此这些年在外交际时也常私心考量同僚友人家适龄的小郎,有意为迎春觅一家风清正的人家,免得到时候抓瞎,没想到何家先开了口。
平心而论, 无论是何家的家风家世、还是何汣安自身的品貌前途, 这门亲事还算是迎春高攀了。世人择媳首看门第家风、次挑嫡庶。荣国府败落多年,在外的名声不提也罢,家风更是稍一打听就知道一塌糊涂, 迎春又是庶出, 负责教养的嫡母邢夫人还是那么个不着四六的人,稍知道些根底的人家都不愿婚配。即便贾琏过几年发达了, 迎春的亲事也是高不成、低不就, 很是为难。
至于何家这样掌一方兵权且简在帝心的地方豪强, 家风又清正,嫡幼子媳妇的位子多得是世家大族年貌相当的嫡出姑娘想坐, 任是谁也想不到他们会相中已沦落至京中三流的荣国府的庶出姑娘。贾琏当时也不过是偶尔与何泗安流露过有心为庶妹寻一妥当亲事的意思, 想着对方帮忙留意一二, 没想到何泗安直接留意到家里去了。
那何汣安又生的俊秀飘逸、一表人才,贾琏心里难免疑心他是不是有什么不妥当,何家人才急慌慌凑过来,又怕之前他与何姑娘的议亲之事会让迎春被人说嘴,只是心中还记着何守备父子皆是志向高远的大丈夫,并不屑于在这些后宅阴私上使心眼,才把拒绝之言咽了回去。
思量再三,贾琏到底还是舍不得何家这样的好人家,言辞委婉的写信告知何泗安,道是事关姊妹终身,他会在回京后禀告父亲贾赦,由长辈定夺此事。何泗安接到信后倒也干脆,问过何守备后便又大方的登门拜访,提及年底幼弟何汣安将随父进京,好跟着学些眉眼高低,言辞恳切的表示家里有意让何汣安到府上拜访贾将军。
这便是有意让贾家的长辈相看何汣安了。贾琏心里更觉安稳,便也爽朗的应承下来,送走何泗安后便催促仆从快些准备行囊与土仪,比原定的日子还早了两天出发回京。
这一回再无波折,贾琏心中畅快恣意,一路策马而行,后头由妥当镖师押运的行李货物还在几百里之外,他就领着贴身小厮护卫回到了暌违数年的皇城根下。纵身从马背上一跃而下之时,贾琏脚下踩着城门外平整的黄土路,抬眼望着城墙角楼上略显峥嵘的兽脊飞檐,心内竟生起两世都不曾有过的豪情万丈。
深吸一口气,贾琏才领着兴儿旺儿等人大步排队入城。
守城门的小吏在这天子脚下当差,眼神毒得很,对贾琏主仆并无丝毫怠慢,客客气气查看过路引户籍后就放了这一行人过去。不过这京里多得是破落到家还死撑着门面对着他们这些不入流的城门吏耍威风的高门子弟,一个个都倨傲的端坐马上或是车内,如贾琏这般贵为国公后人还肯在城门外下马步行的并不多。是以他前脚刚入城,赞他心性品德的话儿就在皂吏间传开了,还传到了御史的耳内,在一个月后的朝会上被拿来讥讽南安王世子的横行霸道、素行不良,便是后话了。
贾琏事先并未告知众人他归家的具体日子,主仆几人又衣着朴素,若不是人人手中都牵着一匹西北产的高头大马,险些第一眼就叫守着荣国府角门的小厮当成了来打秋风的穷亲戚。好在管着西角门的小管事前年曾与奉命回来成亲的旺儿有过一面之缘,仔细打量几眼就认出了眉眼之间越发威严的贾琏,唬的直接从茶室里跑了出来,一脚踹起个小子命他滚进去报信,自己则毕恭毕敬的迎了下去,亲自点头哈腰的为贾琏引路。
贾琏还没进二门,他回来了的消息就一阵风似的刮过了整个荣国府前后院。贾母所居上房与荣禧堂两处瞬间多了许多来回跑动的小丫头子,带着儿子贾兰避居在院子里修佛的李纨也放下了手里的经卷,温柔克制的过问起贾兰的启蒙功课,连正与门客们清谈的贾政都匆匆回了正院,准备考校下贾琏的学问长进。
毕竟之前贾琏一写家书回来说自己有意参加今科秋闱,莫名得了圣上青眼的贾赦就闹腾着把空闲已久的梨香苑好生捯饬了一番,前后花了几千两纹银,说是要给贾琏安心读书使,连贾母念叨他们这般妄动老国公晚年静养的院落不妥当都不顾了,贾政也着实关心侄儿学问上进益了多少。那样的荒野偏僻之地又能有什么名师,若是坐井观天自以为是,到头来丢的还是阖府的脸面。
反倒是东院里的贾赦与邢夫人稳得住。贾赦吩咐人把带着蹒跚学步的贾琮过来凑趣的绣鹂绣鹃两位姨娘都带回去,就派人去上房外头的夹道里等着,自己继续端坐在书房里悠闲的赏玩古董。邢夫人则干脆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她如今已经死了自己生养儿女的心思,抱养贾琮的打算也落了空,与贾琏又早就离了心,这会儿压根懒得在贾琏身上费什么心思,便是身边的人说破天去,她也只当不知道。
贾琏离家数年才回,自然要先去给贾母磕头请安。贾母有心多与他说几句话,也让已经学了好些书本在腹内的宝玉与这个堂兄好好亲近一二,只是贾琏面上的疲惫太明显,贾母也只好先放贾琏出门去见贾赦,这是父子天伦,便是贾政来时落了空也无可奈何。
贾琏到了贾赦书房时精神便明显好了不少,还简单说了些一路行来的见闻民生,才被瞧够了他那张脸的贾赦哄回了自己院子休息。
第64章 林樟
绷着心神在贾母处回话时还不觉得累, 一出贾赦的书房,贾琏就觉出困乏来, 硬撑着又去邢夫人院子吃了口茶,才慢慢走回了自己的小院。
原本贴身伺候的大丫头翠儿和依人前两年就由他做主分别许配给了兴儿、旺儿,一个掌管着贾琏院子的小厨房,一个在大房那边给林之孝家的打下手,都做了管家娘子, 早就离了贾琏的院子。这会儿兴儿、旺儿两个也都叫贾琏放出去与媳妇团圆,屋子里只剩下翠儿依人□□出来补缺的几个大丫头,贾琏连人也没记全,便命她们都退下, 自个儿慢悠悠泡了个澡、换上新做的睡衣睡鞋, 才由一个刚留头的小丫头子进来帮他擦拭头发。
头发还半湿着,连日纵马疾驰的贾琏就渐渐撑不住眼皮,倚靠在榻边沉沉睡去。一直屏息候在门外的几个翠由为首的翠柳探头一瞧, 见那小丫头子只管一心一意给贾琏擦头发, 便互相打了会儿眉眼官司,轻手轻脚进屋来点上宁神香, 为贾琏盖上新晒过的软被, 又放下各处帐幔, 才一齐悄悄退了下去。
贾琏这一觉直睡到了夜里,醒来后干咳了一声, 外头守夜的翠涓便进来奉上温温的梨糖水。待贾琏润过喉咙, 翠柳又端来了一直在厢房小火炉上煨着的菌子汤, 服侍着他热热用了三大碗,才再安歇下。
待第二日鸡鸣时分,酣睡了大半日的贾琏才算彻底醒过神来,起身洗漱后简单垫了几块点心就赶去贾母处请安。他离家数载,昨日贾母怜他疲乏未曾多留,他今儿是必要过去承欢膝下的,不然说出去也不好听。
贾母是上了年纪的人,这两年觉越发少,往常体谅儿孙辈年纪小从不让众人早起陪用早饭,今日听丫鬟们报说琏二爷来了,即便心底里仍觉着贾琏野性难驯十分不孝,几年不见情分上也疏远了,面儿上也不由露出几分笑意,连声吩咐人再去厨房要几个贾琏幼时爱吃的甜口儿点心来。
贾琏刚掀起帘子进屋就听着贾母的话,当下也笑嘻嘻过去给贾母作揖。这是长辈的一份心意,即便他在南下扬州前就改了口味,按孝道也应当欢欢喜喜的谢长者赐。横竖贾琏对家里的老祖宗也没多大期盼,贾母能记着他幼时的口味也称得上慈爱了。
祖孙二人还算和乐的用过早饭,王夫人才姗姗来迟,一来就替寡居的李纨向贾母告罪,却是贾兰昨儿稍微受了点儿风,夜里烧了起来,李纨衣不解带的照看了一夜,今儿也出不得院子了。贾珠青年夭亡,止得这一点骨血,王夫人起身后也过去瞧了好一会儿,这才过来。
贾母一听果然关怀非常,略过王夫人晚至一事,张口便命刚提到身边服侍的大丫头鸳鸯去她库房里挑些好药材送去李纨院子,嘱咐李纨只管好生照料贾兰便是大功一件,又忍不住心酸与王夫人好一阵唏嘘。贾珠这一走,她们这心里也空了一块儿,即便好几年过去,那样孝顺上进的好孩子也依旧让人心疼不已。
贾母与王夫人相对落泪,王夫人还微微红着眼圈提及贾宝玉,道是“若是有珠儿一丝懂事,也不至于让人日夜悬心”,可惜贾母叹息着不肯接话。
二人如此伤心,机灵贴心的大丫头们不是端水拧帕子准备服侍主子们净面,就是体贴的软言安慰,倒是本该彩衣娱亲的贾琏只顾着吃茶,浸润在茶香中对周围的动静恍若未闻,倒是阴差阳错免了再听一回贾珠当年如何如何之类的话儿,也叫王夫人寻不着机会探听他今科下场之事。
没了人接话,贾母与王夫人之间对于贾珠也不过是那些车轱辘话,不一会儿就在丫头们的劝慰下收了泪,敛去哀容说起旁的事来。
从琥珀手里接过老花镜端正戴上,贾母从手边拿起一封信,看向贾琏的眼神就带上了些亲近:“这人之间的缘法,真是谁也想不出。当年敏儿随林姑爷赴任,离京千里之遥,谁能想到竟是琏儿最投他们夫妻的眼缘?便是这封家书,竟也是跟琏儿前后脚进的门。”
听到贾母提起贾敏林海夫妻,坐在下首的王夫人忽而垂了下眼,才颔首附和,话比之前谈及贾珠时少了许多,脸上也没什么笑意,连一旁伺候的琥珀都飞快的瞥了她一眼。
贾母当然能觉出王夫人的敷衍,不过她心里正欢喜,也体谅王夫人丧子之痛,便只做不知,慈爱的继续说道:“敏儿在江南为林姑爷辛勤操持了这么些年,又为林家开枝散叶,总算是苦尽甘来了。圣上有意召林姑爷年后上京,敏儿也准备带着黛玉樟儿姐弟一块儿回来。你们说说,这岂不是天大的喜事?”
贾母一拿出信来,贾琏就猜是要说此事。
他这些年与林姑父信件往来的还算亲密,留在林家的几个嬷嬷也偶尔会传些消息。黛玉三岁时跛足道人上门被打了出去,去岁林家的独苗苗林樟险些因伺候的奶娘有二心丢了小命等事他都听人说了。因为林樟遇险后获救和之后温养身子都多亏了贾琏留下的嬷嬷,林海与贾敏对贾琏更是爱若亲子,准备上京一事也是有了眉目就写信说与他知晓,他倒比贾母还早两个月收着信儿。
这会儿贾母说得欢喜,贾琏想到姑母一家也笑的十分真诚,倒把一旁的王夫人比得愈发阴阳怪气起来。王夫人心气不顺,也不打算同小辈儿抢着卖乖,只是端着管家太太的身份,语带忧虑的未雨绸缪起来:“小姑一家回来,自然是大喜事,只是梨香院已经拨给了琏儿读书,这一会儿却从哪里收拾个齐整院落来?”
王夫人给贾母做了二十多年媳妇,将老太太的心思摸的透彻,晓得她定然是要将女儿女婿留在身边。林海的位子炙手可热,上皇与圣上都看重,归京述职时自然少不得应酬,这府里除了老国公荣养的梨香院,还真没有哪处院落既有单独开的外门,又能安顿下林家一大家子。
王夫人虽是有意挑拨,说的倒也在理。如果不提早准备,等林家上门拜访,贾母自然不好开口留人。可梨香院一早就被贾赦开口要了去,说是要给贾琏做书房。
贾母闻言脸上的笑意就淡了些,摘了老花镜就看向了依然笑得温文尔雅的贾琏。
第65章 下场
贾琏生着反骨, 对她这老祖宗全是面子情。有真正孝顺的乖孙宝玉在旁比着,贾母就算一开始叫贾琏蒙混过去, 这五六年也早就回过味儿来。先前想叫他帮着说点子好话安排几个府里的门人到平安州做事,他便推三堵四,这会儿可是上好的院子,那不成器的孽障死皮赖脸给他要了去,他们父子还能松口还回来?
贾母面上虽还算和颜悦色, 望着贾琏的眼神却着实算不上慈爱。她一生得了两儿一女,对女儿自然是千娇百宠,兼之如今子孙辈的前程还想仰仗女婿提携,自然不肯叫这不孝的东西耽搁了。只是这话还需说得讲究些, 不然贾琏若是牛脾气上来了胡言顶撞, 难免会伤了脸面,传出去也不好听。
见贾母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贾琏忽而就有些想笑, 一双潋滟的桃花眼也顺应心意略弯了弯, 笑的坦然。府里再如何瞧不上他,纵容仆妇们编排多少歪话儿, 他这些年在平安州如鱼得水闯下的名声、送回的财货, 到底是让她们忌惮许多。当年想支使他, 哪里需要绕这么多弯?果然财势得人心。
不等贾母开口,贾琏就顶着审视的目光笑着开口:“梨香院是老太爷清修之处, 孙儿能在里头苦读数月已是天大的福分。只求老太太多疼疼孙儿, 容我秋闱下场回来再搬。到时候孙儿亲自带着人布置, 必定让姑父姑母和表妹表弟都欢欢喜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