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他还是个不服输的个性, 凡事做了就想拔尖儿, 不免越不会便越要练, 越练越入神,连院子里什么时候静的落针可闻都不知道。直到手上的笔叫人捏住了,林樟才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战战兢兢抬起头,果不其然对上了娘亲似笑非笑的眼神,忍不住咽了口口水。
贾敏也没急着发作,她一手拿着刚从林樟书桌上捡起的书缓缓扇了扇风,另一手就慈爱的摸上了儿子的额头,笑道:“这么大本书挡在前头,真是又闷又挡着光,瞧这一头的汗。回头一受风着了凉,再坏了眼睛,那就真是白给圣贤书招了无妄之灾了。”
说到最后,贾敏忽而就变了脸色,纤长的手指一屈,就迎着林樟水汪汪的大眼睛狠狠给了他一个爆栗,疼得林樟嗷了一声就伸手捂住了自己的额头,一退三尺远,一双眼睛看看贾敏又瞧瞧黛玉,说不出的委屈。
黛玉想着这画还是自己为了整治弟弟才撵着他画的,脸上也有些红,忙就上前把林樟护在了身后,祈求的看向贾敏,轻声撒娇求情:“娘亲饶了樟哥儿吧。这画是我让他帮我描的,是我选错了画,才耽搁他这么多功夫。”
贾敏哪会不知道这画是黛玉的,安华院里几天前沸反盈天的翻库房,不就是这个小祖宗想着法折腾她弟弟闹出来的动静?没好气的点了黛玉一下,贾敏努力抿了抿唇,尽量沉着脸训道:“你也晓得自己不像话!寻常华儿草儿便罢了,做什么叫你弟弟描这样画,费时不说,他小人家家不知道轻重又不解其中意味,你如今也绣不出其中壮美辽阔,倒白瞎了这样的意境。”
“还有你!”贾敏又拧了林樟一下,“你姐姐是什么意思你不晓得?哪个让你耽误了课业单描这个?你还敢拿着圣贤书做幌子,让人知道了还了得?若是过些日子给你请了先生回来,单为这一桩便是打断你的腿都不冤枉!”
林樟先还一心担忧娘亲要告诉爹捶他,听到最后却是明白过来,胆子立时就大了,猴儿一般从黛玉身后钻出来,抱着贾敏就不松手,口中连连告饶:“娘饶了我这一回吧,再不敢了!这不是在自个儿家里嘛,除了您和姐姐,谁会这个时辰过来?我在外头再不这样的。”
贾敏叫他痴缠的没法子,真真是又爱又恼,狠狠心在林樟背上拍了一巴掌,到底应了他:“再有下一回,必要让你爹拿板子打。你说的没有下回能信,太阳都能打西边出来。你爹不是前儿罚你抄书?你再多抄一遍送到我房里来,我一准儿仔细查,敢弄鬼你就试试!”
贾敏只知道林海罚了林樟抄一遍易经,却不晓得林海背着她又多罚了林樟好些旁的,还有攒着没打完的手板子,足够林樟在课业之外忙上三个月的,心中还颇觉自己罚的轻了。
林樟险些哀嚎出声,却没有胆量在娘亲面前拆他老子的台,只能咬牙认了,转而偷偷去瞧黛玉,盼着他姐姐能有良心一回。他为什么会有这一场飞来横祸,还不是求姐姐帮着抄书的时候,姐姐要价太狠?不给描画就不帮忙抄书,天底下哪里有这样铁石心肠的亲姊?
谁知这会儿黛玉却是突然迷上了今儿早上才换上的新绣鞋,盯着鞋尖儿上嵌得米珠凤蝶图案瞧个不住。直到林樟心内都开始嚎啕,灰心丧气的就要转开视线,黛玉才微微抬眼,避着贾敏对林樟吐了吐舌头,算是给弟弟吃了颗定心丸,两人心照不宣。
贾敏只当没瞧见一对小魔星的眉来眼去,也不再多说什么,带着儿女精心制起要送到荣国府的帖子,一下午又是熏香又是描画,三个人凑在一处集思广益好不热闹。等林海回到府里时,他们已经备好了五种又雅致又特别的帖子样式,拉着林海好一番品评。
言笑晏晏的择出这回要用的帖子,贾敏立即笑着把今儿黛玉林樟的过错说与林海知道,眉眼含笑的,仿佛根本没瞧见一双儿女垮掉的小脸。
林海前两天就看出了林樟交上来的课业字迹不对,只是还没空出手来收拾他们,一听立即配合的黑了脸,将儿女们赶回各自院子里抄书默写,连林樟嚎着要留下来亲自给琏二哥哥写帖子都不管用。
黛玉和林樟姐弟都闭门受罚,给贾琏的帖子便由林海亲自捉刀,以至于贾琏从贾赦手里接过帖子时都吃了一惊,没想到这等小事竟能劳动林姑父。
因着林家派来的管事直接求见了贾赦,贾母等处得知贾敏单请贾琏迎春兄妹二人过府的消息时就晚了一步,没能拦得住林家的管事。
贾敏这个做妹妹的竟将贾政的儿女视若无物,一心只抬举大房的人,贾母自然心中不满,可贾敏已经是林家的当家主母,贾母也不好直接让人上门去问。思来想去,贾母还是将主意打到了瞧着绵软的迎春身上,吩咐她出门时务必带着探春和宝玉两个。都是一家子骨肉,分的太开便生分了。
迎春不敢当面顶撞贾母,只能过后再让丫头去知会贾琏一声。贾琏知道了也不以为意,正所谓你有张良计,我有过墙梯。到了正日子,迎春一早起来去给贾赦请安的时候,早一步过去的贾琏就直接带着妹妹和表礼从东院出了门,彼时贾宝玉还在梦里呢。
第81章 顾忌
贾琏这几年不论身在何处, 大小节庆总不忘派人给林家送礼,贾敏为此事还专程与林海一同写信训斥他太过奢侈, 贾琏态度诚恳的回信认了错,转头依旧我行我素。
只是送的次数多了,贾琏自己的眼界也高了起来,加上一般的物件也大多都送过一轮了,最近一年多除年节外, 其他时候礼物格外讲究贵精不贵多,多数取个意趣别致,倒不像之前那般扎眼了。
今儿过去,贾琏不过亲自捧了四块大小不一的兰花青印石料子, 又为迎春备了一匣子才从泉州港运来的小面西洋圆镜, 兄妹两个轻装简行,贾琏和兴儿骑马,迎春带着大丫头小红坐车, 离了宁荣街好一会儿都没人反应过来这是做什么去。
等日头升高, 贾宝玉起身换好了大衣裳,贾母再派人去请贾琏迎春两个的时候, 才从鸳鸯口中得知他们一大早去了东院就再没回来。
迎春与探春姊妹合住的院子里自然有不少上赶着去上房通风报信的, 可那些婆子丫头只当二姑娘是临出门前去给大老爷大太太请安的, 哪里能想到竟有人两手空空就能出门走亲戚,丫头都只带了一个, 不免一时大意, 误了主子的事。
丫头婆子心中惶惶, 生怕贾母要迁怒处置她们,贾母也确实气得脸色铁青,立时就要拿迎春屋里的大丫头司琪过来回话。鸳鸯听了却是一脸的为难,想了想只能尽量和缓的告诉老太太,二姑娘屋里这会儿从东院里带过来的贴心人都在大老爷院子里,怕是一时半会儿回不来。
贾母登时大怒,搬入上房颐养天年之后头一回摔了手里的茶盏。贾琏天生反骨就算了,迎春平日里倒是装得安分柔顺,这还受着她的管教就敢公然忤逆,他日翅膀真的硬了还了得?
临老了倒叫个乳燕啄了眼,贾母心里走马灯似的滚过多少个整治迎春的法子,真正意动时才猛然发现她手上竟没有什么能辖制迎春的法子。
迎春份例采买都是走的东院贾赦的私账,各色供应根本都不动公中的份例,屋里伺候的丫头婆子领头的几个身契还都在大房父子手里,想也晓得那两个不孝不悌的混账不会拿出来。内宅里恶心人的法子虽多,可银钱用度上克扣不住,使唤的下人也支使不动,各样手段就要大打折扣,也很难降服住迎春,进而叫贾琏也学个乖。
再厉害的法子即便管用,贾母却有些犹豫,并不想使。她是一族的老祖宗,只一句不孝就能叫迎春一世翻不得身,说不得连刚说定的亲事都要丢。可今日之事还连着贾敏那头,真闹得大了说不得贾敏风评也要坏,到时候就是平白断了林家这门亲戚,真真是怕打了老鼠伤了玉瓶儿。
如此一想,贾母也就尽力顺平了心气,不再自降身份与迎春计较,盘算着就当养了个猫儿狗儿,养到出阁成亲便罢。只是她虽再三拿女儿拿林家劝服自己,心头却总隐隐存着点儿对贾琏的顾忌。
这些年大大小小多少事情,贾母也曾跟在亡夫身边经历过波诡险境,再不愿意承认,她也多少猜到些,明白贾琏这个她早年并不甚偏爱也不怎么瞧在眼里的孙儿怕是比阖府人能想到的还要出息。为着宝玉的前程,为了阖府乃至她自己的尊荣富贵,贾母都不想同贾琏真的撕破脸。
贾母既然有了顾忌,自然就要有所退让,一场王夫人等翘首以盼的雷霆震怒无声无息间便消弭于无形,连听说去不成林妹妹家的贾宝玉哭闹一场,都没能让贾母说出什么惩治贾琏迎春的话来,不过是一句轻飘飘的让他们回来后亲自给宝玉赔不是。
内宅里头最尊贵的老太太都不肯跟琏二爷挺腰子,别人就更算不得什么。这一桩不大不小的事儿不过半日功夫就一阵风似的传遍了宁荣二府,叫一干捧高踩低的奴才传的绘声绘色,对贾琏也更为恭敬谄媚,就是后话了。
府里如何闹腾贾琏迎春二人在外头自然不得而知。迎春心中虽依旧对贾母十分畏惧,却更信赖从小庇护她又为她谋划终身的兄长,相信贾琏不会坑害于她,便也心安理得的坐在车里,偶尔同小红两个微微挑开帘子瞧一瞧市井热闹街巷,也算是长了一番见识。
两个小姑娘自以为做的隐蔽,却不晓得帘子才刚动,骑马护在一旁的贾琏就察觉了,只是他并不信奉程朱理学那一套,也不觉得女孩儿家好奇高墙之外的热闹景象有什么不对,怜惜她们一生困于院墙之内,故而只作不知,随她们主仆去了。
迎春偷偷看了一路从未见过的场面,到林家门前下车换轿子时脸上还泛着红晕,一双眼睛也分外有神采,令人都有些想不起她在出门前曾经紧张成什么样子,倒也算是意外之喜。
自己请来做客的侄儿侄女瞧着都是红光满面,与丈夫儿女一起等在二门外的贾敏自然也十分开怀,一时连自己生的臭小子都忘了。随手怀里揽着的林樟推给一旁的林海,贾敏一脸慈爱的拉着迎春的手搂在怀里,另一手牵着黛玉,娘三个亲亲热热的就往里头走,嘴上已经随口说起了家常趣事。
被留在后头的几个爷们互相看看,还是林海最为淡然,唯一颔首也就领着贾琏林樟两个不远不近的跟在了后头,既不会扰了女眷们的雅兴,也能一同欣赏一番重新洒扫妆点了一番的园子。
贾琏熟悉林家人的脾性,一路走来依旧自在,迎春长到这么大却是第一回受到长辈如此的爱护,不免有些受宠若惊,趁着贾敏与黛玉说话时偷偷抹了两三回眼角,到了林府正院要正经给贾敏夫妻见礼时更是羞得红了脸。
她年岁尚小,月例也不多,这回听说要到姑母家做客后特意去问了贾琏,又央他画了花样子,点灯熬油,白天晚上手不离针线,备下了六个荷包并六条手帕子,也算是她自个儿的一份心意。只是这会儿切身体会到姑母的一片爱护之心,便觉得自己备下的礼太过简薄,叫人拿不出手。
贾琏早在一进门时就献宝似的将四块印石料子捧来叫众人看过,还兴致勃勃的给贾敏出主意,好刻个新奇又别致的样子,林樟也欢喜的把给他和黛玉的那两块拿出来看个不住,拉着黛玉一块儿琢磨,想给自个儿取个雅号,令人听着捧腹不已。
这边越热闹,就显得迎春越局促。贾琏含笑听着林樟人小鬼大的闹腾,也没忘记第一回出门做客的妹妹,见迎春抬头望着他,就鼓励的笑笑,又对贾敏处使了个眼色。迎春这才多了些底气,羞涩的将贾琏为她准备的礼物同她自己作的针线一同奉了上去。
贾敏早就等着了,迎春一说完,她立时就让人把东西都接了过来。随手把西洋镜子搁在一旁,贾敏欢欢喜喜的拿起迎春做的荷包瞧了又瞧,连声夸赞,当场就给自己和家人都换了上去,又把红着脸的迎春搂进了怀里好一通摩挲。
“我的儿,难为你小小一个人就练了这样一手好针线,比你妹妹强得多了去!真真是个傻孩子,这样诚心诚意的礼,竟还不好意思拿给我,你可要晓得,这情谊呀,才真真是世间无价!你的礼,姑母喜欢的不得了!只以后可万万不许做这么多了,熬坏了眼睛有你难受的!”
贾敏的怀抱十分温暖,迎春一张小脸埋在贾敏怀里,轻轻应了一声。
第82章 苦头
迎春这样腼腆乖巧, 倒让一旁微微有些不服气的黛玉一下子忘了那点儿不快,红着脸也跟着劝道:“迎姐姐可千万记得别在夜里做针线了, 对咱们的眼睛很是不好。一般的绣活儿哪里值得咱们动手呢,自有丫头们,便是兴致来了,慢慢做上几个也就是了。”
黛玉是贾敏林海夫妻盼了多少年才盼来的第一个孩儿,便是后头添了弟弟林樟, 也及不上她受父母娇宠,尊贵惯了,性子里自然难免有些要强,凡事不爱落在人后。
先前贾敏忽而说迎春的女红要比她的强得多, 黛玉明眼瞧着却知道迎春的绣活儿与自己的差不多, 心里一时就有些别扭。等贾敏说到后面,黛玉想起这位表姐自幼便无人呵护疼宠,也明白了娘亲说话的用意, 不由就有些羞惭, 有意弥补一二。
将黛玉神色间的变化看在眼里,贾敏心中大感欣慰。她自黛玉识字启蒙起就与夫君一同教导, 希望女儿明理知礼仪, 行事做人能与人为善, 俯仰无愧于天地良心,也常担忧一双女儿被自己娇宠的太过跋扈, 不能体会他人之艰辛, 树敌而不自知。如今见黛玉心境平和而能退让, 她也就放心许多,与对坐在旁的林海相视一笑,还不忘随口打趣一句。
“你自个儿是个懒丫头,就见不得姊妹们勤快。年前就说要给你爹绣个荷包戴,到现在连个影儿也没有,花样子倒描了不少,今儿做这明儿做那,你爹若是指望你,怕是都要被同僚们笑话仪容不整了。”
替林海鸣一句不平,贾敏含笑睨了黛玉一眼,也不理她噘嘴吐舌的怪样儿,又对迎春说道:“不过你妹妹有一句说的对,差不多的事儿只管使唤丫头们做去,你们都是世家小姐,金尊玉贵,女红只是闲暇消遣,给亲近的人做一做便罢,不值得花费多少心力。我们这样的出身,最要紧的是读书知理、明辨是非,这才是一辈子做人做事的根本。”
迎春出生后没多久生她的姨娘就一病去了,继母不闻不问,婆子丫头也都没有什么大见识,以至于幼时她与人相处时的言语举止都是自己小心翼翼觑着脸色语气渐渐悟出来的,总被人呵斥没有大家小姐的气派。后来有了亲哥哥贾琏撑腰爱护,处境好了,迎春也渐渐改了些过于怯懦的毛病,可贾琏一个大男人并不知如何教养女孩儿,又常年在外,也没有仔细与迎春说过多少为人处世的道理。
今时今日,迎春还是第一次听着长辈的谆谆教诲,不是为了夸耀身份,也不是为了含沙射影,单纯只是教导她为人处世的道理,只觉心内滚烫,红着眼连连点头,瞧着可亲又可怜。
见迎春如此,贾敏心里又是爱惜又是难过。这是她嫡亲的内侄女,又生的乖巧娴静,她自然是打心眼里想要亲近疼爱,也就分外不能明白贾母为何不肯分一丝慈心在孙女身上。
当年老国公也有几个庶女,均养在贾母膝下,及笄后都是挑了老国公麾下旧将子弟嫁了出去。贾敏当时早已记事,晓得贾母心里对这几位庶女虽不喜爱,面儿上却挑不出毛病,国公府出身的姑娘该有的教导一应俱全。可到了下一辈的姑娘们身上,除了如今陷在泥潭里苦熬的元春,其余两个姑娘竟是无人管教指点。都是嫡亲的孙女,难道还比不得不是自己肚子里爬出来的庶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