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公公正要告辞,外头夏守忠新收的干儿子突然猫着腰一溜烟跑到了屋门口,细声细气的喊道:“贾侍郎来了,眼瞅着就要进大门了,让儿子进来服侍您老人家穿鞋吧。”
夏守忠平时片刻都不肯离了杨垣身边,这一回也是凑巧才与黄公公说了这许久。他出来原本就是受命等候贾琏,以便人一到就引进殿里说话。
既然正主快到了,夏守忠万没有让人等着的道理,一个翻身就利落的从炕上起身,都不用他干儿子进来伺候,就妥当的收拾好了衣冠鞋袜。随手与黄公公打了个招呼,他便自出门到大门外迎贾琏去了。
因着忠顺王府修葺一事,总揽其间营造工事的贾琏这几个月得了不少面圣的机会,宫内外许多人都晓得陛下很是欣赏贾侍郎,三不五时就要将人唤至清思殿里垂问一二,每每还都是御前的夏太监亲亲迎出来,以贾琏的品级,可以称得上是皇恩浩荡了。
今儿一见夏守忠又是大步往前赶,值守的侍卫就互相挤眉弄眼,暗中打赌来人是不是贾侍郎。后头果见一身四品文官常服的贾琏面容端肃的径直进了殿门,赌赢了人的下值后便又多一顿好酒喝。
杨垣用膳前还与上皇在含章宫中争执了一番,心里腻味的很,殿里伺候的宫女内侍也都被他撵了出去。好不容易等着了贾琏,他见面就是好一顿埋怨:“幸亏给了你这么个差事,你还能记着进来陪我说说话,不然我看你每天下值恨不能干脆带着妹妹住到林尚书府上,心里哪儿还有个轻重缓急,什么大事都耽搁了。你这德性,我是万万不能让皇后给你个媳妇的,定是个英雄气短的货色!”
许是被上皇和一干三心二意的老臣扰的心烦气躁,杨垣这一二年单独召心腹臣子说话时明显唠叨了不少,加上不少人都到了外放为一地长官的关键时刻,最近留在京里又能放心说话的只剩了一个贾琏,杨垣的话不免就更多了些。
贾琏已是习以为常,轻咳一声后一板一眼跪下行礼告罪,一套动作行云流水,便是最严苛的礼部官员在场也绝对挑不出一丝毛病。
该走的礼数都做完了,贾琏才轻轻一挽袖子,一面从袖袋里摸出个蜜蜡丸子奉到杨垣手上,一面浅笑着回道:“臣在外头桩桩件件哪样不想着回禀陛下?您心里不痛快,自有公主皇子承欢膝下,娘娘们温柔解语,臣不过在先生家里偷一时清闲,竟也值得您惦念,倒真是臣的罪过了。”
杨垣随手将蜜蜡丸子捏碎,眯着眼将里头藏着的布条取出来细细瞧了一遍,又面不改色的将布条塞在熏炉里燃尽了,才白了贾琏一眼嗤道:“不知道多为我分忧,啃几块硬骨头下来,见天儿的就知道欺负小表弟。我就没有表弟能欺负了?也就是你先生不慈,不护着自个儿儿子,不然一天三顿手板子抽你。”
贾琏脸上依旧带着温和笑意,随口就说起自己与林海一家,特别是年幼的林樟相处的趣事,仿佛在杨垣问话时轻轻点了一下头只是事有巧合,并无半分深意。
只有状似闲聊家事,叫父母亲人扰的有些心绪不宁的君臣二人心里清楚,有些事儿他们筹谋了这么多年,终于到了真正动手的时候。
第86章 做客
算上废太子在内, 上皇还在位时,前后有三位已经成年的皇子意图谋反或宫变, 真论起来这在历朝历代都算得上是骇人听闻的丑事,不过是顾忌着天家颜面,史官们并不敢秉笔直书而已。
即便明面上都说上皇与圣上父慈子孝,天家乃人伦典范,其实各人心中都是清楚明白, 当年上皇禅位乃是无奈之举。
八王爷谋反之时买通了上皇曾经颇为依赖的一个大太监,趁人不备在上皇的饮食里下了药,以至于上皇当时险死还生,差点直接下去见了列祖列宗。后来八王爷被活捉, 上皇也在太医的拼死救治下捡回了一条命, 身子骨却是彻底败坏了,连太医院院判也不敢妄言他还有多少寿数。也正是因为自认撑不了多久,上皇才撑着一口气, 将不孝的畜生圈禁之后, 立了成年皇子里瞧着最为孝顺恭谨的杨垣为帝。
谁知宫里连装殓要用的一应物件都备齐了,退位后避居含章宫的上皇身子骨却一日比一日强健, 听说已经有太医断言上皇的圣寿还长着呢, 说不得都能抱上皇曾孙。需知杨垣长子今年才八岁, 这几乎是明着说上皇再活十年八年不在话下。
既如此,上皇也是一辈子乾纲独断的人, 哪里还能安心在宫里颐养天年, 冷眼看着杨垣治理八方?且他虽不算雄才大略, 忠心的臣子奴才也是不少,其中许多人要么怕一朝天子一朝臣,要么怕遭了新君清算,总免不了在他面前撺掇一二。
自古天无二日、国无二君,杨垣既然已经坐在了这天下之主的位子上,自然也不会任人压在头上,明里暗里,含章宫与清思殿两处几成水火之势。起初自然是前朝后宫经营了数十年的上皇一派占尽上风,杨垣也不得一退再退,暂时韬光养晦、避其锋芒,以保帝位。随着杨垣登基日久,手中权柄益重,情势早在不知不觉中起了变化。
如今可说四海安定,各地驻守的官兵都渐渐没有了异动,朝中上皇布置的人手也渐渐老迈或是转向杨垣一系。别说上皇再没有那份本事号令百官禁卫,如当初他自以为的那样随便废立国君,便是一直存有二意的忠顺王爷,在大义名分的压制下也只敢使些魑魅手段恶心人罢了。
忠君一派蛰伏筹谋了这么多年,等的就是这样一个契机。以免有人狗急跳墙、再生波折,即便杨垣自己也已经厌烦了与那些老臣或是依附忠顺王爷的官员纠缠,还是与心腹们定下了徐徐图之的计策。
第一刀,便是借工部进忠顺王府修缮的契机将钉子埋进王府,然后找准时机由御史奏闻忠顺王事涉八王谋逆之事。等忠顺王依制上折自辩辞官之时,杨垣便不会夺情,而会借礼部会同大理寺审查此案的机会直接削了忠顺王的实职,送他回府当个逍遥王爷。
上皇年事已高,皇位总要有亲子继承,只要忠顺肯做个闲散富贵人物,杨垣也不愿意赶尽杀绝,徒留暴虐名声。等几位皇弟都没了争位的心思,下头的臣子也失了势或告了老,上皇也便不能再拿杨垣如何。
虽说杨垣心里厌恶上皇远多于忠顺,可父对子有天然的礼法压制,杨垣身为人子连对上皇说个不字都可能招来御史死谏,不到万不得已都不好与上皇冲突太过,也就只能捏着鼻子迂回着先从忠顺下手。
今日一过,贾琏那边便会下手动作起来,力求一击即中,让忠顺王爷好生回府修身养性,为天家再添一个风雅之士。
杨垣后面还招了兵部诸人议事,贾琏又在御前说了会儿话,将工部这些日子几桩大工程一一奏明,也就退了出来,出宫回府,以备明日休沐时护送女眷们过去林府做客。
这还是林家入京后第一次正经下帖子请贾家女眷们上门,找的名头还是府里的花园子终于修葺一新,想趁着秋高气爽请贾家的太太奶奶姑娘们过门赏玩新移来的几株桂树。
原本贾敏几个月来只单叫贾琏过去陪林樟练武骑马,隔三差五过来这边请安时也不爱带儿女同行,贾母心里一直又是焦虑又是忧心,每每夜半无人时都觉着女儿这是同娘家、特别是她二哥一房生分了。因此,当她前些日子得着贾敏的准话,要请一府女眷都过去时,便把这事儿当做了头等大事来看,兴师动众的准备了好些日子,连探春等人的衣裙配饰都一一过问。
到了正日子,贾琏一早牵着马在门前等了小半个时辰,后宅里头才终于安排妥当。自贾母往下,邢王二夫人、迎春探春姊妹再加一个过来小住的史湘云,六人分坐四辆车,后头还跟了两辆牛车坐着各人贴身伺候的丫头并粗使婆子们,一行人浩浩荡荡的占了小半条街。
贾琏今日本就打算要去带林樟习武。他与贾敏黛玉二人见过礼后,又同林樟一起去前头拜别在书房里躲清闲的林海,这才由小厮长随簇拥着一起去了郊外田庄,准备傍晚再回。
去的路上林樟闹着要贾琏带他骑马,二人的脚程便比预想中还快了些。等他们到了庄子上下马时,林府里头贾敏才亲自扶着贾母逛完花园子,一行人正准备去池边的菊花圃入席听戏。
为款待娘家人,贾敏特意提前两个多月就订了京中今年最火的戏班子。待众人依辈□□份分主客落座后,与菊花圃一池之隔的予归亭内,几个小戏便登台唱将起来,一众吹打伴奏之人则隐身于一旁的暖房之中,只闻乐声而不见其人,倒也颇有意趣。
贾母这会儿通体舒泰,也就额外欣赏贾敏的这一番巧思,连声打趣她“儿女都这般大了,还整日里想这些风花雪月,可见是女婿太纵着你了”,又同左右侍奉的邢王二夫人道:“咱们家的院子里池塘挖的也不小,也很该布置起来,连同左近两个院子一起修了,也给姑娘们个轻松去处。”
邢夫人对府里的事向来插不上手,听了不过唯唯,倒是附和着狠夸了贾敏这个小姑一回,王夫人却是只虚应了一声,顾忌着脸面才没再多说什么。这随口一说就是修园子,公账上又哪里来的这份闲钱。那点子结余,她为妹妹一家略收拾了下院子也就不剩什么了。
已经当家的太太们三句话离不开经济俗务,姑娘们那一桌便活泼许多,吃茶尝果子,还有史湘云这个惯爱大说大笑的一会儿凝神听戏,一会儿与人说笑,热闹的不得了,连贾母都听着了她们的动静,笑的分外慈爱。
黛玉天性喜静,身为主人招待这些表姐表妹时倒也有模有样。她虽不会像史湘云那样与谁都能熟稔的说笑无忌,却也温柔体贴,将姊妹们都一一照顾到了细处,十分的周到大方,言辞间也颇为伶俐,令人心生好感。
史湘云之前在贾家时没少听贾宝玉念叨黛玉,早就听得耳朵都起了茧子。都是差不多年纪的女孩儿,她还是常常同宝玉一道顽的,竟还比不得个只见过一面、还害宝玉挨了骂的林妹妹,难免心里就有些不服气。是以今儿史湘云过来,冷眼瞧黛玉言行时就不免带上了几分挑剔。
可史湘云打量许久,也没从黛玉身上挑出什么错漏来,反而还在一次拿眼觑人时叫黛玉逮了个正着。史湘云自己惊了一下,见黛玉抿唇一笑还当她要出言讥讽,险些直接反唇相讥,结果黛玉就跟没事儿一样回身继续同迎春说话,叫史湘云臊了个大红脸。
枉做了一回小人,史湘云的心绪倒平静了下来。她本就是心宽之人,放下心事后再看黛玉倒也觉出几分可爱,慢慢生出几分真正的亲近之意。只是再一想到黛玉父母双全,在府中备受宠爱,难免自伤身世。
等戏曲散场,丫鬟婆子们上前撤去茶水点心,抬上桂花宴席面的时候,恰巧与黛玉并肩立于一从瑶台玉凤边上的史湘云忍不住轻轻叹了口气,看向这满园花团锦簇的眼神也带上了一点别样情绪。
黛玉正对身边伺候的大丫头春时赞花匠将这名种瑶台玉凤养的极好,就听着了一旁史湘云那声极轻极浅的叹气声。若是平常,以她与史湘云的交情,黛玉定要含笑装作不知,可她今儿是主人家,昨儿才同娘亲允诺定会好生招待姊妹们,就不好不闻不问。不然假若史湘云觉得受到了慢待,心里头委屈,便是她的过错了。
用眼神示意丫头们退后一步,黛玉略微思量片刻,才细声问道:“云儿这是怎的了?可是哪个小丫头子淘气伺候的不好,还是席上的饭食不受用?你只管与我说,保管你舒心受用。”
听黛玉言谈间对管家之事大包大揽,史湘云也颇觉歆羡,摆手道:“这儿什么都好,林妹妹你也忒多心了。”
说着,她又自嘲道:“原我还不懂怎的你都不愿去与我们一处玩耍,今儿过来一瞧,你在自己家里可不是更快活些。哪像我,也就是到了姑祖母府上,才能松快几日。”
虽是自嘲,史湘云眉眼间神色却是十分豁达舒朗,并不以身世为意,只是黛玉却听得冷了脸色。
第87章 养不熟
黛玉面色蓦然转冷, 眉眼间也不复之前的亲热,史湘云素来机敏不逊于人, 自然也立时就察觉了。
都是大家小姐,谁不是呼奴唤婢金尊玉贵娇养大的。黛玉没了好脸色,史湘云心里也就立即将方才生起的那点子好感丢到了九霄云外,一腔滚烫的真心话都咽了回去,字都懒得同黛玉多说一个。
纵然林姑娘是尚书府的掌上明珠、公侯小姐, 千人疼万人爱,她便只配给人当丫头一般甩脸子抖威风不成?史湘云噘着嘴回到席上坐下时,心里依旧是万般的不痛快,不过是苦于在林府中无处可去, 才只能留在席上干耗。
若是在老太太房里, 她这会儿定然已经回了房,宝玉即便不着调,念着从小一起长大的情分也会过来劝说一回。不论他能不能说到点子上, 是不是又实心眼替旁人告罪, 总也是份安慰,哪里会像如今这般受人冷待?史湘云越想, 便越觉得没意思。只是她抬眼瞧着贾母眉开眼笑的欢喜模样, 到底没说出什么不好听的来, 沉默用饭便罢。
史湘云自认顾全大局含冤受屈,实则她一回来贾母就觉出了不对。
先前史湘云与黛玉走的近时, 一直分了三分心思在姑娘们这边的贾母心里还颇为欣慰。湘云是她娘家内侄孙女, 又襁褓间便父母双亡, 她心里也是真心疼爱,盼着这孩子能否极泰来,往后的日子都富贵平安。正因如此,这回来林家做客,她才把湘云也带了来,甚至连两个亲孙女都要靠后,就为了让贾敏也能对湘云另眼相看。
再不愿意承认,贾母也晓得自个儿老了,昔年或真心或假意交好的老姊妹们也多放下了手上的俗务,安心含饴弄孙,轻易做不得儿子媳妇的主,自然也就再难帮上她什么。史家的两个侄儿媳妇自己都有儿有女,难免有照应不到湘云的地方,若是女儿肯提携几分,湘云便是受用不尽。
贾敏一直对迎春以外的贾家姑娘不冷不热,只守着姑母应有的分寸,客套有余而亲热不足,贾母也从来没指望着这一面就能叫贾敏对史湘云掏心掏肺、视如己出。她心里的盘算便是让湘云与黛玉两个小姊妹先熟络些,等女孩儿们感情好了,只要黛玉肯将湘云放在心上,人心都是肉长的,后头的事儿也就水到渠成了。到时候黛玉与湘云两个姊妹情深,湘云也好替宝玉解释一二,免得黛玉受人挑唆,一直对宝玉心存误会。
可她却没想到,湘云不过与黛玉亲亲密密的说了几句话,就闹成了如今这副模样。贾母面上还笑着与贾敏话家常,心里却有些着急。两个女孩儿一字口角没有,偏又再不肯瞧对方一眼,这比直接吵嚷起来都叫人头疼,还连开解都无从下手。
更叫贾母担忧的是贾敏的态度。小孩儿家家都不太会遮掩,黛玉湘云两个之间的不合早就叫人看了个清楚明白,连探春都变得拘谨了不少,贾敏可是一家主母,万万没有瞧不出来的道理。可贾敏不过含笑睨了那边一眼,便继续说笑,好似全然不在意这一点子女孩儿们之间的小心思。以贾敏自小的脾性,这可不是大度宽容,这是事不关己的漠然。也就是说,在贾敏心里头,湘云不过是个无关紧要的远亲。
贾母疼了湘云这么多年,看着她从一点点大长到现在,不免先心疼了她一回,随后心里却又难免有些不快,觉得这丫头未免也太过不懂事理,竟然在做客时同主人家置气,不够端庄大方。小女孩子能有多大事儿,也值得闹一场,白添一回委屈不说,还又叫林家人与她们更生分了些。早知如此,她又何必狠心将宝玉留在府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