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中这几年每况愈下,薛宝钗虽对身外之物看得不重,却也为母亲哥哥担忧,只恨自己不是男儿,无法助家中一臂之力,是以她对这些内宅交往之事格外看重,凡事都求个面面俱到,盼着能为家里分忧。
无论是想在荣国府如今最显赫的琏二爷跟前讨巧,为薛蟠铺个人脉,还是虑着迎春的夫家,好让薛家能在北边开出条商路来,迎春都比探春的分量要重得多。薛宝钗说话行事,自也以迎春为先。
结果想亲热的冷淡客气,无关紧要的倒是一腔火热,便是心性坚韧如薛宝钗者,也不由暗叹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
三人心思各异,面儿上功夫倒都还算到家,小院子里依旧是一片和乐,偶有妙语连珠,令人莞尔,里外伺候的大小丫头们也是越发和睦,称姐道妹。
迎春身边的司琪与探春身边的侍书一道给姑娘们斟茶斟到第五泡,上房那边鸳鸯便亲自过来了,笑道再过上小半个时辰便要开席,请几位姑娘回去用饭。迎春颔首,便要命贴身丫鬟小红拿荷包出来,却被薛宝钗笑着拦了,顽笑着道是她今儿才第一次来,理应奉上些见面礼来。
说着,在一旁奉茶的莺儿就抿嘴儿笑着上前几步与鸳鸯见礼,拉了她和一齐过来传话的两个小丫头子到一旁说话。给鸳鸯的是一个同司琪侍书等人一模一样的戒子,只上面嵌的珠子略大一些,两个小丫头子也一人得了个荷包,欢喜得不得了,一出门就没口子奉承起薛家的宝姑娘来。
晓得这是薛宝钗有意在府里的下人跟前卖好,迎春心下讶异之余,倒也不曾多说什么。虽说她揣摩不透一个薛家的女孩儿要贾家的下人交口称赞有什么用处,可薛家拥百万之富,珍珠如土钱如铁,说不得薛家的哥儿姐儿出门就是这个漫天撒钱的做派,她便也不欲多事,顺着薛宝钗也就罢了。
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心思,迎春在薛宝钗看过来的时候还温柔一笑,免得让人觉着她心存不满,再传出二人争锋的歪话儿。这会儿贾琏不在府里,迎春心知肚明无人会为她主张,为这点子小事再扎了王夫人的眼便得不偿失了。
见迎春露出些许善意,薛宝钗也忙投桃报李,展颜一笑。她年岁最长,与还存着几分稚气的迎探相比已经颇具少女的娇媚俏丽,顾盼之间容色逼人,当得起色如春晓之花的美誉,也叫兴冲冲找了过来的贾宝玉看得痴了。
贾宝玉方才陪着姨表兄薛蟠过去拜见贾政,很是受了一番训斥,回到后院给贾母请安时都有些打不起精神。贾母一时心疼,就放了他去碧纱橱里歇息片刻。他刚歪在榻上,就听说鸳鸯带着人来请几位姑娘,他惦记着姊妹们的温言软语,也就踩着鞋子跟着鸳鸯她们过来了,不想却恰好遇上薛宝钗温婉一笑。
门外互相见礼时,贾宝玉刚让王夫人的再三告诫和袭人的百般劝说弄得心下有些没意思,只匆匆扫了薛宝钗一眼,晓得也是个得天地钟爱的女孩儿,只是端庄持重极似王夫人,叫人觉得不好亲近,却不想一旦离了长辈处,竟是如此的婉转可爱。
若说之前见过一面的林妹妹是世外仙姝,高洁而不沾尘埃,宝姐姐便如富贵牡丹,端方而难掩妩媚。贾宝玉自认家中姊妹丫头容貌才情都远强过污浊男儿百倍,不想这些亲戚家的女孩儿竟还更灵秀些。有了个林妹妹,又来了个宝姐姐,喜得贾宝玉情不自禁就抚掌而笑。
急急忙忙捧着衣裳追在后头的大丫头袭人跑得面颊通红,鼻尖隐隐渗着汗珠,却还是没能拦住这小祖宗。瞅着贾宝玉又对着亲戚家的姑娘发作了痴病,袭人生怕这位的气性也如那位林姑娘那般大,气都没喘均匀就急忙走上前来,替贾宝玉赔不是。
薛家仰仗荣国府的时候还在后头,薛宝钗自然不会如林黛玉一般行事。听了袭人的解释,她不过温柔笑笑,就接过话儿替贾宝玉开脱起来,又展样又大方,叫袭人等份外高看她一眼,后头背地里就有流言,说宝姑娘稳重大方,林姑娘比不得。
只是贾宝玉有意亲近,薛宝钗却不过面儿上糊弄一二。
先前不曾见面时,薛宝钗一直对薛王氏亲上做亲的主意不置可否,对贾宝玉是无可无不可,心里存着的那股志气也压得极深。可一旦见了面,略略说了几句话,薛宝钗便晓得了贾宝玉的斤两,衣襟里挂着的金锁连拿出来与人知晓的念头都没了。
与其成就甚金玉良缘,她还不如劝说家里让她拼一把富贵前程。她这金,便是捡有玉的来配,也该是那至尊至贵处的玉。
薛宝钗于贾宝玉无意,贾母却叫贾宝玉对薛宝钗的那股子热乎劲儿闹得头疼,不出两日,她老人家便做主让人接了史湘云过来小住。
第92章 史家
史湘云这回来荣国府, 不止四个有体面的嬷嬷押车,史家内院的管事媳妇也亲自跟着来了。这媳妇的婆家祖上是跟着第一代忠靖侯出生入死过的忠仆, 又无父母兄长,不知姓氏宗族,便由老侯爷赐了史姓,在家中极有脸面。
可以说史家的荣耀传了几代,这一家子就伺候了几代, 其风光处连荣国府现如今最威风体面的赖家也多有不如。便是贾母,也亲热的招了这史荣媳妇上前,赏她个小杌子坐着细细回话,并不似以往那般随便打发史家的下人走。
可惜贾母拉着人怀念了半晌多年前的旧事, 又说了会儿两位史侯儿时的趣事, 史荣媳妇守着下人的本分陪着唏嘘凑趣过后,还是说起了此行的正经事。
她如今是史鼎之妻的左膀右臂,等闲事都劳动不到她头上, 这一回陪着她们家大姑娘过来荣国府, 也是史鼎夫人的吩咐,甚至还有史鼎的意思在里头。
史荣媳妇是个性子灵透会做人的, 话头起的也好, 从前几日北静王府里头给太妃做寿, 她们夫人带着史湘云出门得了许多太太奶奶的喜欢说起,等贾母也跟着夸了一遍史湘云的品貌、史家的教养, 感叹几句真是长大明理了, 史荣媳妇才将话一转, 问起了史湘云的住处。
话儿说的再和缓,细品起来只有一个意思:她们史家的大姑娘,年岁渐长,按着贾母的话,是已经长大知礼仪廉耻的了,要仔细男女大防,自然再不能同荣国府的表少爷一个院子里含混住着了。
问完之后,史荣媳妇板板正正的端坐在杌子上,面上还恰到好处的带着些对老姑太太的讨好之意,仿佛方才那句话,只是她一个忠心耿耿的老仆随口一提,并不是史家的主子们借她之口表明态度。
在场诸人不论见识长短,对后宅里这些弯弯绕都是熟悉的。史湘云从牙牙学语起每回来贾家小住都是同贾宝玉住在贾母的碧纱橱内外,史家之前也不曾多说什么。今儿突然让手下得用的管家媳妇特意提了这事儿出来,那就说明史家在史湘云的事上已经拿了主意。史湘云已经是能跟着婶娘们出门交际的大姑娘了,不定什么时候就要相看人家,且要相看的人家里头,肯定没有贾家,没有贾宝玉。
邢夫人惊得眼睛都瞪大了,叫身边的迎春悄悄碰了下手臂,才急忙拿帕子遮掩着低头不语,免得一会儿又让人揪着作筏子出气。较之邢夫人,王夫人城府就深得多了,无需探春在旁多事,就能维持住面上的神色,只是看着史荣媳妇的眼神却难掩复杂。
史家无意同那老虔婆串通一气把持贾宝玉的亲事虽然是好事,也免得她看着史湘云那疯疯癫癫的样儿犯头痛病。可史湘云空有个侯府大姑娘的名头,不过是个刑克父母的孤女,品行也不够珍重,史家竟然还瞧不上她的宝玉,着实叫人心里不痛快。
上头的贾母则是直接怔了片刻。她心中虽一直觉得史湘云的性子配宝玉不合适,娘家叔叔们日后怕是也指望不上,因此从未考虑过结这门亲事,却没想到史家竟直接当着一屋子人的面儿隐晦的绝了此事的可能。
林家那头连话都不肯接,眼见着一时半会断无回旋余地,薛家母女又进了府里,近水楼台,贾母本还想借史湘云与宝玉从小的情分挡一挡,好让薛家熄了心思,这会儿却也不成了。
贾母呼吸声重了一瞬,强压着心中的恼怒烦躁,笑着回了句应该的,就挑了迎春姊妹院子旁边的三间倒座房出来,命赖大媳妇亲自去给史湘云收拾住处,还吩咐鸳鸯挑了些她的私房过去摆设。若不是不想让媳妇们瞧了笑话,即便史家是自己的娘家,贾母也定不会再给她们留这份颜面。
得了准信,史荣媳妇面上的笑意更深了些,团团行了一圈礼便放心回府复命去了。横竖她们夫人说了,只要守礼,大姑娘愿意在荣国府上多住些日子也无甚不可。
史家的媳妇们一走,邢王二夫人也就指了各自院子里的事儿告退,想着瞧一眼老太太娘家气派却白看了一场热闹的薛王氏自然也含笑走了。
贾母撑着笑模样让她们都各自去忙,等人都退下去了,才沉了脸色,命刚从小库房里头出来的鸳鸯去瞧一眼史湘云那边儿。
她也是从年轻时候一年年熬过来的,又岂会不懂这年轻哥儿姐儿的心事。有的事情,便是长辈们一千个一万个不愿,也架不住小辈儿们的牛心左性。史湘云与宝玉是从小一处长大的情分,前些日子还用同一盆水净面,再是两小无猜忌,时候多了也能堵了旁人的心思。况且,若是与林家当真不成,史家总比劳什子薛家强的多了。
经历多了风浪,人总额外沉得住气些。贾母略一思量就想好了退路,只是天不遂人愿,她再如何筹谋,也没算到史湘云竟然同薛宝钗一见如故,连迎春探春两个都要退一射之地。
原来,史湘云前几日头一回由婶娘们带着出门做客,很是见识了一番北静王府的富贵繁华,也在不少勋贵人家的太太奶奶跟前露了脸,攒了一肚子的话想与人说。可她与家中堂姊妹并不投契,也就一直忍到了荣国府,才能痛快说道一回。
迎春安静,探春天份虽好却没见过这样世面,大半时间只能洗耳恭听,可这一回多了个博闻强识的薛宝钗,局面立时便不一样。
无论说的是俗是雅,大至王府里乐师演奏的名家曲谱,小至茶水点心衣裳首饰,只要史湘云提起的,薛宝钗总能知晓其中的典故亦或来历,一一细声说与众人听,才学之高直叫史湘云心悦诚服。且薛宝钗有了这般的才华,依旧姿态从容,毫无骄矜之色,待姊妹们温柔和平,更令史湘云直接因为知己,相见恨晚。
后来打赏上房里传话搬东西的丫头婆子时,史湘云身边的翠缕几乎将她们主仆带过来的私房钱用尽。迎探二人都无知无觉,唯有薛宝钗瞧在了心里,等到无人时才由心腹丫头莺儿陪着,亲自将自己的体己私房匀了些给史湘云,白日里还常与史湘云一起做些应付她婶娘的针线活计,吃穿用度上有了什么都不忘背着人分些过去。
不过几日功夫,史湘云就看薛宝钗重过贾宝玉十分,亲热更甚旁人,贾母知道了又是好大一场气生,王夫人倒是在佛堂里念了许多的佛,十分畅快。
直到贾琏一行出事的消息在京中传开,贾母王夫人才暂时消了这些心思,一心派人去外头打听起来。
第93章 蠢笨
宁荣二府十几年来在京里一直是二流往三流里走的颓势, 爷们里唯一能指望的贾琏在东南出了事,两府里对外头的事儿比起聋子瞎子也强不了多少。等贾母等人从来打听消息的族人口中辗转听说钦差一行遇上了天灾, 满京里早就传的沸沸扬扬,别说有名有姓的人家,就是市井里也是众说纷纭。
不说贾母,便是一直在家高乐的贾赦也唬了一跳,还是仗着贾琏留下的人手一切如常才勉强稳住了。贾赦定住了心, 就难免刺了一脸大祸临头的贾政几句,事后还装作不甚在意的模样暗暗传了贾琏的人过去问话。
若说贾赦心里还存了几分对贾琏的担忧,怕这得人意的臭小子真有个什么不测,贾母与贾政王夫人等则是单纯怕贾琏带累了家里。
贾琏自中举封官起, 办的差事总牵扯着皇亲国戚, 又莫名其妙得了圣上的青眼,官职升的飞快。即便在他还一帆风顺的时候,几家老亲里也难免有些说歪话酸话的, 这回他似乎遇上了些麻烦, 更是说什么的都有。
贾母等人是亲历过宫变平叛的,对天家威严本就十分惧怕, 乱七八糟的揣测灌了两耳朵, 这一会儿自然免不了胡思乱想、庸人自扰。贾母倒是唤了东府的小蓉大奶奶甄氏过来, 想问问太妃那边的意思。可不知宫中出了什么差池,太妃竟也两个多月没传过娘家晚辈进宫, 甄氏也不晓得其中厉害, 并不敢多言。
甄氏只说自己在家中安胎, 太妃体恤也多日未传召,连暗示贾琏可能出事的意思都没有,
一般人听了也只会想着是不是太妃有个什么不好,贾母听了也只觉得失望,王夫人心里却是一热。
都说一笔写不出两个贾字,府里一个人发达了总能惠及亲友,王夫人在贾珠春风得意人人称赞的时候也常如此与人说,可她心里其实对这话很是不以为然。
等贾琏发迹了,他们一房果然也不曾跟着沾什么光,反倒是受了那起子捧高踩低的杀才不少气吃,没明着挨排揎就该阿弥陀佛了。因此好不容易等着贾琏有了些倒霉的苗头,王夫人一面装着担忧派了陪房周瑞家的回王家打听,一面就乐呵呵的痛快发了府里这个月的月例,说是家里虽使不上力气,总要为贾琏积点子福气。
王夫人这种说辞贾母自然是一个字儿都不肯信。婆媳相处二十余载,彼此的人品脾性早就摸透了,王夫人若是能盼着贾琏好,也就不会这么多年没有一点长进。贾母心中还指望着贾琏光宗耀祖、提携宝玉,也就不愿装糊涂任由王夫人折腾。
她正要将王夫人叫到上房好生敲打一二,王子腾的训斥倒是先到了。
王夫人在涉及贾琏的事儿上早就与娘家兄长离了心,这回派周瑞家的回去听热闹也不曾说实话。可周瑞家的比起王子腾夫人身边积年的老嬷嬷还是手腕嫩了些,聊了半日闲篇儿不仅没套出多少话来,反叫人摸清了心思,报给主子知晓。王子腾夫人心里很是有些嫌弃两个分不清轻重的糊涂小姑,根本没给王夫人描补,直接就将事儿告诉了王子腾。
王子腾对贾琏的本事很是欣赏,更心喜于他眼神毒辣,能早早搭上真龙,背后不知道拿这事儿教导了王仁多少次,恨不能贾琏就是王家人。这一次外头传的凶险,王子腾却晓得贾琏只要自己没折在东南,回来京中定然是要高升的。这样有本事的后辈,他万万不能容王夫人把人得罪个彻底。
一家之主出手,周瑞家的连府门都没出去,直接让王子腾院子里的管事赏了一顿嘴巴子,斥她挑唆坏了主子,然后随便找了间空屋子关了进去。收拾了奴才,王子腾扭头就让自己的奶娘亲自去了荣国府。
王子腾的奶娘马嬷嬷在王家可说是半个老封君,极为有体面,她亲自上了门,便是王夫人也不好拿大,客客气气的将人请了进来。马嬷嬷倒也还记着自己的本分,并不敢真将王子腾大骂的那些子话学给王夫人听,可她心里也清楚谁才是当家做主的人,语气再如何缓和,还是将王子腾的意思带到了,险些把王夫人羞的当场晕过去。
马嬷嬷一走,还有些拿不准王家意思的贾母听说王夫人直接病倒了,周瑞家的也在王家扭了脚要过几日才能回来,心里就有了底气。王子腾自个儿教训了妹妹,贾母也没再多此一举硬要“卧床休养”的王夫人过来听训,而是在荣禧堂的丫头战战兢兢过来禀告的时候含笑赐了根有年头的好参给她补身子,还放了贾宝玉过去请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