旺儿是真的有些怕。他这些日子跟着贾琏也算有些见识,南安王爷可是在外头领兵的,自家老爷才是个一等将军,还一年骑不了几次马,自家二爷干脆就是个白身。说是两家交好,可真闹起来,自家二爷哪里能讨了好去?到时候被王府世子打了脸,怕是回府还要被老太太责骂的。
见旺儿顶着一脑袋绷带还在那儿晃,贾琏没好气的瞪了他一眼:“快些躺着去吧,回头晃出事来又要破费你二爷的银钱给你诊治。天塌下来也不用你去补。”
贾琏当然知道王府世子的身份比他高得多,就这么交恶回府肯定是一场官司,说不得还想压着他登门道歉。
可那南安王府不过是首鼠两端的小人,贰臣而已,世子季循更是个目空一切又懦弱无能的草包,这样不牵涉大局偏又恶心人的事儿,贾琏万万是不肯忍的。
若是忍了下来,活打了脸不说,也不知道这一路上什么时候才是个尽头。不如直接翻了脸,就是王府世子,又无实权,又能拿他这个国公嫡孙如何?正好直接一拍两散。
旺儿见劝不动,贾琏又恼了,只好怏怏回去休养。贾琏则直接起身去了甲板上。
这样暑热的天气,纵使运河上还有几缕清风,依旧是闷热难耐,阳光倾泻在甲板上更是让人有些目眩。
贾琏一出来,就有机灵的仆从打了伞来,又有那自恃有体面的想过来劝他三思而后行,尽早把人放了。没瞧见南安王府的家丁仆役已经在这边船下聚了堆儿?那边船上南安世子的眼神更是跟刀子似的一下下剜着自家二爷,恨不能把人活撕了。
贾琏连一个眼神都没给那些有体面的老仆,只是悠闲自得的站定,眯着眼惬意的享受伞下的阴凉,甚至还有心数了下还剩几板子。
直等到打完了,眼瞅着那小子被人拖到船边丢给了下头聚堆等着的王府下人,贾琏才遥遥对着南安王世子拱了拱手,笑的十分温良。
季循原还冷着脸看着,不想贾琏打了他身边的人还有胆量嘲笑于他,登时大怒,几步就要下船亲自领着人跟贾琏动手,不想岸边突然跑来了一队衙役,直接将两边分了开来。
两个王侯府邸结伴行走,船上旗帜飘飘,又有官府文书,一停泊就有人报给了当地官员知晓。后来两边动手的事情,更是有人风一般跑回县衙报信。当地县官一听冷汗就下来了,这样金贵的小爷,万一闹大了,伤了哪一个他能讨得了好?只好硬着头皮先拦着再说。
官府的人一出现,险些被贾琏气昏过去的季循便冷静了下来。如今王府境况特殊,并不如外头瞧着那般好。他若是在外地惹了事,一旦被人传到京里,怕是就耽搁了这回出京的正事,又要连累他父王。
想明白了,季循也就努力压了压心头的火气,命人把堵在贾家船下的人都叫了回来,自己一甩袖子直接回了舱房。
季循走了,贾琏也没在外头多呆,直接让人赏了船夫杂役们五十两银子,立刻起锚离了此地,免得睡觉还要睁只眼,防着对面来阴的。
再者,离了此地,他才好给这位世子备份妥妥当当的礼。
第14章 林家
自从与南安王府分道扬镳,贾琏一改前几日在船舱里临窗读书赏景的安静,几乎每到一个大点的码头就领着伤势未愈的旺儿下床去,每每都是夜半才带着酒气回来。
起初还有几个得了贾母叮嘱的老仆想要探问一二贾琏的行踪,却被留下来的兴儿好酒好肉招待着,一面使银钱一面又好话拍着,没几回就灌足了黄汤,哪里还记着临行前老太太的意思呢?又见贾琏好说话的很,浑不在意众人是否按时上值,竟也有那胆子大的开始彻夜聚赌,白日昏睡,就更无暇分神去注意贾琏主仆的动向了。
外头的男人们日渐荒唐,里头守着的婆子们没几日也勾起了赌钱吃酒的瘾头,又有六王爷那儿出来的两个嬷嬷不经意间小话撩拨,便也在舱房内快活起来,怕是天上掉个雷都未必唤得回魂儿来。
船还没出山东地界,这一船下人就全没了体统,只有贾琏贴身的兴儿、旺儿并外头接回来的两个嬷嬷因没甚本钱总不得上桌,依旧任劳任怨的尽着本分,时不时还要敲打督促船夫们尽心竭力,好不忙碌。
临出济宁府,贾琏忽而从外头带回来一队才雇的镖师,只说是充当护卫一同南下,便又领着旺儿和镖头下船去了。
一船的小厮常随这才傻了眼,惴惴不安良久,直熬到晚霞漫天才分别热着酒菜去兴儿和那群镖师处套话。扪心自问,他们这群人这些日子委实不像话了些,二爷锦衣玉食捧大的,万一最近因着大家服侍不尽心而翻了脸,大家脸上都难看,少不得要想辙描补一番,免得回去吃挂落。
这回兴儿就没那么好说话了,直吊了他们半天胃口,才含含糊糊半真半假的吐了口,道是这镖头原是与二爷在酒馆子里头不打不相识的,既投了脾胃,他们这队人又恰是要去扬州的,便索性一道邀了上船,也好路上作伴。
兴儿这把话说圆了,那边镖师们吃了酒半醉之间也有人嬉笑无忌,几句话就把自家镖头并新主家卖了:“都是娇娇姑娘的好人儿,偏又挤在了一处,不动手的怕不是个忘八,也是不打不相识,竟真成了半个兄弟呢。”
下人里领头的几个两处打听完一合计,就自以为知晓了一切,纷纷把心放回了肚子里,还有心议论起主子来。
怪道琏二爷这几日回来身上总有股子脂粉香气,竟是寻了这样逍遥快活的去处,最后还把酒肉兄弟带上船来管起了吃喝,可不是一只肥羊怎的。
也不知大老爷那般薄情又贪财的,怎舍得给琏二爷备上这许多私房开销。只可怜他们这些做奴才的,尽心伺候这么久,因着出来时老太太、太太给的现银不够,也不得舒畅一二。琏二爷竟丝毫也不体恤他们这些老仆,只管自己快活!
不过一夜过去,船上的一二十小厮常随竟也分了两拨。稍微老实一点的,还记着些本分,一面吃酒耍钱一面也有些惴惴难安,只怕日后出事,另一些却是心痒难耐,忍了没几日就开始与附近船上专做这等暗门子生意的花娘眉来眼去,时不时想法子成就了好事。
这也是老国公去后,贾母做主将伺候过老国公的家兵都放出去了的缘故。不然只要是跟着老国公上过沙场的老人,怎会认不出这对镖师行走坐卧根本就是军中的路子?这可真是拿着凤凰当了秃毛鸡。
无论船上闹成什么样子,家仆们伺候的尽不尽心,只要没人去偷舱房里锁着的给林家的节礼,没人来自己舱房这一层混闹,贾琏便只做不知,除了行船之时就没个回来的时候。等着后来这些奴仆们愈发不成个样子,贾琏也顺便有一两日直接宿在了外头。
六王爷这些年虽然不得出京,但是靠着栽培底下的寒门官员们,在山东、两江一套也算是小有势力,更有各种店铺庄子一路从京师附近铺到江南鱼米重镇。
贾琏之前只是从账面上一窥其中究竟,这回一路走来,亲眼见了各地繁华景象,又与各地官员、掌柜们私下畅谈一番,才算是对六王爷的大业真正有了几分了解。加上从济宁府开始就得了扮成镖师的一队王府私兵的襄助,一路南下盘账置产,许多心中原本就有的打算一一得以施用,更觉心情激荡、满腔豪情。
至于那些偷奸耍滑的家仆,贾琏只求他们莫要添乱而已,至于伺候不伺候,他上辈子什么没做过?不过是些吃穿洗漱,完全不在心上。一时倒也算是另一种主仆相得。
等到进了江苏地界,船泊入淮安,贾琏临行前带着傍身的银钱已有半数都化作了运河沿岸的产业,古朴无奇的匣子里厚厚一沓契约,便是富甲天下的扬州大盐商们见了,怕是也要讶异一番。
装扮成镖头的闫然原还不觉得贾琏这样公侯府第出来的浪荡公子哥能有多大本事,到最后也算是开了眼界,又有贾琏的主动亲近,两人关系也称得上和睦,闫然和一众兄弟们更给贾琏取了个诨名“死要钱”。
贾琏一笑置之,也就默认下这么个名号,说笑间还提及淮安风物,说是要在淮安府置一桌席面,答谢诸位兄弟一路护送之情,也算是送别宴。
这也是在京中就商量好的。淮安之后贾家的船队就要直入扬州府,登门拜访林御史一家,林海何等人物,又岂会认不出王府私兵。就算避过了林海,扬州乃税赋重地,又兼盐司衙门设在此处,城内外多少各方眼线,一不小心打了旁人的眼就得不偿失了。因此一入淮安,这队人便会登岸离去。
寻了个风月馆的僻静小院吃了顿佳肴美酒,贾琏又双手捧了个匣子出来,直言其中一半是给兄弟们的盘缠花销,另一半则要托闫然等人帮他些许忙,替他将之前路上备好的“贵重”西洋玩意请南安世子高价吃下。
东西齐全,套儿也早已设好,现在独缺了波请君入瓮的帮手。
闫然如今也有意与贾琏交好,坑个把不是自己人的劳什子异姓王世子自然不在话下,嘻嘻笑着就应下了,又领着众多兄弟灌贾琏的酒,直闹到后半夜才散了,贾琏便没回船上,直接喝了盏醒酒茶就在院子里随便找了间屋子歇下。
第二日一早回了船上,贾琏便命人直接扬帆起航,顺着风势水势一气到了扬州城码头。
荣国府的船刚靠岸,这些日子一直算着日子等在码头的林家管事就连忙让小厮们把停在不远处的车马赶了过来,自己理了衣帽亲自迎了上去,又有马术还算娴熟的小子骑上马一路奔回城内报信去了。
等林家管事拜见了贾琏,两家下人又一齐将所带土仪礼物分批装上了车,正在盐司衙门处理公务的林海与在后宅里处置家事的贾敏就都得着了信儿。
第15章 姑侄
自林海贾敏夫妻来到扬州赴任,这还是第一次有贾家的亲眷登门拜访,来的还是贾敏嫡亲的侄儿,故而夫妻二人都十分看重,一接到信儿就吩咐下人洒扫庭院、归置一样物品器具,这会儿早已是万事俱备。
听到人终于到了,贾敏登时就喜上眉梢。虽说她少时在家与十几岁就荒唐不堪的大哥贾赦并不算亲密,这些年信件往来也从贾母处得知琏儿小小年纪就不学好,但是她离开京城这些年,也只有琏儿这实心眼儿的孩子主动说要来看她,怎不让她十二分熨帖?
原本妇人在孕中就分外敏感多思,贾敏细细思索了下贾母这一回的来信,不由就把往日对贾琏的那丝隐隐的不喜尽数消了。能有这份敬爱关怀之心,便可瞧出这孩子的本性不坏。纵然不喜读书又爱与丫头厮混,多半是大哥他们管教不得法,如何怪得了孩子自个儿。
想通了这一关节,贾敏自然也生起了一份慈爱之心,月前就亲自开口央了林海,想让他教导侄儿一二,不论是文章学问,还是人情往来,总要让贾琏大有进益才是。
贾敏与林海少年夫妻,多年来琴瑟和鸣、志趣相投,贾敏郑重将娘家侄儿托付于他,林海岂有不应之理。立时就满口应承下来,甚至允诺便是他自己忙于公务,也会有妥当稳重的心腹从旁教导指点。
其实便是贾敏不提,林海也有意当面敲打贾琏一二。毕竟贾林两家乃是姻亲,贾家这十几年来愈发不成样子,不晓得闹出了多少笑话,林海在外也曾遇到过以他妻族之事阴阳怪气说话的刺儿头。贾琏是贾赦嫡长子,日后是要接过爵位的人,能趁着他年岁尚小时教导一二,总是聊胜于无。
不提林海贾敏夫妻为贾琏寻来的几位先生这会儿已经住进了林府的前院,贾琏经过两月的奔波,终于由人引领着由侧门入了圣上御赐的巡盐御史官邸。
今生贾敏尚在,并未因接连生育之事败坏了身子怠于理家,整个官邸比前世贾琏来时整治的好了十倍不止,家下人等更是精神气十足,远非那时垂头丧气惶惶不可终日的模样可比。
贾琏心下感叹,心内酸涩愧疚难言,及至走到后院,见着身怀有孕的姑姑贾敏竟然亲自迎了出来,忽而就眼眶一热,直接撩起袍子跪了下去,认认真真叩了三个头:“侄儿贾琏拜见姑姑,祝姑姑康泰顺遂,事事如意。”
贾敏身后几个大丫头小心搀扶着,原本正含笑瞧着已长成翩翩少年郎的贾琏,却是没想到贾琏一来就行此大礼,怔了一下之后连忙叫起,一双与贾琏极为神似的桃花眼也隐隐有了泪光:“这是怎么说,琏哥儿快些起来,过来让姑母好生瞧瞧。张嬷嬷呢?还不快绞了热帕子来给琏哥儿擦脸。”
听了贾敏的吩咐,张嬷嬷连忙应声,亲自捧了帕子过去给贾家的这位小爷净面。
作为林家几辈子的家生子,张嬷嬷能压下贾敏带来的陪房成为得用心腹,向来是个机灵有眼色的,今儿她也一早就吩咐小丫头子备好了跪垫只等着用。谁知这位爷在二门口就利索跪了,还行了三叩的大礼,着实令人大吃一惊,倒显得她准备的不足了。
真真没想到,这荣国府每回来的奴才个个都恨不能把眼睛顶在头顶,骄横无理,张口闭口都是国公府如何如何,府里出来的小爷竟是这个样子。没瞧见贾家跟着来的婆子们都是一副目瞪口呆的蠢样?
张嬷嬷心中转过诸多念头,面上待贾琏愈发恭敬了些,贾琏知道这是林家姑父姑母身边第一等得用的老人,也并不托大,温言谢过,利落起身后又走近几步,犹豫着伸出手想搀扶贾敏左臂。
贾赦三兄妹的面相都较为肖似已逝的荣国公贾代善,贾琏长相上也随贾赦多些,故而贾敏一见他就觉得亲切,这会儿看他露出一副小儿情态,不由收了泪莞尔一笑:“想我随老爷离京之时,你还一身的孩气,每每见了我总是歪缠,不想一别数年,竟出落得腼腆起来。还不快随我进去,且包个大大的红封与你。”
贾敏身旁的大丫鬟早就伶俐的退到了一边,贾琏闻言少见的有些赧然,乖乖走到贾敏身侧陪着她回正房。
“侄儿如今哪儿还能收姑姑的红封?若是在一般人家,这般年纪该是侄儿给姑姑姑父红封才是。”小心翼翼搀扶着贾敏,贾琏说话的语气都比平日柔和了不少,轻言细语的:“侄儿皮糙肉厚,摔打惯了的,竟劳动姑姑迎出这般远,实在是折煞我了。”
因着林妹妹自小柔弱,常年吃着各种药,又曾亲口说是胎里便弱,贾琏下意识便觉得贾敏的怀相不好,孕期有了亏损,这趟来不仅带了许多补品,还跟六王爷讨了两个善妇科的嬷嬷,今日见自己竟然劳动了贾敏,心下难免有些不安。
贾敏见贾琏真心实意为自己担忧,不觉更是欣慰,对贾琏的爱重也更多了几分,耐心宽慰他道:“这才几步路,多走动走动才好呢。你千里万里的来了,姑姑岂能再拿乔慢待你。你这个孩子,打小猴儿似的,这会儿竟然同我外道了?既来了,只当这是自己家,千万莫要再这般见外,瞧得我心疼。”
一语毕,又问贾琏家中情形,各人境况,贾琏皆仔细答了,遇到不好之事也都描补了过去,只捡好听的说与她听。
贾敏是瞧过邸报的,又常听林海说些朝中之事,哪里听不出贾琏有意遮掩,却也感念于他的孝心,只含笑听着,待听说家中后辈如今人人长进,倒是真心生出了些欢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