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儿也没藏私,虽然当时书房里就贾赦、两个已经做了良家子装扮的女戏并他和旺儿,他还是照实比给了贾琏看。
贾琏一看兴儿的手势,就知道这两个戏子是送到贾赦心坎儿里了。他之前答应过那两个女戏,只要她们能拢住贾赦三年五载,别让贾赦再乱动心思以势欺人、勒逼人命,她们生下的儿女日后前程自有他张罗,再不济一辈子锦衣玉食尽有的。只盼着她们别令他失望。
“儿子给老子送婢女,哪里来的福气脸面。”
贾琏嗤笑一声,心里也觉得很是荒唐。倘若祖宗在天有灵,怕是要被他们这些不肖子孙气得再咽一回气。不过是下下策罢了。
这边兴儿给贾琏捏着肩膀,那边旺儿老老实实束着手站了一会儿,见贾琏暂没有旁的吩咐,便走到桌前收拾起来。
贾琏来回打量了兴儿、旺儿一会儿,突然出声问道:“咱们家正经的姻亲,合家去了扬州的林家姑老爷姑太太,你们可都晓得?”
兴儿旺儿闻言都是一怔,随即一起点头。姑太太是老太太的嫡亲女儿,两家一直走动不断,也就是这几年姑太太随着姑老爷去了扬州任上才来往的少了,那也是四时八节南来北往一车车的节礼,亲厚着呢。
家里的老人时常念叨着姑太太昔年在家时的气派,说便是有大福气的大姑娘进宫前也比不得姑太太当年,只是姑太太没福,出嫁这些年,竟没个一儿半女。
还有些话,便说的难听多了。不仅编排了姑太太,连姑老爷都损上了。
兴儿、旺儿听到林家时面上神色还算恭敬,贾琏心中知道这是如今贾家还没彻底被王家压制,老太太在后宅里头还远比二太太好使的缘故,再过几年,家里这些坐井观天的婢仆们就要换副模样了。
当真不是东风压倒西风,便是西风压了东风。
贾琏垂下眼,将手腕上转凉的手帕子放在桌上,沉声吩咐道:“我记着兴儿的干娘是在老太太院子里伺候的老人了?与赖嬷嬷很是有些交情?旺儿爹娘原就在东院里得用。除了陪我出门,这几天你们先打听打听姑太太家的事儿,无论大小好坏,听着真的假的,回头都说来我听听。”
旺儿脆生应了,兴儿却是有些犯难,他犹豫了一下,吞吞吐吐问道:“可二爷,那赖嬷嬷可不是好糊弄的,她还老透着我娘问二爷院子的事儿呢,到时候小的总要说点什么的……”
“比如今儿你二爷是从哪儿找了两个丫头回来给你们大老爷使?你们给大老爷怎么说的,照搬给赖嬷嬷不就好了?”
兴儿的未尽之言贾琏当然懂,他笑睨了兴儿一眼,反问道:“平时的机灵劲儿让狼叼了去不成?什么当说什么不当说都不晓得了?”
若是这都不晓得,贾琏一双桃花眼静若深潭,将兴儿从头看到脚:“你二爷一年年养着你又顶什么用?”
见两个小厮都垂着头不敢说话了,贾琏站起身活动了下肩颈,又给了两人点甜头:“安心把爷吩咐下的事儿办妥了,到时候不止银子,就是与院子里哪个丫头彼此通了心意,我都帮你们张罗了,保管体体面面。”
听了这话,兴儿还好,旺儿却是登时就喜上眉梢,咽了咽口水大着胆子问道:“二、二爷,便是您身边的姐姐们也成么?”
旺儿对依人有意,这事儿贾琏早就看出来了,虽然他觉得翠儿与旺儿性子更互补般配些,可这事儿终究要自个儿喜欢才能和美,便由着他们去了。
没想到旺儿这个平日里最闷最憨的这一回胆子倒壮。贾琏一乐,点了点头:“只要你能让人看得上你,二爷就成全了你,到时候一处在我这里办差,定亏不了你们。”
一席话说的旺儿眼睛都亮了,大有今儿夜里回家就好生叮嘱叮嘱他老子娘的意思。
又略微嘱咐了兴儿旺儿几句谨慎行事,贾琏就回屋歇息去了,荣禧堂并上房的灯火却是又亮到了半夜,连难得献回孝心、给贾母进了盘时令小菜添添食欲的贾赦都莫名得了顿训斥。若不是有绣鹂绣鹃两个温言解语,大老爷免不了又要好几日头疼见不得人了。
至于引了祸端的赵姨娘并大丫头媚人,一个果然诊出了身孕,看在子嗣的份上只是拘在院子里安胎便算了,另一个却是被拿捏着作了筏子。
贾母撂开手不管,王夫人一腔怒火就都到了媚人身上,说是都没等到天亮,直接就堵着嘴捆着交给了人牙子。
看角门的几个婆子收了十两银才吐出这个消息,至于面上,则是宝玉的大丫头媚人一时失足磕破了头,挪出去养着了。
除了宝玉在几日后听说媚人高热去了之后哭了一场,这桩事便安安静静的过去了。贾母并二房两处之情的下人们都闭紧了嘴巴,偶尔提起只会说些意味不明之语。
处置了媚人,宝玉身边大丫头的位子就空了出来,王夫人本想派个自己身边的大丫头过去,到底还是被贾母拿孝道压着没能成事。贾母才被媚人打了脸,一时倒也没急着给宝玉再挑大丫头。横竖宝玉养在她身边的碧纱橱里,她身边的丫头们时常也会帮着伺候宝玉,先一处管着也使得。
这些事贾琏听过也就丢开了手。每日里忙着打听消息、梳理六王爷暗中的产业、哄他老子、读书习字这四桩事,贾琏几乎日日都觉得分身乏术。
隔了一旬,贾琏刚从外头见了六王爷回来,就听说太太派人把史家大姑娘接了来,已经安置在了碧纱橱里与宝玉同住。
翠儿身上不爽利,便换了依云来与贾琏净面。依云一面将帕子浸到小丫头子举的铜盆里,一面轻声说道:“二太太身边的周妈妈说是等宝玉生日过了再送史大姑娘回去,我觉着不像。老太太特特挑了两个二等丫头给史大姑娘使唤呢,还开了小库房给史大姑娘挑东西,瞧着可不是住上个把月的动静。”
贾母心疼这个侄孙女,一接来阵仗就不小,又是送东西又是挑人,底下人议论纷纷,还有那好事的拿史家大姑娘与自家进了宫的大姑娘比,说什么的都有。
贾琏嗯了一声,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老太太挑给史湘云的两个丫头里,有一个就是后来跟了宝玉,又嫁了蒋玉菡的那个花袭人。当年凤哥儿平儿主仆也没少提起。
“既然已经接来了,你们便去问问太太那边备了什么礼,回来斟酌着也替我送一份去。日后各色东西有二妹妹的,也就有史家表妹的,只一样对待便可。”
二姑娘迎春生下来就没了姨娘,如今还养在邢夫人院子的厢房里,奶娘嬷嬷们因着他这个正经爷们三不五时的派丫头探问,也还没有生出奴大欺主的歪心。
若是为了讨好贾母,自然要对史湘云比迎春尽心些。可迎春是贾琏的亲妹子,就是庶出那也比史湘云亲近多了。贾琏又不指望着贾母过活,一体对待已经是他这个孙子的孝心了。
依人低声应下,才浅笑着回话:“哪里还用二爷亲自吩咐呢,那咱们可都是木头做的了。翠儿姐姐一早就打发了人去问,这会儿小丫头们该是都备好了,左不过那些东西,二爷一会儿可要看一眼?”
“不必了,你们办事一向妥当,直接送去结了。若是开了布匹衣料箱子,你们也一人挑拣些做衣裳穿,怎么分你与翠儿商量着来,院子里人人都有。”
贾琏对史家不怎么关心,也就不太把史湘云放在心上,顺口也赏了丫头们就坐下喝茶歇息。他今儿见了六王爷和六王爷的幕僚李先生,几个人筹谋了一整日,这会儿松快下来只觉乏得很。
依人见贾琏面露疲色,剩下的话就有些犹豫,还是贾琏想添茶时瞧见她面上神色,出言询问:“还有何事?”
“也没甚大事,”依人见自己耽误了差事,心中就有些羞愧,边给贾琏斟茶边就把事情说了:“我娘家舅舅这几日帮着派车马,听说二太太刚派人去了李家送礼,明儿或是后日,还要让府里正经的爷们替珠大爷去那边走一趟,入秋就把喜事办了。”
这府里的能出门办事的正经爷们自然只有贾琏一个。
第10章 南下
京城中这样平辈的爷们儿帮着兄弟跑腿的不是没有,只是多是分支偏房帮着嫡支跑腿打杂,像这府里这样的,还真是独一份儿。
贾琏也不恼,他前世不也是颠颠儿的去了?
老太太和二房的心思他多少能明白几分,李家那里才真个儿有意思的紧。这正经的姑爷总是忙于进学,无暇登门拜访,他们竟也不觉得受了怠慢。
或许也是觉得由承爵长房的堂弟登门送礼更体面些?
今儿六王爷还提起了要个可靠之人去一趟江南,明言属意贾琏走这一趟。毕竟贾家从龙入京之前就是金陵一带的著姓大族,封爵之后在金陵更是势大,又有诸多姻亲故旧,盘根错节,连简在帝心的甄家都要与贾家交好。纵然有掣肘之处,贾琏去却是比六王爷手下旁的人方便的多。
贾琏当时并未直接应承下来,嘴上说怕底下人办不好差事在银钱上耽搁了王爷的事,又说担忧不靠谱的老子在他离京时惹下什么祸事,其实说穿了是因着这趟必要经过扬州,拜见姑父姑母,有些无颜相见,故而心内抗拒。
不过现在瞧着,于公于私,他都该下一次江南,既为主子分忧,也能好生探望林姑父一家一番,免得留在京中日日同这些人纠缠。顶好等到明年开春,万物复苏了再回来,不然怕是这个年都不得好生过。
毕竟府里人人都以为会是锦绣开篇的一个新年,却是一片兵荒马乱,最后徒落得鸡飞蛋打、悔不当初而已。
贾琏心思转了几番,便吩咐依人将兴儿叫来,低声嘱咐了几句。兴儿领命后取了些银票就悄悄去了东院书房,避着人寻了绣鹃说了会儿话。
第二日大老爷贾赦去上房给老太太请安时,一听老太太语带责备的说起琏儿如今不着调,就顺着点了点头,主动开了口。
“老太太说的很是,琏儿确实很不像话,十四岁的半大小子了,竟连珠儿一半出息都没有,眼看着也是要娶妻成家的人了,这样谁家能把好好的女儿给了他?”
贾赦应的痛快,又主动提及了贾母今儿最想提起的贾琏的亲事,贾母不由脸色更缓,看着这个不成器的长子的目光近乎是慈爱的了。
觉得也是时候了,贾母轻轻合上茶盏,就准备把自己的打算说出来。珠儿与琏儿两个只差了一岁多,两位老爷都不耐烦俗务,这府里的大事小情这几年就要交到琏儿手上,他先在珠儿的事上历练一番,正好明年再与王家的凤哥儿成就好事,也算是了却一桩心事。
谁知还不等她开口,贾赦个没眼色的已经顺着话说了下去:“儿子想着,这些年金陵那边的祖产也没个两府正经的爷们去看看,再有忠心的家人看着,又怎么样呢?总是不像话。老二跟我一样,经不起舟车劳顿,可喜琏儿也这么大了,不如就让他走一回。他们这辈儿的爷们还没回过金陵呢,正好回去认认族人,再把江南这一年的出息带回来,两厢便宜。”
贾赦说的兴高采烈,最后甚至还颇为自得的捋了捋保养得宜的一把美髯,完全没看出上首高坐的贾母已经是一脸的不痛快。
“若是老太太没什么要紧事,我这就让邢氏准备准备。琏儿长到这般大还没离过家门,必要给他挑几个经过事的忠仆,不然怕是在外面会坠了祖宗的威名。”
贾赦昨儿夜里就觉得这个主意甚好,一举多得,这会儿更是对自己满意非常,只觉对祖宗、对子孙都有了交代,多年来与贾政争在贾母面前的脸面的心都淡了,只想回去快些安排了。
贾母一听贾赦自说自话竟是要把事情都定下来的样子,不由一阵气恼,直接就将茶盏重重放在了桌上,口中斥道:“你怎么不把我一起赶到金陵去!亏你也是要娶媳妇有孙子孙女的人了!琏儿才多大点人,你竟忍心看他在这种时节跑那样远!与其治死他,不如先治死了我!”
直叫贾赦气得脑门子疼,贾母不由拿手按了按鬓边,口中又唤玻璃:“快叫这个混账东西离了我的地儿,免得我们娘们天天碍着大老爷的眼。”
一屋子的丫头婆子看着得了这么大个没脸,贾赦也不想继续留着,臊红着一张老脸扭头就走了,还是回头有绣鹂绣鹃劝慰着,才想起来拿帖子去请了太医来给贾母请平安脉,又给赖大家的塞足了荷包,这事儿才在众人的劝说下过去了。
事后贾琏听说了,倒也不以为意。他就没指望他老子能说得动的老太太,不过是先敲个边鼓,等正日子来了,再做打算。
于是借着给又“犯了头痛旧疾,不好出门”的贾赦侍疾的功夫,贾琏心安理得的没能替贾珠去李祭酒家走动。除了贾母几次将他叫过去旁敲侧击说贾赦的不是并王家姑娘的好处,日子倒也算顺遂。
贾母骂完贾赦不过五六日功夫,随着姑太太贾敏去了林家的陪房之一李金两口子突然从扬州赶回来送信。
恰逢贾母午睡起来,突闻随夫上任的女儿派了人回来送信,登时就醒了过来,连忙叫传进来,连先后得了信的邢王二夫人都急忙赶了过来。
当时贾林联姻之时国公贾代善尚在,林家已经没了爵位,是老国公看重林海人品前途才许配了爱女。之后林海果然也没辜负老国公的青眼,步步高升,成了荣国府除王家之外最看重的姻亲。
偏偏贾敏进门多年从无所出,膝下空虚,贾母既觉女婿荣耀,又常常为女儿悬心,这些年不知道为她寻了多少偏方皆不中用。
这会儿听得贾敏暑热天里巴巴派了人进京,贾母不知怎的就生起了一分期盼,又怕空欢喜一场,一颗心油煎也似。
好容易盼到了李金媳妇,见其面上一片欢喜,贾母忽而就觉得心落到了实处。
李金媳妇原也是荣国府的家生子,麻利的跪下行礼后就扬声报喜:“恭喜老太太,我们太太派奴婢回来给老太太报喜,太太可是苦尽甘来了。”
第11章 土仪
贾敏身为国公嫡女、重臣之妻,富贵荣华可说是应有尽有,哪里谈得上苦?这半生唯一的不如意处,也就是子嗣了。
李金媳妇一开口,贾母脸上已是喜气盈腮,罕见的露齿而笑,只等着李金媳妇把话说完。
贾敏既然那么多婆子媳妇里单挑了她回娘家报喜,李金媳妇自然是个机灵懂事的。她见贾母一脸喜气洋洋,欢天喜地的将事情细细说了。
“原是前些日子太太有些懒怠饮食,老爷一向最是爱重太太,急忙就要拿帖子请致仕的老太医来瞧。老太太知道我们太太,最是体贴周全的,很不欲为着一点不畅快惊动人,只是最后到底拗不过老爷去,请了黄老太医来,竟是大喜了。”
说到“大喜”两个字,李金媳妇还不轻不重的拍了下巴掌,将贾母说得笑个不停。
“了不得了!这一张巧嘴,怕不是个喜鹊投的胎?玻璃,快取我的匣子来赏她!”贾母乐得嘴巴都合不拢了,几年都没有笑的这么开怀过,笑着笑着眼角却又泛起了些泪花来:“只苦了我的敏儿,天可怜见,总算是熬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