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垣本是想吩咐贾琏之后查查林海其人,这会儿见他如此在意这门姑表亲,心下诧异之余倒也打消了心中一些模模糊糊的思虑谋划,顷刻间便略微改了主意。
毕竟贾琏其人很是得用,又忠心耿耿,杨垣是打算好好培养,日后当作臂膀的。如今一步有诸多走法的棋,为着免生嫌隙改了也无妨。
杨垣这些心念转动不过是瞬息之间的事情,他转过身大踏步走过去把还弓着身的贾琏扶起来,重重拍了贾琏背后一下:“好你个贾琏,心思倒是不少。且把你那颗心放回肚子里,只是打听下林海的为人,真有事自会使人与你说。你那姑父的位子有多烫手,你总不会不知吧?盯着的人多着呢。”
贾琏最近虽说也记着练些拳脚强身健体,底子却不过就是个清瘦的公子哥儿,哪里撑得住壮硕的杨垣这大力的拍打,好险直接拍倒了。等他站直了、咳嗽也停了,杨垣已经领着太监侍卫们一阵风似的离得远了。
抬头四顾,见偌大的地方又只剩下他和门外的几个护院,贾琏叹了口气,伸手拿过一盏凉了的茶仰脖灌了进去。
六王爷从小养的粗糙,如今心怀抱负了也并不爱在茶叶之类的金贵物上浪费银钱,故而这处院子里的茶叶不过是勉强入口。这会儿茶又已经凉透了,灌进嘴里带着股涩味,直顺着喉咙搅进胃里。
若不是曾苦熬了那么些年,换成上辈子的贾琏,这样的茶能直接吐了。可如今他甚至想再灌进一壶去。
诸多姻亲里头,贾琏自己的外家周家是近乎死绝了的,上辈子仅存的几个血脉也终生耗在了流放之地,无缘相见。而父系这头,与贾琏牵扯最多的一是林家、一是薛家。
贾琏悔悟之时,觉得自己最对不住的人莫过姑父姑母一家。当年姑母离世,家里派仆妇接了林妹妹来,林家是给了大笔银钱的。这事儿府里掌事理家的主子们都知晓,可是他自己就那么眼睁睁随着仆妇们瞎说八道。后来林姑父去了,他更是借着帮林妹妹理丧的便利帮着府里吞下了林家几辈子的家业,还任人说林家绝户、林妹妹吃用都是贾家供养。
不管在这些事情里有二婶娘王氏多少手笔,凤哥儿又做了什么,动手昧下林家家财的是他贾琏,任由人欺侮林家遗孤的也是他贾琏。是他贾琏违背了在林姑父病床前的誓言。
其实他前生一直觉得林妹妹心里都明白,只是因为无处可去,又心系宝玉,才默默忍耐下了。以至于许多年他都不敢面对这个姑表妹。
就凭他办的这桩缺德事,落到后头的下场就不冤枉。
上辈子他混账又没本事,只隐约知道林家绝户之事不简单,却甚事不懂。如今他既然跟了明主,自然要想办法多多补偿,只盼着姑父姑母并表妹表弟一家四口和和美美顺顺利利。
六王爷虽然在诸位皇子里算是光明磊落体恤下情的,但是成大事者不可能不沾隐私算计,今儿既应了他,想来就算他日真有个冲突矛盾,总可试着转圜一二。
贾琏怕的是其他皇子,特别是手段阴狠又少顾忌的三、四两位王爷忍不住对林姑父一家下手。
林姑父说是简在帝心,在巡盐御史这样要紧的位子上坐了十多年,可圣上把人扔在那样要命的职务上烤着,连最终都没能允乞骸骨的折子,又哪里算是真心看重呢。不过是将人当作一把趁手的刀。
贾琏又自斟了几盏冷茶压了压心中翻涌的思绪,才渐渐把心沉了下来。
若说是林家的事情,贾家再没有人比自个儿更清楚,倒是也不必再多番打听,只需小心着在老太太那儿套套话,免得隔着太久记混了事情即可。如今更要紧的是把差事办的再出彩些。
六王爷身边出谋划策的谋士文人很是有几个,比起心眼子就是贾琏再活上几辈子也比不过人家,但好在他会赚钱,对商贾之事也感兴趣,倒也算有点用处。毕竟成大事可少不了银子,六王爷又不愿意白吃下面的孝敬,生财有道的好掌柜自然就值得器重了。
只盼着自己尽心尽力,能多得些脸面,好在要命的时候救人性命。
这么一想,贾琏登时就打起了精神,准备顺着之前那个南北铺子的路子再好好筹划一二。只要能把这条南北都延至关外的商路打通了、夯实了,不仅近几年银钱上受用,他日成就了大事,也能为充盈国库和圣上的私库打好底子,想开海禁的时候也能少走些弯路。
匆匆提笔把心中一闪而过的计策都一一写下,贾琏又在人选一条上添上了“柳湘莲”三个字。虽说主要押运的人肯定要是六王爷的亲信,但他也可以推荐一二人选。柳湘莲其人有些侠义心肠,今生又因缘巧合早早认识,不如劝他干一番事业出来。即便有些风险,总好过他在京中挥霍家产、与人淘气生事,还能帮六王爷收拢一批市井之人,两全其美。
涂涂改改直折腾了近两个时辰,又把少了五万两的账面再次整理妥当,贾琏将几处要紧的事情拿暗语写了分别夹近几本惟妙惟肖的避火图里,又亲手将其余纸张撕碎了填进烹茶的小火炉里。
直等到一切都尽数化为灰烬,他才慢条斯理起身收拾清爽自己,又跟前头的管事妈妈要了两个一向有大志向的娇媚女戏,这才面上一派悠然闲适的走了。
只是他今日着实比预料中的晚了不少,带着两个面上低眉顺眼的女戏才刚到角门下马,赖大就已经带着人等在了门口,笑嘻嘻给他问好,口中说是老太太有事请琏二爷务必到家就过去一趟。
赖大话说的恭敬有礼,却带了七八个小厮等着,显然老太太这会儿很是不虞,怕是恼了他了。
贾琏心里略一掂量,就笑着应好,还从身上扯了个荷包下来,塞到赖大手里,道是辛苦他老天拔地顶着太阳等这半晌,回身就对兴儿使了个眼色。
兴儿论机灵那是一等一的,直接就打了个千儿,笑眯眯先轻扇了自个儿两下才开口说道:“二爷赎罪,先还说回来伺候好二爷,定要去寻赖爷爷学些眉眼高低,这会儿既然二爷要去给老太太请安,大老爷又等了一天了,不如小的们先替二爷去给大老爷陪个不是?”
赖大自然是不想放他们走的。他们都是打算好了的,琏二爷去老太太屋里且要呆上个把时辰,他们便就着这个空儿好好的审审兴儿旺儿,之后琏二爷自个儿尚且灰头土脸的,又能为两个奴才怎么样。
可贾琏就等着兴儿这话,话都没听完就点了头。赖大再拿自己当回事也不好在正经爷们面前硬仗腰子,又有贾赦的脸面顶在前头,老太太也没明说能拿人,他也只能眼睁睁看着兴儿旺儿带着两个低着头也掩不住一身妖娆身段的女子往贾赦的东院走了。
不过这样一来赖大倒也放了心。回头老太太、太太问起琏二爷的行踪,他只管把这事儿一说,后面的话也就不用回了。左不过是去了些肮臓地界,给大老爷寻美人去了。
大房的爷俩也算是荒唐到了一起去,听人说昨儿大老爷还赏了琏二爷个好丫头。
赖大心里直咂嘴,面上还是恭恭敬敬的直把贾琏送到了二门,才领着一群小厮自回前头去。
贾琏也没多说什么,略点了点头就一路快步走到了贾母的院子外头。
他一露头,就有守在外头的小丫头子往里头跑着报信,却不见平时常与他说笑的大丫头们,屋门口更是连个打帘子的都没有,他心里就更有数了,面上还是笑嘻嘻的自己掀了帘子进去,弯着眼笑着给贾母跪下请安。
这一跪,贾琏特意选了个舒服些的姿势,果然之后贾母并没有叫他起来,屋子里的大小丫头皆是屏息静气,大气都不敢喘一声。
贾母端坐上首,晾了贾琏半天,才重重咳了一声,沉声问道:“昨儿夜里宝玉烧成那样,府里全都惊动了,玻璃替我去寻你,你房里的丫头说你也病了,不好起来,便算了。你们都是我的孙儿,我心里自是一般疼爱。也是为着老爷们都上了年岁要保重身子,你是将来府里顶门户的爷们,才会想着寻你来掌事。你既然夜里起不得身,想必是得了仙丹妙药,今儿才能出府办事到这个时候才回来了?”
贾母素日对贾琏也是百般疼爱,只是宝玉自落地起就没真正病过,昨儿突然就发起热来,贾母骇得半夜都没睡着,折腾到天光微亮才真正歇下,一院子闹了个人仰马翻。今儿歇了晌午起来再一听说贾琏到掌灯时分还没回来,当即就怒了。
宝玉才多大,他这个做嫡亲堂兄的竟然装病躲懒,毫无爱护幼弟之心,也没有丝毫对她这个老祖宗的尊重,再不教训一二怕是就要忤逆了。
贾母之前倒是想把长子贾赦叫来骂一顿,让他好生管教儿子,可再一想,贾琏这一年多来愈发荒唐,可不就是让他这个做老子的带歪了?与个糊涂虫说话又能顶什么用?这才一直忍到如今,真个儿是越想越气。
贾琏自然不能认自己是装病,毕竟现在还不到他能直接不看老太太脸面的时候。他只能换了副愧疚模样,一脸诚恳的回道:“孙儿昨儿确实很是不爽利,临睡前又贪凉,一冷一热有些受不住,胡乱吃了点子丸药睡得有些沉了。今儿因着老爷昨日有吩咐,这才出了门,也没想着能耽搁这么久。一家子骨血,还请老太太千万别这么想,否则孙儿哪里还有脸面见人呢。”
反正日后贾珠有脸见人,他贾琏就有脸见人。贾琏心中嗤笑。
又是只找他的麻烦,也不知贾珠那边又是个什么说法,八成还是老一套,读书辛苦,暑气这样重,身子骨不好,再半夜叫起来怕熬坏了。只是贾珠不来,于情于理都没有他必来的说法。
来是情分,不来,说到皇城里,最多也就是个亲情寡淡。对着二房这样的好亲眷,能浓起来才真是稀奇事情。
退一步说,弟弟的生病,又没有什么大症候,谁家会一上来就要把当哥哥的扯过去守着?
只贾琏也知道这样的话同老太太说根本没有,略辩白几句也就垂了头不再说话,一副静听教诲的乖巧模样。
贾母见贾琏还算听话,心中的气多少消了一点,正准备苦口婆心好生教导他一二,免得再出一个贾赦那样的孽障,就见先前替她去荣禧堂送东西给贾政的大丫头琉璃白着脸进来了,神色间很是不好,一双杏眼不停瞅过来。
这些大丫头都是赖嬷嬷仔细挑拣,她又亲自□□过的,露出这副形容那必是出了大事情。想到琉璃是从二房那边过来,贾母心里不由就咯噔一下,一时也顾不上教训贾琏,命贾琏先起来之后就把琉璃叫到了身边。
琉璃几步急行到贾母身边,才刚刚附耳说了几个字,就见贾母直接站起了身,唬的几个近身的丫鬟婆子匆忙过来搀扶,生怕她一下子起得猛了有个闪失。
出了这样大的事,贾母哪里还有心思与贾琏说话,勉强撑着说了句让他回去好好思量思量,就挥手把人打发了,自己领着丫头婆子就要去二房那边走走。
贾琏也不多问,乖巧孝顺的应了声就走了,回头就从翠儿她们口中探到了消息。
宝玉房里管事的大丫头媚人不知怎的借着送东西的机会跟贾政混在了一处,挨了贾政身边赵姨娘一巴掌,又被赵姨娘将事情捅到了王夫人跟前,王夫人大怒之下就要把媚人发卖出去。
媚人是老太太亲自挑了放在宝玉身边的,口口声声都喊着冤枉,贾政则自认堂堂正正,全是赵姨娘胡搅蛮缠,言语间不小心就与王夫人置了气,王夫人不能跟贾政闹,就要打赵姨娘,赵姨娘就说自己有了身子,如今正闹得鸡飞狗跳。
第9章 周全
王夫人虽然气这些狐媚子把好好的爷们都勾搭坏了,却也知道不论真假这做老子的与儿子房里的丫头有点什么实在难听得很,为了贾珠宝玉也自然会想办法把消息拦住。
可惜荣国府的奴才哪里是那么好管的,一个个胆子大得很,翠儿她们早就拿银子喂足了几个老货,自然能把事儿打听的一清二楚。
翠儿见贾琏听过之后一脸讥笑,一面捧着手巾伺候贾琏净面,一面口中也轻声笑道:“我们都觉着媚人应当是同二老爷没什么的,只是赵姨娘那性子惯是不着调又毛躁的,一见着媚人在内书房里伺候二老爷笔墨可不就翻了脸?也是最近得宠,才有这样大胆子。”
贾琏听着只是笑,他是做侄儿的,自然不好评论叔叔的后宅之事。不过二叔贾政一向自诩正人君子,奉圣贤书为圭臬,后院里偏宠的倒都是赵姨娘这样娇俏妩媚又泼辣不守规矩的,对周姨娘那样温柔老实、恪守本分似乎也不是很感兴趣。
至于一个大家出身的老爷,怎么偏就让儿子房里的丫头伺候了笔墨,那就只有贾政自己心里明白了。
若说心里当真没点什么,这可就太过掩耳盗铃了些。
想了想,贾琏放下手巾后又叮嘱了一句:“你们最近这些日子安分着些,就留在院子里给我做做针线,跑腿送东西的挑几个不打眼的小丫头子去,别招了人的眼。”
二房如何无所谓,但是媚人这丫头是老太太亲自挑给宝玉的,竟然沾上这样不体面的事,当真是一巴掌重重打在老太太脸上。自打太夫人去世,老太太就是这内宅女眷第一人,如今更是两府的老祖宗,多少年没丢过这样大脸,哪里能不恼怒。
老太太、二太太都恼了,府里这些丫头婆子都要把皮绷紧一点。他这些天原本就不受待见,院子里几个大丫头又都是长相出挑性子活泼的,被人盯上作了筏子才真是亏大了。
晓得贾琏这是为着她们好,翠儿几个都忙恭敬应了,又凑趣道:“珠大爷房里的丽人姐姐都不敢出门了,说是要给珠大爷做几件大衣裳入了秋穿,我们几个哪里还好出门呢。我们虽手拙了些,总不好让二爷总穿着外头绣娘的针线。再说这天又热又晒,能守在院子里做针线,实在是二爷疼我们。”
其实贾琏不说,她们最近也是没有那个胆子在府里闲逛的。老太太、太太心里不爽利,难道还能再拿自个儿身边的丫头出气?她们这小东院里的奴才两头不靠,正该小心着些。
贾琏见她们心中知道轻重也就把这事撂开,就着一晚热茶略用了些鸡丝凉面,就去自己的小书房里临字去了。
四书五经可以不通,字却是人的皮,他原本吃不得这份苦,一手字徒有其型却毫无风骨,只能多多练习,以求补拙。
他这字帖还是有回六王爷当面笑话他的字,他厚着脸皮讨回来的大家真迹。荣国府倒是也不缺这些,但是不在库房就在二叔贾珠那里,贾琏实在懒得去讨,免得他们再借此拿款儿教导自己。同六王爷讨,一个愿意给一个乐意要,还更显亲近了。
贾琏临了约一个时辰,才微吐口气,将笔搁在了笔洗上,门外早就候了半晌的兴儿旺儿也赶紧猫着腰进来请安,两个人都是一副喜气盈腮的模样。
揉了揉有些酸肿的手腕,贾琏先笑着接过兴儿狗腿的捧过来的热手巾敷上,才倚靠着椅背懒洋洋问道:“你们这是进来做贼呢?把腰给二爷我扳直了。看你们两个狗崽子颠颠的,想是老爷中意了?”
兴儿连连点头,想了想又麻溜跑到贾琏身边给他捏肩,大拍马屁:“那绣鹃绣鹂两个真是对妙人儿,长得好又会奉承,老爷一见了就喜欢,小的们一说是二爷特意在外头给老爷寻回来使的,老爷乐得直赞二爷,小的们也一人得了这个数呢。银子还罢了,脸面难得,这都是托赖二爷的福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