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哥儿对王夫人的亲近、对王家的亲近,甚至有时会压过他这个丈夫。很多时候她与其说是贾家的媳妇,不如说是王家的女儿。贾琏之前虽然糊涂,也不是没有察觉出凤哥儿对自己的防备与不信任。
至于外头那些弄权之事,凤哥儿素来胆子大,自认比世间多少男子都要强,就算他管得了一次,又有多少次管不到?凤哥儿心里的为他好,究竟是不是好还真难说。
重来一回,太多人太多事要弥补,虽有心善待于她,可贾琏自己也有太多事情要争,恩要报、债要偿、怨要解,想到该如何与凤哥儿周旋,也不免有些心累。
扪心自问,在了结府里的烂摊子,把积年的弊病都消掉之前,贾琏实在是无意娶妇。谁家女儿不是娇养大的,何苦陪自己来填这个火坑?
贾琏这回真是被贾琏气笑了。多少人盼都盼不来的美娇娘,到贾琏这儿倒成了噬人的豺狼虎豹。
他老人家反正是个混不吝的,既然臭小子不识好歹,他也懒得管。
“你既这般有出息,就自个儿跟老太太、跟王家说去,别指望你老子替你扛着。到时候让人弄得灰头土脸,别怪你老子我没教导你。”
今儿这事若换成二老爷贾政,这会儿估计已经气得叫小厮们把人拖倒了打板子了。可贾赦气归气,却是不愿再沾这两头不落好的事儿了。琏儿既然这么有主意,自个儿去办,到时候不管婚事成不成,谁也别怨他就是了。
贾琏早就摸透了自个儿老子的脾性,这会儿听到他直接推得一干二净也不惊讶,麻利从地上爬了起来,又找回了先前那副嬉皮笑脸的惫懒模样。
“自然是儿子自己犯浑,与老爷再不相干的。”贾琏连连拱手,想了想还是给贾赦添了条像模像样的理由:“老爷您琢磨琢磨,王家姑娘虽好,可娶进门来,是跟太太亲近,还是与二太太亲近?怕是人还没来,心就偏了。”
贾赦有心骂他胡说八道,难不成他个大男人还管不住房里人,却又觉得老子跟儿子说这个委实不成体统,干脆摆手让他滚出去别碍眼。
这一会儿勾起了诸多前尘旧事,贾琏本也不欲多留,当即就要顺势告退,谁知刚一转身就瞧见一个穿着葱绿纱衫樱草色裙子的丫头垂着头进来回话。
虽然有些瑟缩,人也显得木楞,却掩不住眉眼秀色、身段玲珑,鼻尖一点痣叫贾琏立即就想起了这么个人。
弟弟琮儿的姨娘,不知是叫碧玉还是绿玉的。原是大太太从娘家带来的陪房家人之女,说是才留头就被挑上来做个跑腿的小丫头子,没想到越大越水灵,一下子就入了老爷贾赦的眼,收了房。
可这丫头并不是心甘情愿的,据说也曾苦求过大太太,然大太太万万不会为了个丫头与老爷置气,不过一个丫头,寻了次死也没死成,后来却又闹出个旧时相好,老爷厌弃、大太太磋磨,生产时直接没了,留下个琮儿爹不疼娘不爱,比二房的环儿还不如。
贾琏心底一叹,仔细打量了她一眼,见她果然是畏贾赦如虎的模样,干脆利落的回首问道:“老爷这儿的丫鬟瞧着倒是比儿子房里的几个都明白懂事些,不如老爷赏了儿子可好?儿子改日再寻两个好的送给老爷使。”
想做姨娘攀高枝的丫头清倌人都多得是,何必白坏了一条人命。
贾赦正要叫人进来,闻言差点一口气上不来噎个倒仰,正要破口大骂,却又福至心灵想到贾琏这些日子林林总总孝敬的成色,总归都是上上等,想来换成人也必是不差,这才歪着脸换了副神色,哼哼唧唧让贾琏带着人快滚。
这小丫头,大老爷还没沾手呢,就这小子贼精。
得了人,贾琏也没再去管,带着出了东院的门就让兴儿把人领回去交给依人等按二等丫头安置,自己则打算去花园子里走走,也好想个辙出来。
老爷爱美人爱古玩都不是什么要命的事,怕的是老爷一时恼了就不管不顾,府里逼死丫鬟真论起来都是要被御史参奏的,外头谋财害命更是大罪。前生不就为这个又多了条罪名?便是不被参,到底损阴德。
贾琏一路走一路想,眼瞅着绕过太湖石就是凉亭,不巧正与匆匆而来的贾珠遇上。
第5章 前途
贾琏下意识退了一步,最后还是微微笑着上前主动与贾珠拱手为礼:“珠大哥哥。”
贾珠看到贾琏却是松了口气,紧走几步过来把住了贾琏的手臂,急得他的小厮侍笔侍砚连声唤他“慢着些”,唯恐他在这湿滑的鹅卵石小径上不小心摔了。
珠大爷那可是太太的眼珠子,夫子都夸奖的状元之才,就是碰破点儿油皮他们也担待不起。
贾珠忍不住皱了皱眉,面色也不复之前的欢喜。他如今也是即将进学成亲的人了,身边的仆从却这样一惊一乍小心翼翼,实在是不成体统。偏偏几个小厮都是太太亲自安排,小心勤勉又一心为主,他也不好随意训斥,免得寒了忠仆之心,也让太太面上难看。
将贾珠神色的变化都收入眼底,贾琏面上却混作不知,只笑盈盈地等着贾珠自己说明来意。
王夫人向来把儿子们看得极紧,贾珠是长子,又是十几年来王夫人的独子,看得如命根子一般,除了时时刻刻督促他读书上进,那是养的比女儿都娇贵。冬天怕风吹,夏天怕日晒,丫鬟小厮一日里问上三遍,唯恐有一处不妥帖。贾琏常觉得王夫人怕是睡觉时都留了一只眼睛在贾珠房里。
好不容易前年得了一个宝玉,又是满了月就被抱到老太太房里养着,身边里三层外三层都是老太太的人,王夫人轻易伸不进手去,反而把贾珠看管的更严密上十分。
将来珠大嫂子进门,婆媳两个可是没少暗中较劲,个个都想做了贾珠房里的主,生了不知道多少气。
这会子贾珠一副特特寻过来的样子,说不得早就有耳报神跑去荣禧堂报信去了,到时候自己又该落得个耽误贾珠进学的罪名。
贾珠自己应当也是清楚父母长辈将他的课业看得有多重,倒也没有多说什么废话,拉着贾琏急急问道:“琏儿你今儿怎得没好生送送大妹妹?她走时可好?可有舍不得家里?”
不是贾珠非要在进学的要紧时候给自己、给老爷太太找不自在,一回府给太太请过安就来找贾琏,实在是他心里也惦念着唯一的胞妹元春。他倒是也问了王夫人,可王夫人不过翻来覆去的念叨着元春都是为了他和宝玉,让他谨记元春的好,就催促他快些回房温书破题。
思来想去,贾珠才发觉这府里除了贾琏,竟没个他能问话的人,只好不顾小厮们的劝说找了来。一母同胞的妹妹,不听听她离家时的模样,贾珠心里总有些放不下。
贾琏顿觉哭笑不得。微吸一口气压下脸上的笑意,贾琏还是尽心的回想了一番当时的情境,认认真真回道:“老爷寻我有事,便耽搁了一会儿,倒也没耽误送大妹妹。珠大哥哥也知道,元丫头向来是端庄稳重又知礼的,我瞧着她虽舍不得家里,倒也还掌得住。接人的黄门也收了我的荷包,想是能多多照看元丫头。你也莫要担心太过,咱们兄弟日后自然是她的依靠。”
元春何止是掌得住,分明就是踌躇满志,打定主意要挣个泼天的富贵,反倒是老太太、太太有些伤心担忧的意思,估计是经得见得多了。不过这些贾琏就不打算说与贾珠听了。
瞥一眼在他说到他与贾珠日后是元春的依靠之时面上很有些不以为然的小厮侍砚,贾琏轻轻拍拍贾珠的手臂,不动声色的收回了手。
贾珠却没注意到贾琏的动作。他先是疑惑了一会儿老爷今日去部里点卯又如何能寻贾琏有事,才发现贾琏话里的老爷怕是与他以为的不是同一个,接着便是沉浸在对元春的疼惜之中,只随着贾琏的话不住点头。
贾琏却懒得与他再继续说这些,大房的烂摊子他都还没想出个子丑寅卯,哪里有那闲气理会隔房兄弟的一点无人慰藉的兄妹之情。
不等贾珠再开口,贾琏就急忙封住了他的话头,语带担忧的问道:“珠大哥哥可是才回府?听说这位李大儒最是规矩严谨的,课业又重,大哥哥还是快些回去做好了才是,不然耽误了今年的院试可是了不得的大事。”
贾珠如今跟着读书的大儒李嵇论起来正是他未来岳丈李祭酒的族叔,也是为着这层姻亲关系,德高望重的李大儒才肯收下贾珠做弟子。有李大儒教导,又有李祭酒张罗,荣国府上下都当这一次院试贾珠的秀才功名是板上钉钉的,可容不得丝毫闪失。
连素日最不喜读书的堂弟都开始劝导自己,贾珠不禁就有些羞恼,当即也就忘了之前自己想说的话,匆匆与贾琏拱手作别后,就带着小厮快步走了。
贾珠一走,贾琏生怕哪儿还有什么惹人厌的事儿等着自己,忙也一溜烟回了自己院子,直走出一身的热汗来。
依人、翠儿两个原本正带着手下的小丫头子们拿酸话儿排揎兴儿刚替他们二爷从大老爷院子里领回来的碧环,不防贾琏突然自己走了回来,慌忙散了。一个个打扇的打扇、斟茶的斟茶,还有跑出去吩咐人抬水来给贾琏沐浴用的,殷勤又周到,只把碧环一个人孤零零的挤到了角落里,不仔细找连片衣角都露不出来。
贾琏倒是瞧见了,不过他原本只是为了救条无辜性命,并不想传出父子两个争丫鬟的艳事,也就只当看不见,懒洋洋的由着丫鬟们张罗伺候,等热水抬了进来才吩咐她们出去,顺便再把昨儿没看完的后汉书给他找来。
因着贾琏去岁开始就不用丫鬟伺候沐浴的事儿,几个大丫鬟没少私下里互相猜忌有人偷偷占了先儿,只相互套话没个结果才罢了,如今再听到这样吩咐不过嘻笑一番便也就依言出去。
偏有个三等的瓜子脸水蛇腰的标志丫头今儿受了碧环的刺激想卖好,翠儿都跟她招手了,她却还是拿眼水汪汪的瞅着贾琏,话音又软又甜:“二爷,咱们府里这样人家,您是天生的富贵,又不像二房的爷们还得自个儿读那劳什子挣前程,何必苦了自个儿?”
一番话说完,旁的丫鬟们眼睛都要喷出火来,翠儿在旁边站着恨不能活撕了这天天就知道勾搭爷们的贱皮子,却因为不晓得贾琏的心思只能青着脸等着,心里求神拜佛就怕贾琏一时鬼迷了心窍真个儿瞧上了她。
贾琏没有立时让这丫头滚出去,还真是因为乐得,都乐怔住了。
这话他两辈子加起来听得耳朵都要起茧子了。“他们这样人家”袭爵的长房长子,躺着就有祖宗荫蔽,苦读书考科举那是二房子弟不得不为之,自己根本不必受这份罪,只管着受用尊荣富贵便好。同样意思的话,老太太说、老爷说、太太说,二房的太太更是时时挂在嘴边上。二老爷虽然信奉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却也从不会像鞭策贾珠那样管教自己。
可也是这群人,日日拿自己与贾珠比,连带着下人都瞧不起自己这个不学无术,不如贾珠有前途的琏二爷。
真是横竖都有理,只有他贾琏不争气。
冷着脸撇撇嘴,贾琏直接一句“拉出去”,就彻底摁死了一颗想做姨娘的富贵心。
等一众丫鬟噤若寒蝉的退了出去,贾琏才疲惫的捏了捏鼻梁,连衣裳都没脱,直接长腿一伸迈进浴桶,重重砸进水里,舒服的长叹一声。
第6章 争风
当天傍晚,贾宝玉刚被王子腾夫人身边的管事妈妈送回府没多久,就因为遍寻不找贾元春而哭闹起来,直嚎得嗓子都哑了。
贾琏的院子离着贾母的上房且隔着好几重院落,虽没听见贾宝玉的哭嚎声,却也有那爱打听的去学了热闹来议论。如今这府里敢拿老太太的心尖尖当乐子私下嚼舌头的,拢共也只剩下了贾赦的东院同贾琏的小东院。
说是任凭老太太还是太太,哄的吓的,甚至连老爷都搬出来了,全不顶用,金童似的娃娃就认准了大姐姐不能走,嚎的撕心裂肺,眼睛都肿了。老太太捶着胸直呼冤孽,太太也慌了神,这会儿巴巴拿着府上的帖子去请太医,说是宝玉这是撞克了,须得喝一碗安神的汤药才好。
又过了一会儿,太医还没到,周瑞倒是亲领着几个心腹去了东边角门,说是怕老爷从部里回来不明经过为宝玉担忧,专程等着去了。
一听这话,屋里披散着头发看书的贾琏直笑出了声,把厢房里聚在一处边分线边说嘴的丫鬟们唬了一跳,静了半晌才七嘴八舌的抱怨二爷偷听她们丫头说话,一哄散了。
小丫头子们趁着凉快都去跑腿要东西了,几个大丫头互相推着就进了屋。
翠儿一面回身帮依人掀帘子,一面就埋怨贾琏:“还是个爷呢,捧着圣贤书,倒拿我们取笑,小丫头子蝎蝎螫螫的,一慌起来甚事不管,一把就将分好的线拨乱了,这会儿要我们重新分过不说,还有那碰坏了的,统不能用了。”
贾琏一向对丫头们十分容让,凡是没犯忌讳不惦记着爬床的,都由着她们去了,横竖都守着大规矩,没耽误差事。加上一个爷们偷听丫头们嚼舌头确实说出去不雅,也就笑笑没出声,只继续瞧着史书上那寥寥几笔胡乱揣摩。
翠儿见贾琏这样好性儿,倒又勾起一桩心事。
这府里头,只要有上五分姿色的丫头,心里头就少有不惦记着当个姨娘拉扯全家的,翠儿当然也不例外。先前贾琏小小年纪就开始与丫头们调笑,翠儿同房里其他的大丫头们很是争风吃醋了一段日子,都想着占个先儿。
没想到贾琏一场风寒好似烧着了那不能说的地方,突然就正人君子起来,在房里比老爷和珠大爷还端得住,又连着发落了四五个丫头,直接扯出去就随便配了人,听说过的日子那是浸在了黄连里,翠儿和剩下的几个大丫鬟才算是吓住了,私下就猜着贾琏怕是没有在丫头里收房的意思。
虽然自认比二房里的姨娘们强百倍,容貌身段针线女工比珠大爷房里的丽人也不差什么,但是因着贾琏态度冷厉,房里又并没有人抢在前头,几个丫头也就慢慢回转了心思,盼着能配个贾琏身边得用的小厮,以后做管家娘子、嬷嬷,顶好像赖嬷嬷那样,比一般小官家的老太太都体面。就是再不济,总好过惹恼了贾琏直接拉出去强。
可今儿贾琏突然就让兴儿带回来个碧环,那股子娇媚根本不是她们这些半大丫头比得了的,一下子就把翠儿气得脸都青了。原来这一屋子,连个贾琏能入眼的都没有不成?
贾琏便是再喜圣贤书,这么个人直愣愣瞅了他半晌,他也只能放下书,眼神平静冷淡的看了过去。
翠儿这丫头,精明强干又爱掐尖儿,可惜太外露,总让人当了枪使,前生明明自己身边四个大丫头就只有这一个没真的滚上炕,偏偏凤哥儿最容不下的也是这个,回门都没等到就趁自己在外头的功夫堵上嘴拖去配了倒夜香的老鳏夫。
这一年多因着翠儿是几个丫头里最会管事理账的,打发了那几个不长眼的以后就把院子里的事情暂时托付给她,也惦记着她的本事和功劳,想到了时候从心腹里头挑个好的配她,只盼着她别自己犯糊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