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上了车,混进了他们中间,然后呢?”
“然后还不好办吗,那两个人对我毫无防备,我只要表现得乖一点,他们心疼我还来不及。我还想着要怎么下手,结果没想到在过马路的时候,校车跟另一辆车相撞了,司机下车查看情况,只有那个老师一个人留在车上照看小孩子,我就趁这个时间,轻而易举地催眠了她。之后,司机回来,我又用同样的方式,把他也解决了,——不过他到底是个男人,花的时间还是要多一些,所以车就在原地多停了一会儿,好在没出什么岔子,催眠了他之后,那辆车上的所有人,就都听我指挥了。
“我原本的计划也就只带两个小孩子走,要一男一女,男孩子不要太闹腾,女孩子要像棉花糖一样可爱,只是没想到会这么巧,那个男孩子,竟然跟警察有关系。”
“所以你就让邢培林杀了林婉怡,营造出原本是他想绑架小孩子,林婉怡反抗,被他杀害,然后他再带着人质逃跑,直到他被警方追上,无路可逃,只好畏罪自杀的假象。”沈亭暄抿了抿嘴唇,“而你,只要再一次把自己伪装成天真的小孩子就行了,所有人都会自然而然地以为,你也只是被邢培林绑架来的。”
何况又碰巧出了李之瑶的事情,简直是给这整个计划做了一个恰如其分的补丁。
白爽点点头,“对,不过还有一点我没有想到,——我以为这个年纪的小孩子什么都不懂,即便我催眠了那两个大人,在小孩子眼里,也就是我跟他们说说话而已。小孩子单纯,不谙世事,根本不会因此对我有什么想法,更不会在别人面前暴露我,然而我却忘记了他们虽然不懂事,但是那种与生俱来的直觉,真的太强了。”
沈亭暄想起了之前,她总是围在元宝身边,笑眯眯地用棒棒糖讨好他,跟他好声好气地说话,而元宝却一直都躲着她,连一次开口都不曾。那时候自己以为是元宝生性使然,再加上他经过绑架,受到了惊吓,所以表现得有些抗拒和惶恐,现在想来,虽然元宝当时可能并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但他的直觉却异常准确,叫他远离白爽。
沈亭暄不由露出了一丝苦笑。
“你既然做出了这个计划,就应该知道林婉怡的情况,她是个非常优秀的母亲,即便她的孩子这么多年一直病着,花费了大量的治疗费也没有丝毫好转,但她从来都没有放弃过。按理来说,她应该是你理想中的人选,你为什么放弃她了呢?”
“因为啊,我不想按理来说了。”白爽笑道,从椅子上跳了下来,又拿起刚刚放在一旁的杯子,这时候里面的水已经冷了,“我不想再成为两个人关系里的那个弱者,因为弱者只能被挑选、最后被放弃,而我要去掌握这种关系,去成为不可撼动的存在。为了达到这个目的,我愿意首先付出,并且是大量的、不计成本的付出,我要让他们喜欢我、信任我、依赖我,而成年人显然不能满足这个条件。”
“……你不觉得你很矛盾吗?”沈亭暄低声问道,见白爽朝自己的方向稍微侧了侧头,虽然仍旧握着杯子,似乎在透过透明的玻璃去看另一个世界,但却做出了倾听的姿态,她便继续道,“你为什么要杀古小琦、谭佳薇她们?说到底,还不是因为她们夺走了你的幸福,在你看来,她们是罪大恶极的掠夺者,是不可饶恕、需要以死赎罪的,所以你出于报复、出于泄愤、出于种种目的,甚至不惜暴露自己,也要把她们都杀死。可是你现在呢?你做的这些,——去诱拐几个真正天真烂漫的无知孩童,为此不惜杀掉无关的人,你兜兜转转,不也成为了一个和她们一样的掠夺者了吗?你夺走别人的孩子,杀害别人的父亲和母亲,把曾经发生在你身上的悲剧加诸他人,你又有什么资格,到现在还觉得自己特别委屈呢?”
房间里顿时沉默了。
过了半晌,首先听到的是一串脚步声,白爽走到了床边,垂着眼睛,居高临下地看着沈亭暄,然后才是话语声。
“可是我有什么办法呢?”
她这句话讲的很轻,几乎就只是气声,从唇齿间轻飘飘地逸出,仿若春日里被风驱赶的杨花,起落都不由人。
“这个世界上有那么多的人,有的人明明很有钱,却还是不择手段要弄到更多的钱,有的人家庭幸福,也仍旧不满足地在外面追求新的感情,他们不丑陋、不卑劣吗?他们那么贪得无厌,却还是被满足了,而我呢?我只是想要一个能懂我、能爱我的人而已啊,为什么就不行呢?我的愿望有比他们的更过分吗?我一次次地让步、一次次地对这个世界做出妥协,我失去了那么多,又得到什么了呢?我还是和以前一样,就只有自己而已,……我已经,退无可退了啊。
“我总要为自己争取一次。”
她笑了,仿佛已经看到了那个并不存在的未来,——她真的得到了柴熙和卢希粤,然后倾尽全力地照顾他们,抚养他们长大,又掌控着他们的人生,他们会很依赖她,事事都想着她,不会嫌弃她,会……很爱她。
她的笑容艳丽起来,脸颊上的腮红在阳光下闪耀着淡淡的金色,犹如一场好梦缱绻。
“这样,你就会幸福吗?”沈亭暄低声问。
梦醒了。
白爽点头,笑容渐渐收敛,“当然。”
沈亭暄摇了摇头,“你不会。
“就算你这次真的得到了他们,按照你的意思抚养他们长大,在他们身上付出全部的精力和热忱,难道他们就能够给你同样的回应吗?他们现在还小,会听你的话,但以后呢?他们会长大,会有独立的思维,会慢慢明白,当初是你把他们拐走,让他们从父母亲人身边离开,那个时候,他们难道还会爱你吗?”
“别说了!”
白爽像是受到了刺激,粗暴地打断了沈亭暄的话。
这些问题她不是没有想过,但是,就像她自己说的那样,她还能怎么办呢?她已经没有别的办法,也没有别的路可以选择了。
她如今的每一步,都是孤注一掷的冒险,都是回不了头的路。
她大口的喘息着,心底里那些压抑着的情绪如同沸腾的火锅汤底,浑浊又活跃,亟不可待地想要探出头来,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勉强控制住,把它们压下去,在上面加一道摇摇欲坠的闸。
“喝水吧,”白爽勉强笑了笑,“不烫了。”
第141章 终归虚妄 29
白爽又凑过来了一点儿,她把杯子暂时放在了床头柜上, 自己俯过身, 伸手要扶沈亭暄起来,“要起来坐会儿吗,一直躺着也不舒服。”
沈亭暄想拒绝, 但白爽根本没有给她这个机会, 一下就把她扶了起来。沈亭暄不由有些惊讶, 没想到她会有这么大的力气, 然而转念又想到了当时她既然亲手杀了崔迪、郑菲菲等人,那说明她的力气至少不会像她的身体那样, 只停留在一个小孩子的标准上。
白爽又从旁边拿了靠垫放在她腰后面, 拍了拍, 道, “靠吧,你醒来之前, 我把它拿出去掸过灰了。”她的目光在那个靠垫上流连, “这个靠垫,还是她当时自己缝的, 布料用的是她做衣服剩下来的那些, 我帮她挑选的花色。”
沈亭暄知道她又想起了袁晴,实际上, 只要她还在这个房间停留着, 只要她还能接触到这里的任何一件物品,那么她就没有一分一秒, 是能够不想起袁晴的。
过去和袁晴在一起的时光,对于白爽来说,已经不仅仅只是一个梦了,而是像一种毒*品,因为她真实地尝过那种甜美的滋味,所以念念不忘,所以欲罢不能,所以就算要冒再大的风险,她也想再次重温。
“你有没有想过……如果袁晴没有死于那场意外,她还活着,你们还在一起,”沈亭暄开口了,她也不清楚自己是出于什么样的心态,只是有些话到了嘴边,就自然而然地想说出来,“你和她,也不会有一个好的结局?”
她感觉到白爽搭在自己身后靠枕上,还没有收回去的手在一瞬间变得僵硬了起来。
“……你说什么?”
“你喜欢袁晴什么呢?”沈亭暄没有回答,反而是问了一个看似不相关的问题,“她的善良、纯真、对待你时候的平等和包容?她是个很好的人吧?……那她知不知道,你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
“她知道在你孩童的驱壳里,装着的是跟她一般年纪的灵魂,也同情你的过往,理解你的苦闷,心疼你的绝望,但她对于你究竟做过什么,又知道多少呢?她知道你在遇见她之前,也对别人普遍撒过网吗?她知道那些拒绝过你的人,最后都死了吗?她知道她不是你千挑万选后的答案,而是瞎猫碰上死耗子那样碰上的吗?她知道,她一直真心对待、用尽全力想要保护的人,其实是个丧心病狂的杀人犯吗?
“如果她知道了,她还会当做什么都没发生那样,毫无芥蒂地接受你,跟你在一起吗?”
“……”
她的话音落下后,房间里便久久没有人再开口。这一阵的沉默无疑是难堪的,如同孔雀转过了身,露出的屁*股,如同正在愈合的伤口,又炸开浆红的血肉。
半晌,白爽从喉咙间发出一声嘶哑的笑声,接着,她像是克制不住自己一般,笑得越来越大声、越来越癫狂,整个人前俯后仰,几乎失去了平衡,向旁边跌撞着走了几步,才重新找回了平衡。
她抬起头,看着沈亭暄,通红的眼角比只画了一边眼线而显得不对称的眼睛还要惹人注目,她抬手用指尖抹掉了渗出来的那一点湿意,靠近了几步,涂着复古红色口红的两片嘴唇张开了。
“她是不知道……”白爽说道,“但你现在知道了啊,所以,你可以毫无芥蒂地接受我,跟我在一起吗?”
一瞬间,沈亭暄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她缓慢地转过头,跟白爽的目光对上,发现后者竟然是认真的,那微茫的泪光里还闪烁着一丝状若疯狂的笑意,沈亭暄迟疑了。
她当然选择拒绝。但是她不能在这个时候,这样毫无顾忌地说出来。
然而白爽却不给她思考的时间,又重新逼近了,一只手撑在她身边,跟她脸对着脸,彼此之间呼吸交错。
“你跟我在一起吧?我们一起生活,互相依靠,这样不好吗?”
她的手慢慢从沈亭暄的肩颈一路摸了上去,孩童的指尖细嫩,却带起了沿路的巨大惶恐,沈亭暄感觉自己身体里的血液在这一瞬间都急速奔流了起来,各自慌张地找寻出口。
“她原来就很喜欢你,我们在一起的时候,她也会跟我说到你,我们一起看你演的电视剧,讨论里面的人物和情节,就在外面的那张沙发上。我躺在她腿上,看着她的胸膛随着呼吸一起一伏,充满生命的美感。她笑起来的样子很漂亮,两只眼睛里倒映着你,连眨都不舍得眨一下。……你本来很遥远的,我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会见到你,还会这样跟你面对面,但它偏偏就发生了不是吗?你突然出现,就站在离我几步以外的地方,是活生生的,能够交流的,我就忍不住了。她以前那么喜欢你,相信你是真的真诚,热情,坦率,表里如一,所以我才愿意再冒最后一次险,把你带到这里来,——那你呢?”
白爽说着,几乎要和沈亭暄额头相抵,在即将接触的那一瞬间,后者把头偏了过去。
白爽顿住了,随即发出一声刺耳的冷笑。
要糟……沈亭暄闭了闭眼睛,一颗心恍恍然沉了下去,她不应该闪开的,她分明知道,白爽最讨厌别人嫌弃自己,即便她确实没有这个意思,闪避也只是潜意识里的动作,但毫无疑问,她把白爽激怒了。
果然,下一秒,沈亭暄感觉到自己的衣领被人狠狠地揪住了,又被一股力量拉到了一边,她试着挣脱,但仍旧浑身无力。她睁开眼睛,看到白爽近在咫尺的脸上写满了愤怒,咬牙切齿地道,“你也嫌弃我?!”
“不是……”沈亭暄试图辩解。
然而此时的白爽根本连一个字也听不进去,她像是一只被戳到痛脚的母狮子,浑身都散发着暴躁焦虑的气息,尾巴在身后来回拍打,如同鞭子着地,激起一片尘土。
“你嫌弃我曾经落在那些恋童癖手里,被他们侮辱过,变得不干净了吗?还是嫌弃我这副模样不配跟你说话?那你又有多干净呢?你不是跟那些满脑肥肠的投资人一路睡上来,才有今天的吗,你们圈子不就是这样吗,有钱,嫖谁都可以?你难道没有在那些大老板的床上发过骚、叫过春吗?没有被他们用玩具玩过吗?所以你现在摆出这副高贵的样子给谁看呢?”她发狂一般,抓着沈亭暄的衣领来回摇晃着,偏偏后者因为被注射了药剂的关系,到现在还没有丝毫力气,竟是一点也挣脱不得,只能随着她的动作摇晃,额头和后脑在这个过程里频繁地撞到床头,泛起一小片的红。
“说话啊,怎么不说了?你不是看不起我吗?!”白爽又突然松开了手,把她甩到一边,自己几步走到房间中央,大口地喘着气。她感觉自己快要烧起来了,血管里流动着的每一滴血液,都燃烧着愤怒的因子,叫嚣着,奔腾着,随时要把她吞没。
她快喘不上气了。
她愤怒地在屋子里走来走去,每一步都踏得沉重又响亮,似乎是想通过这种方式来发泄,但是一点用也没有,她还是感觉到一股暴虐的情绪正在自己的身体里横冲直撞,它们甚至还在急遽地膨胀,随时要把她炸开。
“啊啊啊啊啊——————!!”
她崩溃地大喊着,随即整个人扑倒梳妆台前面,把上面摆放的东西通通扫到了地上。
一片器皿摔在地上的炸裂之声,清脆又刺耳,沈亭暄尽量把脑袋缩起来,避免飞溅的玻璃碎片将自己划伤。她刚才被白爽猛地甩开,半边身子都探到了床的外面,整个人支撑不住,一下就滚了下来。她蜷缩在地上,脸埋进臂弯里,一边的耳朵贴着地板,急促地喘息着。她仍旧能够听到白爽撕心裂肺的控诉和质问,似乎还夹杂着别的什么动静,一字一句都像被人泼上了鲜血,红的乍眼。
凄厉又惨烈。
“为什么嫌弃我!有什么资格嫌弃我!我明明比你们都干净,比你们都好,你们才不如我……我没有错,我没有错!!”
“我没错,错的是你们……是你们丑陋,卑劣,虚伪,装模作样,像虫子一样,我只是杀了几个虫子而已,人杀虫子有什么不对吗!有谁会为了打死一只蚊子感到愧疚的!没有人!这很正常……这天经地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