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亭暄想起了肃海之前跟自己说过,在嫌疑人暂住的秦华纱厂办公室里,外间只有许磊的一床被子,连枕头也没有,只是两块砖头而已,而里间“温迪”生活的地方,则布置的整洁大方,甚至还有几分精致。
人是不会对工具产生感情的。
“我遇到傻大个以后,很轻易就控制了他,一方面他把我当成他那个走丢了的女儿,另一方面,怎么对待一个傻子,我在山上的那些日子早就已经学会了。有了傻大个以后,事情就好办多了,我想办法搞到了那些人渣在网上留下的信息,联系上了他们,假装自己是个‘卖货’的,急需要钱,又给他们发了几张我自己的照片,那些人果然就上当了。我跟他们约好了时间,地点嘛,果然就是在新河八坊的那间房子。那里人迹罕至,适合他们作案,当然也适合我。
“考虑到对方有三个人,为了以防万一,我得想办法搞到点趁手的武器。所以在‘交易’的日期到来之前,我带着傻大个到市区里买了一把刀。——你以为刀好买吗?在超市或者市场好像随随便便就能买到,其实不是的,在那些地方买刀,必须要出示身份证进行登记,我可不能冒这个险。不过,在另外一些大型的果蔬市场,有专门卖给水果商的那种单刃的水果刀,买卖起来就非常随意了。那种刀非常简陋,就像是一个带着手柄的铁片,一旦表面沾了水,很快就会发生氧化反应。但它也有优点,那就是轻便,随便用塑料袋一裹,就能装进口袋里,而且它还算锋利。它用不了几次,但已经足够了,我也就只用一次而已。”
“你专门去买了刀?”沈亭暄问。
“对啊,”白爽点头,经过这么长时间的思考,她终于选定了一款适合自己的高光,开始小心地在脸上涂抹起来,“那些人不都是这么死的吗?”
“那为什么要杀焦永兴?”沈亭暄盯着她的侧脸,看她眉头微皱,便提醒道,“那个保安,你们抢了他的电击棒。”
“哦……想起来了,”白爽道,对着镜子眨了眨眼,“有更好用的武器,为什么不要?而且那个人也不是什么好人吧,随便就带着这种危险的东西在大街上走,稍微喝一点酒,就发起酒疯来,这种人应该落得什么下场,难道他自己心里没点数吗?”
沈亭暄默然。
“不过好在他的武器还算不错,省了我不少力气。到了和那三个人渣约好的那天,我和傻大个就假装成一对父女送上门去。我观察过他们,知道那间房子是那个戴金链子的男人的,他通常会来的比其他人早一些。我们对了暗号,他把门打开,傻大个就冲了上去,一拳打在他太阳穴上,当下就把他打倒了。我紧接着进去,把门关上,然后就看着傻大个用那把买来的水果刀,一刀刀把他捅死了。
“那个人大概到死也不明白,自己到底是为了什么,就这样突然丧命的吧。”白爽冷笑了一下,“那个女的来的很快,几乎就在男的断气之后的几分钟,她就到了,她在门口一边敲门,一边叫着那个男人的名字,听她的声音还很开心,不过她很快就知道,等着她的是什么了。”
“是你用电击棒对付她的。”沈亭暄低声道。
“没错,是我,因为我想亲自杀了她。”白爽大方地承认了,“我把门打开,在她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时候,我就已经用电击棒打在了她身上,她在一瞬间就失去了行动能力,整个人倒了下去,然后就看到了刚刚死了没多久的那个男人。她的那个表情啊,到现在想起来我都觉得太好笑了。”
“为什么呢?”
“什么?”
“为什么要亲自杀了她?”
白爽沉默了一下,似乎也陷入了短暂的沉思,她和沈亭暄一样不解。
半晌之后,她才又一次开口,声音低得如同喃喃自语,“女人……为什么也会做这种事呢?如果男人是出于那种磨灭不掉的动物性,那种低级、肮脏、龌龊的原始欲望,那么女人呢?她们明明更有母性,更有同情心和爱,所以难道不应该激烈地反对这种事吗?怎么会…对这种事发自真心地喜爱,甚至是乐此不疲的参与呢?”
说到最后,她的声音几乎已经听不见了,几个字才到嘴边,就被流动的空气吹散。
她低垂着眼眸,像一副不真实的画,或者太过逼真的娃娃,只有偶尔睫毛的颤动证明了她是个鲜活的个体。
“……这个问题我想了很久,从我第一次遭遇这种事,到我把刀子捅进她的身体,热热的血流到我手上,我也没想明白。怎么会有这种人呢,明明血是热的,但心却是冷的。我被这个问题困扰了很久,然后才有一些模糊的结论。
“——她们才不是女人,甚至连人也不是,她们和我一样,都是怪物。
“但我绝对不会变成和她们一样的怪物。”
第138章 终归虚妄 26
“现在我们再倒回来看许磊一案。在这件案子的最后,我们针对许磊的话进行分析, 结合当时种种的证据, 做出了这个团伙的人员构成应当是两个大人、一个小孩这样的判断,而现在我们知道实际上并没有第三个人,我们以为的那个掌控者温迪, 其实就是许磊一直带在身边的小女孩。——那有没有什么细节或者证据来进行进一步的佐证呢?”肖正宸问, 而后又微微一笑, 接着回答道, “当然有。”
“首先我们来回忆一下许磊的口供。”他翻了翻自己的笔记本,和其他队员的不同, 他的本子上通常只记着寥寥数语, 而且每个字都很大, 却和他本人的跳脱一点都不符, 而是意外的端方,“在许磊的世界里, ‘欣欣’其实是两个人, ——他几年前走丢的女儿,和当时跟一起作案的温迪, 所以, 许磊说的话,在很大程度上是同时影射她们两个人的。比如在被问到欣欣去哪里的时候, 他说‘欣欣不见了’, ‘被带走了’,而且‘再也回不来了’, 前两句是在说他的女儿,而最后一句,则说的是温迪。他自己心里清楚地知道,随着案件的一步步告破,温迪把他当成替罪羊丢下,自己跑了,所以‘再也回不来了’。”
“那这么看来,我们当初以为,他说‘欣欣去买早饭了,为什么不回来’并且崩溃大哭的时候,说的是他女儿走丢那天发生的事,其实是不对的,真正的情况很可能是温迪在当天,或者更早以前就已经决定要抛弃许磊了,甚至她让许磊继续去最后一家福利院门口蹲守,也是为了更彻底地把他抛到明面上来吸引我们的注意。温迪跟许磊相处了那么久,许磊又把她当成欣欣,她很有可能从许磊颠三倒四的话语里知道了他过去的经历,所以,为了增加迷惑性,误导我们,她在那天早上用了一个几乎跟以前一样的借口,说自己去买早饭,就此摆脱了许磊,逃到了别的地方。”季甜接着分析道。
“等等等等,”周沙摆了摆手,停了两秒钟,整理好了自己的思绪,“就算是这样,那许磊也在辨认郑菲菲和爱丽丝·米勒的照片时,说的那句‘她们是好人,但是她们为什么不帮欣欣’要怎么解释?”
他翻着自己的笔记本,很快就找到了当时的记录。一大段潦草的字迹前面用蓝色的圆珠笔打了一个大大的对勾,对勾被反复涂抹勾勒了很多遍,看上去像是一弯胖乎乎的月牙,证明这个问题在当时已经有了合理的解释。
“我们当时的推论是建立在许磊错乱的时间线上。这里的‘欣欣’指的是他自己的女儿,他看到两名受害者关心落单的温迪,想到了自己的女儿,并怨恨她们没有像这样去帮助他的女儿,这才导致了他女儿最后的失踪,——那现在怎么说?他这里其实说的是温迪吗?”
“没错。”肖正宸点头。
周沙更不明白了,“那这句话怎么解释?温迪向两名受害者寻求什么帮助被拒绝了,为什么拒绝了她就会招来杀身之祸?”
他向四下里看了一圈,每个人都在座位上,一脸认真地思考着。
“这就是我们一直想要知道的,温迪的动机。”
***
“在和这个世界博弈的过程里,每一次,都是我率先做出让步。”
白爽低垂着眼眸,视线在桌面上零散放着的几盘腮红之间游移。她伸出手,却不知道要用哪一个,索性移到旁边,重新拿起了刚刚没用过的一盘眼影,用刷子粘取了一点深色,在鼻梁两侧轻扫起来。
“你有想过人类社会像什么吗?”
她忽然问了一个并不相干的问题,沈亭暄沉默着摇了摇头。
她笑道,“我想过,我觉得像一棵树。起初它只是一株小树苗,连叶子都没有抽芽,树干细细的,根也扎得不深,稍微有点狂风暴雨,它就会遭遇难以想象的灾难。然而随着时间的推进,树苗慢慢长大,变得茂密高大,那些风雨就再也不能给它带来困扰,这个时候,大树面临的更多的,其实是自己内部的问题。它要分出枝杈,要长更多的叶子,到了秋天,又要让这些叶子脱离,以此来酝酿更加蓬勃的生机。我认为,每一个普通的人类个体,都是这样一片片的叶子。它们虽然有的大、有的小,有的绿一些,有的发黄,却并不影响它们的本质,它们都是普通的,平凡的,没有什么可值得称道的。但是有些人却不一样。他们是人类社会中及其稀有的存在,他们拥有的,是真正干净的灵魂,他们不是叶子,而是时光凝成的琥珀,虽然同样挂在枝干上,却始终散发着耀眼又温柔的光。”
“袁晴就是这样的人。——当我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我就知道,这一生我都不可能再遇到第二个这样的人了。所以,我只好退而求其次。如果没有真正干净的灵魂,那么我就要普世价值观里的好人就好了。她可以不把我当做平等的伴侣,而是当做孩子、当做晚辈、当做家庭成员里的一个,我也不要求她对我要付出独一无二的感情,我甚至可以接受她日后有别的伴侣,只要她愿意接纳我,在她的家庭里为我空出一个位置,我这样的要求,有哪里过分了吗?难道不是已经卑微到没有办法再让步了吗?”
“你就是出于这样的动机,假装自己是一个迷路走丢了的小孩子,然后找到那些主动帮助你的人的。”沈亭暄想到肃海口中的那些死者,她们无一例外都是温柔善良、富有爱心的女性。
白爽摇了摇头,“我没有找到她们,是她们自己来找我的。”
“她们在那么多人里选择了我,给了我期待,却又把我狠狠地推开,我问她们愿不愿意带我回家、愿不愿意把我当做她们的孩子、会不会疼爱我的时候,你知道她们听到了这些,是怎么反应的吗?她们无一例外地拒绝了,只会说一些‘别害怕,我会帮助你’之类的鬼话,更有人像是受到了惊吓一样,以为我疯了。呵,伪善,可笑,又令人作呕!她们表现出来的美好都只是惺惺作态,是想要换取别人对她们的赞美手段而已,她们就像是一只巨大又丑陋的虫子,在其他人的痛苦里吸着血,去营造出美的假象,以此来掩盖的自己恶心。他们根本不配活在这个世界上。”
她说着,面部的肌肉竟也开始微微的抽动起来。从镜子里反射出的冷光,更衬得她的表情阴森狰狞。
沈亭暄悄悄动了动身体,她的腿已经恢复了些力气,正试着在薄被底下慢慢地蜷起来。
她清了清喉咙,感觉那里正卡着一团稀烂的棉花,令说出口的每个字都变得黏腻阴冷,“……不是伪善,她们只是在自己力所能及的范围里,尽量去做一个好人,去用最大的余力帮助别人,她们也确实比其他的人做得更好,——是你不对,你突然无缘无故地要她们收养你,把你当成家庭里不可或缺的一员,你需要的是一个圣人,而不是平平常常的普通人。——你的身世和经历确实曲折又充满痛苦,但应该为这份痛苦买单的并不是这些曾经想要向你伸出援助之手的人,她们明明是出于好心,是出于热情和爱,完全不设防地想帮助你,你却杀了她们。”她呼出一口气,似乎想要排尽胸腔里的郁结,“你之前说自己是怪物,我不承认,你是在这个时候才变成怪物的。”
沈亭暄想起自己很小的时候听过的一个童话,被装进瓶子里的妖怪每天都希望有人捡到瓶子,打开瓶盖放自己出去,起初它想,如果有人放我出去,那我就让他成为国王,富有四海,可是一百年过去了,它还是被关在瓶子里,它又想,如果这时有人放我出去,那我就实现他三个心愿,然而还是没有人来。瓶子里的妖怪一天天地数着日子,还是跟以前一样,每时每刻都想出去,想呼吸外面的空气,去看看无边无际的天空和土地,但是它再也不想怎么样去报答那个解救自己的人。它开始怨恨,它把自己漫长的不幸和孤独都归结于那个人来得太晚,所以它决定杀死那个人。
那时候的沈亭暄还很小,在此之前她听到的故事里的妖怪都是善良而调皮的,因此就对这个妖怪格外不满意,她坐在沈亭昭的旁边吃着棒冰,腮帮子鼓起一块,忿忿地说,“这是个坏妖怪。”又抬头去看沈亭昭,问他,“其实不会有这样的妖怪吧?”她努力维护着自己认知里小妖怪的正面形象。
沈亭昭读懂了她的意思,笑了笑,用扇子拍了一下她的头,没有多说,只是简单地“嗯”了一声。
沈亭暄满意了,就又开心起来,专心地把剩下的棒冰吃完,就被沈亭昭赶回去睡觉,夜里做了一个好梦,醒来以后就再也没有记起过这个故事。
直到今天。
她终于懂了,在沈亭昭那个简短的鼻音背后,那一句明明到了嘴边却又没说出口的话。
——这个世界上没有这样的妖怪,却多的是这样的人。
第139章 终归虚妄 27
对于沈亭暄的评价,白爽只是有片刻的愣神, 之后就恢复了常态。她照旧不紧不慢地在梳妆台前挑选着各种化妆品, 细细地为自己涂脂抹粉。她甚至还笑了笑,那笑声并不干涩,反而像是真的被逗乐了, “又有什么关系呢?”她说, “反正事实是她们拒绝了我, 所以我就报复她们, 很简单啊。”
沈亭暄不得不花了几分钟的时间来平复自己的情绪,好让自己不要过于激动, ——如果她之前有那么一刻, 对面前的这个人有过一点点的同情和怜悯, 那么现在, 这些感情就都已经转变成了巨大的厌恶,甚至还有几分悲哀。
“说许磊恶心……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