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爽眨了眨眼睛,画了眼线的那一只看起来比没画的更大更有神一些,“对,我就靠那个赚了更多的钱,然后,终于能做我想做的事情了。”
“永恒幻梦。”沈亭暄道。
“是啊,永恒幻梦,”白爽点头,“我以我自己为蓝本,勾勒了一个小女孩的故事,她很可怜,很悲惨,她的每一步我都经历过,但不同的是,她比我幸运,有人愿意收留她,用心地照顾她,呵护她长大,给她最好的爱。如果真的有一个那么美的梦,有人对我好,不论怎样都陪在我身边,时时刻刻关注着我,怕我不开心又怕我孤单,那我真希望这个梦永远也不要醒过来。”
“那他们呢?”沈亭暄轻声问。
她虽然没有说名字,可能这时候也记不得那一个个曾经都是鲜活个体的名字,但白爽知道,她说的是那些死去的人。
只是,白爽并没有觉得不安,反而耸了耸肩,继续蘸了一点眼线膏去画另外一只眼睛。
“首先,我要先声明一下,我并不是一个冷血的杀人狂,我也从来不以杀人为乐,恰恰相反,我真心实意地喜欢过他们每一个人。我只在一个用户非常少的论坛投放了‘永恒幻梦’,而且我事先有观察过,在这个论坛里经常发言的那些ip,他们都跟我一样,不管白天在人前是什么模样,但内心深处都非常的寂寞,觉得没有人能够理解自己,也没有人能够真正地拥抱自己。我们都渴望一份完整的、不求回报的爱,也渴望去同等地给予,如果我们能够彼此依存,不就是最好的结局吗?我的‘永恒幻梦’,只是搭起了一座这样的桥梁而已。”
沈亭暄摇了摇头,“但你还是害死了他们。”
“我没有。”
“你没有?他们把这个游戏打到通关,在这个过程里被催眠,没多久就自缢身亡,这些难道不是你做的?”
“我给过他们选择的!在通关的时候,游戏会生成一个实时的视频通话,我问过他们愿不愿意和我在一起,和我组成家庭,相互扶持,是他们自己不愿意,自己选择了死亡!”白爽道,声音在这一刻提高了不少。她的样貌虽然永远是小孩子,但声音却和年龄一起长大了,这让沈亭暄顿时产生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怪异感。
白爽仍旧愤怒着,“他们是一群假惺惺的伪善者,不管之前说的多么好听,到了最后,仍旧是只想着自己,他们既然负担不了别人的人生,就不应该去承诺,他们骗了我!”
“他们以为一切都只是一个游戏,他们照顾的,也只是那个虚拟的人物,那个‘温迪’。”
“温迪就是我,我就是温迪!就是中了该死的彼得潘的病毒,再也长不大,只能沦为一个怪物的人!”
“啪”地一下,白爽手里的眼线笔竟然被生生地捏断了,一端毫无预兆地戳在了她的掌心,痛感把她的理智带了回来。
白爽深吸了一口气,若无其事地把断掉的眼线笔扔进脚边的垃圾桶里,重新露出一个微笑,“如果他们表里如一,是发自真心地想要拥有‘温迪’而不是随便说说,当‘温迪’是个茶余饭后的消遣,那他们就不会死,我也不会白白地浪费感情。我们会很幸福。”
沈亭暄没有说话,白爽便一直沉浸在自己短暂的梦里,“我可以负责赚钱,我很会赚钱,赚到的钱足够我们花用,他完全不必为生计担忧,只要好好地疼我宠我就好。我们可以每天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拥有最简单又最难得的幸福,做一个普普通通却是彼此独一无二的人。”
“你和袁晴……就是这样吗?”
白爽愣了一下。
沈亭暄的脖子在枕头上扭动着,试图把一直缠绕着她的僵硬感一点点地从身体里驱逐出去。
“袁晴就是你最终挑选到的人?”
白爽却摇了摇头,“不,不是我挑选她,而是她选择了我。”她说,“那么多人里,只有她,是真的喜欢我,愿意永远照顾我、和我在一起,把我当成一个正常的,和她完全平等的女人去对待。你永远不会知道,我听见她真的答应的时候,是多么的高兴,我甚至以为我的噩运就在那一刻结束了。那段时间真是快乐啊,我们虽然只拥有这一间小小的房子,却好像拥有了整个世界一样,我们白天一起聊天、做饭、看电视,晚上一起睡觉,我工作的时候,她就坐在不远的地方缝那些衣服,缝纫机的声音时断时续,温柔地就像她本人一样。明明这些说起来都是很平淡的事情,但因为是我和她,所以就变得非常非常幸福。即便我们心里都清楚,这间房子其实也并不安全,——由于我的特殊性,我必须要限制自己的行动,尽量不出门,如果有非要出门的时候,也要提防着被别人注意到,我们在家里说话也尽量不大声,笑也是轻轻的。你知道吗,快乐越是隐秘,就越是巨大,我们像两只小仓鼠一样,虽然小心翼翼地活着,但每一分钟都像是撒上了糖粉,亮晶晶的,你呼吸一口,连空气都是甜的。”
她似乎沉浸在了那段回忆里,眼神飘到虚空里去,却还带着一丝笑意,甚至还不自觉地哼起了一首歌。
这一间小小的房子、这间房子其实也并不安全、在家里说话尽量不大声……
这下沈亭暄明白了,她现在所处的这间房子,竟然是袁晴的家。
“可是袁晴死了。”
死了。
这两个字像是带着巨大的电荷,在被沈亭暄说出口的一瞬间,就狠狠地击中了白爽,她猛地颤抖了一下,仿佛要从椅子上跳起来,但又硬生生地忍住了。
她惨笑了一声。
“是我劝她跟那些人出去的。”
她咬着嘴唇,声音有些含混,细细听去就会发现里面混杂着细小的悲鸣,在呼吸声的掩盖下仿若不曾存在过一般,“因为我不能出门,所以她除非必要,平时也不出门,就在家里陪着我,我习惯了这样的生活,却担心她一时不能适应。所以,我偶尔也会劝她出门走走,散散心,呼吸一下外面的空气,晒一晒没有被窗户和窗帘过滤的阳光。可是她真的太好太温柔了,她怕我一个人待在家里会觉得寂寞,所以十次里有九次都不愿意,只是笑笑说下次一定去。——谁会想得到,那个下次,竟然就是最后一次。
“微信群里的消息是我先看到的,有人说组团去岭溪水库玩,还差一个人,并且说同行的都是女生,因此不必有什么其他的顾虑,我就告诉了袁晴,她没拒绝,但我看得出,她其实并不想去,我啊,还劝她说趁着天气好就应该多走走,而且岭溪水库也不远,一天一夜的行程正好合适,等她回来,我手上的工作也差不多忙完了,就可以好好陪她,她就答应了。东西也是我帮她收拾的,就装在她随身背着的包里,我看着她出门,还让她多拍些照片回来给我看,但我哪里知道,她真的就这样走了,再也不会回来了。”
“那些女人杀了她。”
“不是的,”沈亭暄低声道,“袁晴是死于意外。”
“呵,意外?见鬼的意外!”白爽道,“我早就该知道,在这个世界上,除了我,没有人会关心她、在乎她,就像除了她,也没有人会在乎我那样。如果那些女人能够对她稍微有一点关照,就不会在她从船上掉下去以后还无动于衷,甚至满不在乎地想着她能自己找回来。她是会游泳,但其实游得一点也不好,而且船撞到河中央的石头上,她惊惧之下掉进水里,根本就来不及反应,如果在那个时候,能够有人看她一眼,发现她的挣扎,去拉她一下,那么她根本就不会死!
“那条船上有那么多人,她们宁愿围在一起说些没营养的闲话,也没人去看她哪怕一眼,就任由她在几米之外的地方,慢慢窒息、慢慢沉没、慢慢消去生机,变成一具冷冰冰的尸体。她的害怕、恐慌、无助、绝望,还有不甘心,都没人在意。可笑吗,可悲吗,这是真的同舟共济哪,却落得这样一个下场,所以,这根本不是意外,这是谋杀,她被那群人的冷漠和自私,杀死了。”
“所以你为了替她报仇,就杀了那些人。”沈亭暄道。
“她们不该死吗?”
白爽笑了笑,此时她的两只眼睛因为眼线的关系,更加显得大小不一起来,她也不管,反倒是又从梳妆台上拿了几个眼影盘,挨个儿打开查看着颜色,最后选定了一盘。
“至少没有比邵国华他们更该死。”
白爽愣了一下,随后竟然点了点头承认了,“这倒是。”
然而她紧接着说,“但是,毁掉我幸福的人,都该死。”
第137章 终归虚妄 25
闭上眼睛的时候,首先覆盖过来的是一片无边无际的黑暗, 它的速度很快, 只要一瞬间,就能把万事万物彻底地屏蔽在两片薄薄的眼皮之外。起初,这片黑暗是静止无声的, 而后,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 就开始缓缓地流动起来, 它很粘稠,像是从玻璃罐里探出头来的琥珀色蜂蜜, 一点一点地朝着四周推进。
忽然, 远处就突然有了一点点白色的光。最开始是一个小小的圆点, 急速地旋转着从地面升起, 转瞬之间,它的直径就扩大了许多倍, 变成一个巨大的光斑, 让黑暗彻底消弭于无形。
她犹豫着踏了进去。
四周都太亮了,一片耀眼的纯白色, 漫无边际。
不知过了过久, 原本宽阔的通道越走越窄,她渐渐感到了一丝压迫和逼仄, 便知道自己即将抵达这处光亮的尽头了。
然后, 她看到了一个小孩子。
这个孩子正在忙碌地收拾着东西。她的衣服、鞋子、平常惯用的餐具和水杯,都被匆匆收到一个巨大的编织袋里, 也没有规整,只是凌乱地散在袋子各处。收拾完了东西,她又开始打扫卫生,她对着洗脸池前面的镜子,镇定地把橡胶手套从手腕处拉了上来,巴掌大的小脸上没有一丝感情,却在握住毛巾的一瞬间有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她要把自己曾经留在这里的一切痕迹,都彻底地清除了。
这里从此以后与她无关,再也不是能够为她遮风挡雨、提供温暖的地方了。
她犹豫了。
吸饱了水的毛巾似乎重逾千金,她咬着牙,也无法将其拿起。
她太小了。
忽然,一颗泪珠毫无预兆地从她的眼眶里滑落,穿过僵硬的面部肌肉和绷紧的嘴角,“啪嗒”摔碎在了洗脸池里。
然而这一刻的悲伤太细小又太短暂了,她甚至没有多一秒的时间去感受和体会,就又被巨大的茫然攫取住了。
从今天起,她又要漂泊了吗?
又要经历那些难以用语言表述的寒冷和寂寞了吗?
她还会有终点可以停靠吗?
为什么,就不能幸福呢?
她像一尊雕像,在原地站了许久,恍惚间以为连自己的躯体都已经风化,又好像只是一瞬,鼻尖还有湿润的石膏气息残留。
一切都模糊了。
她不知道明天自己会在哪里。
不知道还会不会有这样一间房子。
不知道还能不能再次遇到一个那么好的人。
她什么都不知道,大脑一片空白。
但她必须立刻开始行动了。
***
“醒了吗?”
沈亭暄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刚才竟然在不知不觉中睡着了。
白爽趴在床头,用手拍了拍她的脸颊,看到她醒过来以后又走回梳妆台前面坐下。
“我怎么睡着了?”沈亭暄问。她从镜子里看到墙上的挂钟,距离刚才只过了十多分钟。
“我之前给你注射了一点肌肉松弛剂。”白爽耸了耸肩膀,回答得模棱两可。她的眼影已经画完了,正拿着几只高光笔犹豫着。
“你通常选择什么样的高光?”她忽然问。
“嗯?”
“你是明星啊,应该很会化妆吧?你平常用什么高光?”
见沈亭暄没有回答,她也并不在意,把半边身子转回去继续挑选着手上的东西,过了一会儿,又道,“你之前问我是怎么杀了那三个人渣的,是吧?”
沈亭暄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她说的的死在新河八坊的邵国华、崔迪和应斌。
“嗯。”
“那很简单了,钓鱼执法呗。”白爽道,“我替袁晴报完仇之后,跑到了新河八坊拆迁区暂时落脚,在那里我撞破了那三个人渣的邪恶勾当,当时我就想着,他们一个都跑不了,我会把他们都杀死,我会让他们也知道,什么叫地狱。但是,光凭我一个人的力量,要做到这种事实在太难了,我必须找到一个帮手。”
“所以你找到了许磊?”
“许磊?”白爽愣了一下,对这个名字显然很陌生,但只是一瞬间的功夫,她就反应了过来,笑笑道,“你是说那个傻大个吧?”
沈亭暄说不上来此时此刻,自己的心里是什么感觉。在此之前,肃海和她都一直以为,在许磊和小女孩之间,许磊是主动的、强势的,同时也是真心的,——他以为这个孩子是自己的女儿欣欣,他什么都听欣欣的,他想补偿欣欣。然而事实却是小女孩才是两个人中的主导者,她利用许磊的浑浑噩噩和对女儿的愧疚,指挥着他毫无顾忌地去收割别人的生命。
她甚至不知道许磊的名字。
她也丝毫不觉得这有什么。
“他以为你是他女儿。”连她自己不知道为什么,沈亭暄忽然冒出了这样一句话。
“是啊,他女儿丢了嘛,他又神志不清,”白爽道,同时诧异地看了她一眼,“你总不会认为,我对他应该有什么其他的感情寄托吧?”
沈亭暄没有说话。
“拜托,他虽然疯了,但可还是个货真价实的男人。男人啊,就是这个世界上最邪恶又最野蛮的生物,哪怕人类已经直立行走了几千年,他们却还是像野兽一样,他们的动物性可从来没有退化过,随时随地都能把脸上的面具摘下来,重新做回野兽去。”白爽的眼睛里浮现出一丝轻蔑的笑意,“再退一步说,那个傻大个,连他自己的女儿都不在乎,随便放任她跑丢了,所以我怎么可能会相信他是真的在乎我?又怎么可能对他产生什么可笑的感情寄托?疯的是他,可不是我。
“傻大个对于我来说,只是个还算听话的工具而已,人会对一把刀一根锯条产生什么感情吗,更何况这把刀还怪恶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