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亭暄摇了摇头。
“……很黑,黑得像要把人吞掉一样,头顶有绿色的安全通道标识亮着,但却一点儿都不能给人安全感,反而更可怕了。整个商场里静悄悄的,那种安静是非常吓人,让人恍然间觉得自己其实不是在陆地上,而是溺在水里,连呼吸都困难了起来。”
沈亭暄一度以为她又回到了那个状态里去,——十几岁的自己,黑暗空旷的商场,一丝声音也没有,安静把空气变成半流质的,黏稠地缓慢流动,她把自己蜷缩成一团,脑袋埋进领口里,大口地呼吸着,眼泪顺着脸颊流到下巴,最后被衣服吸收掉了,尽管如此,四周也依旧安静地如同死亡。
不过她很快就缓了过来。
回过神,也只是眨了眨眼,一点光从其中闪过,她耸耸肩,继续说下去。“夜晚难熬吗?当然。但你知道比夜晚更难熬的是什么吗?”她又眨眼,这次沈亭暄看得清楚,那里分明有泪光。
“是夜晚之后的早晨。”
“第二天早上,因为生病的原因,我没有及时醒来躲过保安巡查,还在睡着的时候就被他们抓到了。他们看见我的模样,当然吓了一跳,以为我是前一天晚上跟父母走散了的小孩子,所以一刻也不敢耽误地报了警。我迷迷糊糊地被送到派出所,几个民警忙前忙后地照顾我,还有个女警从家里拿来了她女儿的衣服给我换上,轻声细语地问我家在哪里,父母叫什么名字,记不记得他们的电话。
“人啊,真的不能生病,一旦生病,而且又得到精心的照顾,就会变得软弱,也变得愚蠢,像我从前那样。我看着他们着急又真诚的样子,在那一刻,竟然真的觉得,就这样回家也不错,我出来那么久,我妈应该也急坏了,爷爷奶奶虽然对我冷淡,但在我小时候,他们都很疼我的。我爸常年出差,如果回来知道我不见了,说不定要跟我妈大吵一架……我就把我妈的电话告诉了照顾我的那个民警,我缩在她怀里,看她拿出手机拨号,看见号码归属地的时候还奇怪地自己嘟囔着怎么是外地的,电话嘟嘟嘟地响着,过了几秒钟——那真是非常漫长的几秒钟,电话终于接通了。我听到我妈的声音,她的声音跟以前一样,在电话里听起来总是有点冷硬又不耐烦,大概也因为看见是一个外地的号码,所以还有些疑惑,她‘喂’了一声,等民警说完情况,又跟她说‘让你女儿跟你讲两句话吧’,我抬起头正要去接电话,就听到她说‘打错了’,然后,她就挂断了。”
“真奇怪啊,明明是我先抛弃的他们,在那一刻,却忽然有了一种被抛弃的感觉。
“也是在那一刻,我才真正的意识到,我之前决定要离家出走,竟然是真的,没有一点虚的,替双方都了结了过去。
“从此再见也都是陌生人了。
“当然,也不会再见了。”
***
城市的另一边,重大案件调查科的紧急会议仍在继续。
“除了之前分析的那一点以外,还有一点也值得注意。在许磊一案和这次案件中,我们先后有五名目击证人,他们的证词分开来看并没有什么特别,但是一旦整合起来,就会发现一个非常明显的问题,那就是,除了何伟梁以外,其他四个人竟然都没有看到这个神秘的小女孩的脸,不知道她到底长什么样子。首先,是庄雪盈死亡现场的对面,那个目击到许磊的理发师李楠……”
肃海的喉头耸动吞咽,稍微暂停了一下。
趁着这个空档,季甜匆匆翻了一下前面的记录,补充道,“据李楠所说,这个被许磊控制的小女孩,后面我就直接叫她‘温迪’了,——无论是在和庄雪盈接触的时候,还是后来许磊杀死庄雪盈,抱着她逃走的时候,她始终都是低着头的,以致于李楠根本看不清她是什么样子,只能对她的年龄做大概估计,并描述了一下案发当天她所穿的衣服。”
“没错,类似的情况还有李长军,”肃海道,“就是拉邢培林和几个孩子去小学的那个黑车司机,他也说到了当时被邢培林抱着的、我们以为是李之瑶的温迪,在整个过程里一直把头埋在邢培林肩上,所以他根本没有看清这个女孩子到底长什么样,只是凭借她穿的一条裙子,跟我们提供给他的照片进行对比之后,误以为她就是李之瑶。”
程斌这时也反应了过来,他今天下午一直跟着肃海出外勤,对情况记得非常清楚,“在距离事发小学不远的那家快餐店里,那个负责点餐的店员也不记得温迪长什么样子了,她只是说了个子差不多,衣服一样,跟李楠和李长军的说法非常类似。”他说着,好像感觉到了一丝不对,“嗯”了一声,“这就很奇怪了,按照店员的说法,点餐和付钱的都是温迪,而温迪又是站在前面的,柴熙站在她身后,她对温迪没什么印象,只是扫了一眼,倒是对柴熙记得比较清楚……这不应该呀。”
“嗯,”肃海简短的应了一声,把话题接了回去,“而在那个快餐店门口的摆摊的老板,也提到了同样的事情,哪怕是温迪去问她要纸的时候,都一直是低着头的,而且说话非常小声,她当时以为是小孩子害羞,但现在我们知道了,根本不是这样。
“两起完全不同的案子,都出现了一个神秘的小女孩,都疑似受害者,都在能逃脱的时候偏偏视若无睹,甚至大部分见过她的人都对她的相貌很模糊,这合理吗?——如果她是受害者,甚至只是单纯的小孩子,她没有必要这样。她一直低着头,或者借助周围的人来遮挡自己,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尽量不让自己的面貌被无关的人或者监控记录下来,她这不是害羞,她是心虚。
而这种深谋远虑的刻意行为,也根本不是一个真正的小孩子能够想到,又一丝不错地付诸行动的。”
“呃,还有一个问题……”就在大家还消化着上面的一席话的时候,一队的一名队员举起了手,“你刚才提到了许磊一案中出现过的何伟梁,说他是五个目击者中唯一一个看到了温迪长相的人,这是怎么回事?”
许磊的案子是二队独立侦破的,一队虽然没有参与,却也知道个大概,因此省了肃海许多功夫,他正想开口,忽然,口袋里的手机响了起来。
他打了个手势,示意先暂停一下,拿出来一看,屏幕上闪烁着三个字:韩耀宁。
温迪带着沈亭暄失踪以后,肃海不多时就想到了她之前对自己说过,有一个新戏的开机发布会,日期似乎就在明天。因此,虽然他不愿意把这件事情告诉更多的人知道,却也不得不通知韩耀宁一声。他打了个电话,系统提示他对方已关机,于是他只好又发了个信息,简短地说了一下情况。
想来是韩耀宁才看见了那条信息,立刻把电话打了过来。
肃海抿了抿嘴唇,眼眸低垂,像是要把苦闷和烦躁都牢牢封存在身体内部一般,等了两秒钟,这才接了起来。
下一刻,整个会议室的人都听见了,来自电话那头,韩耀宁怒不可遏的咆哮。
“肃海,我*操*你*妈,听到没,我*操*你*妈!”
“……”
一片寂静。
肃海淡淡地“嗯”了一声。
“我把人交给你,我还劝过她有更好的选择,哪怕是梁惊鸿那个蠢货,你他妈……”韩耀宁语无伦次地说着,声音却逐渐变小,甚至在末尾处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发布会不是什么问题,但人一定要找回来,戏马上就要开机了,我扛不了几天的,”韩耀宁说,似乎在那头抹了一把脸,稍微地冷静了下来,“你要把沈亭暄找回来。”
“我会的。”
挂了电话,整个会议室还是凝固着的,每个人或多或少地感觉到了尴尬,同时又有一种深切的急迫。沈亭暄不仅是肃海的女朋友,她更是一名知名的演员,新戏开机在即,主演却无故失踪,发布会不露面,拍摄也不见踪影,如果韩耀宁瞒不住了,那么那些难以估量的压力,一定会倾巢地涌向他们。
在这种环境中,只有肃海好像不受影响似的,仍旧是那副没有什么表情的脸,自然地重新接起了被电话打断的话头,“从许磊一案到今天这个案子,从我们知道案件中有个小女孩开始,前后经历那么长时间,筛查过那么多人,只有何伟梁对在葛丹死亡当天,他么在饭店门口遇到的那个正在‘钓鱼’的孩子的相貌做出了较为准确的描述。”
“据他所说,当时他们看到的那个孩子,也就是温迪,当天穿着一件白色的呢子外套,领口别着草莓形状的胸针,围一条毛线织的红色短围巾,”趁他说话的时候,周沙也飞快地翻着当时的记录,“大概是八、九岁的样子,个子很低,编了两个麻花辫,还扎着头花,没有刘海,眼睛很大,鼻子没有明显特征,还有……”
“她的左眼旁有一颗痣。”肃海说。
第134章 终归虚妄 22
白爽不再笑了,她垂下眼帘, 低头看地面上瓷砖的纹路, 好一会儿没有说话。
因此,躺在床上的沈亭暄也就看不到她的表情,只能从余光里瞥见她的小半张侧脸。她脸上细细的, 如同婴儿一般的绒毛, 一颗褐色的小痣点在那儿, 增添了一丝生动。
“就这样, 因为找不到我的父母亲人,两周以后, 派出所的民警就把我送到了当地的一家儿童福利院。
“说来也有些可笑, 不管是当时还是现在, 我都不得不承认, 那段时间竟然是我人生中为数不多的,快乐又无忧无虑的时候。福利院的日子很好过, 所有人都以为我是个单纯的小孩子, 又因为我听话懂事,比其他的小孩子都聪明, 所以大家都喜欢我。我不用再面对那些冷眼和嘲笑, 还有同情,我终于有那么一刻感觉自己是一个普通人, 也能拥有跟别人一样的幸福。
“幸福啊, 其实是个很可怕的东西,它也跟生病一样, 会慢慢消磨人的意志,你甜的久了,好像就记不得曾经的苦是什么样子,连记忆都模糊了,身上的疤痕也淡了,都不用别人来治愈你,你自己有时候都会疑惑,原来真的那么疼过吗,是不是其实也没有那么疼,只是被记忆加工过了,而且这种时候会随着时间,变得越来越多。”
“希望。”沈亭暄动了动嘴唇,终于从喉咙里挤出两个字来。
白爽点头,“对,就是希望。希望本来很好,但如果一个人的一生里根本没有这种东西存在的余地,它却因为偶然的机会而生根发芽,那就是十足的悲剧了,甚至还很可笑。”她说着,扯动了嘴角,露出了一个自沈亭暄醒来后所看见的,最干瘪、最惨淡的笑容。
“我就是这种悲剧。在福利院里人人都喜欢我,老师夸奖我,小朋友也都听我的,就连时不时来帮忙的学生们,也都偏爱我,会悄悄地给我比别人更多的糖,我就在这种环境里,又愚蠢地开始有了新的希望。我以为我真的和其他人一样,甚至比其他人更优秀,不然,我怎么会得到这么多的喜欢呢?
“这种想法产生之后不久,有一天,一对夫妇来福利院咨询,准备收养一个孩子。其实这种人不在少数,我在福利院一年多,身边被领养走的小朋友也有好几个,他们有的还会回来,但大多数就真的离开了,从此有新的衣服、新的玩具、新的名字和新的人生,我从一开始的无动于衷,到后来,竟然也热切地盼望着自己有一天也能够被人领养。那次来的那对夫妇很有钱,他们不是自己开车来的,而是有一个司机,穿着黑色的西装给他们打开车门,他们就从车上下来,司机又从后备箱里拿出了很多福利院需要的日常用品交给院长。那对夫妇看着很和蔼,三十多岁的样子,没有自己的孩子,因此想要领养一个小朋友,在男人和院长去办公室谈话的时候,他的妻子就跟我们在一起,给我们唱歌,还和大家一起做游戏。
“她的手不大,但是很软,又很暖和,会摸摸男孩子的头顶,把女孩子弄乱的头发重新梳好。她的声音也很温柔,普通话并不标准,而是带一点南方口音,很好听。我觉得她很像我妈,尽管我都记不清楚我妈是什么时候对我这么温柔过了,总之我很喜欢她,我想被她领养。这对夫妇后面还来了两三次,每一次我都表现得很好,我不是真的小孩子,当然知道应该怎么做才最讨大人喜欢,所以,等到他们再来的时候,我就如愿以偿了。”
白爽还是那样笑着,像一只精致的布娃娃,没有灵魂,只是用简单的线条去表达既定的情绪。
沈亭暄看她这副模样,自然猜到后面不会是什么幸福美满的剧情,便无声地叹了口气。
“刚开始总是很好的,我过上了有钱又被人宠爱的日子,我有一个很大的房间,床是圆的,四周还垂着白色的纱帐,衣柜很大,占了半面墙,里面有各种各样的裙子,还有和它们搭配的头饰和琐碎物品,我看得出那些都是全新的,不是谁用过的二手东西,其中有很多还都是当时很流行的样子,是他们买的,我的……爸爸妈妈,哈。”
她又笑了一声,声音很干,像西北地区的春天,风一吹起来就扑面都是粗粝的沙子,但垂眼就掉下湿润的泪来,滴在手背上“啪嗒”摔碎了。
像她曾经的梦。
“然后就不那么好了。我渐渐意识到不对劲,因为我已经在那个家待了两个月了,几乎就没有出过门,也见不到外人,除了福利院里来做回访的老师。‘爸爸妈妈’没把我介绍给任何人,亲戚、朋友,甚至邻居,都没有。那栋房子像是一个与世隔绝的孤岛,只有我和‘妈妈’住在里面,‘爸爸’不常回来,更没有别人能够穿过海域和风浪登陆。我早就察觉到不对劲了,但我不愿意相信,我想了很多个可能,比如‘妈妈’不是‘爸爸’的妻子,而是养在外面的情人,她不能生育,所以才领养了我。我偷偷地描补了很多画面,忽略掉那些显而易见的细节,——‘妈妈’总是要亲自给我洗澡,哪怕我说我会自己洗,她还喜欢看我一条条的试穿那么多裙子,把配饰一样样戴好,她有时候会给我画像,但更多的时候是把我搂在怀里,一直亲我;‘爸爸’来的次数不多,但每次来都会搂着我哄我睡觉,他的眼神很深,我一抬头,就发现他在看我,但又好像在透过我看别人。明明有这么多的细节,而我却都视而不见,我沉迷那些根本不可能的希望,终于把自己钉在了火刑架上。
“那对夫妇,根本不是什么好心人,如果我是怪物,那他们就是更邪恶、更恐怖、更令人作呕的存在,他们是恋童癖。”
饶是沈亭暄已经在心里编织了一百种惨淡的后果,准备听一听白爽究竟属于哪一种,但悲剧仍旧以第一百零一种的方式打开了,而且比前面那一百种更痛苦、更不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