肃海仔细想了想,觉得自己确实还停留在以前的思路上,总是不自觉地去拿一个正常人的思想和行为准则衡量许磊,想要给每种行为、每个状况都找到一个“符合逻辑”的出口,却忽略了许磊本身就是充满了矛盾、是不合逻辑的。
这样一来,“11·21杀人案”的大致情况都已经浮出了水面,剩下的一些细节,包括许磊是不是确实曾经去到过尚留村、能不能找出他跟着崔迪的证据,都需要后面进一步的派人前往核实。
“是我想偏了。”他干脆地承认道,“那接着往下走吧。——郑菲菲是什么情况?”
话音刚落,章砚举了举手,“郑菲菲这块儿是我负责调查走访的,我来说吧。”他一边说,一边摸出了手机,熟练地打开备忘录。
跟二队几个人受两位作风老派的队长影响,平常喜欢用纸笔记录案情的习惯不同,章砚是隔壁一队的人,完全没有被带跑偏,还是觉得现代化的工具方便省事儿,一般有需要记录的情况,他都是用录音笔加手机。
“郑菲菲,二十七岁,未婚,籍贯新平市,”章砚说道,“她父母死得早,小的时候一直养在她舅舅家,她舅妈对此多多少少有点儿意见,虽然说不至于多苛待她,但是肯定也看她不那么顺眼。郑菲菲本人对此十分有觉悟,再加上她本身成绩不怎么样,所以念完初中就不再上学了,而是跟着同村的人一起去南方打工。中间陆陆续续回来过几次,每次都呆的时间不长,不过倒是买了好些东西给她舅舅一家,也给了不少钱。她表妹之前上大学,她虽然人没在,但还是打了五万块钱给她舅舅,倒是让她舅妈有些不好意思。一直到三年前,她彻底不干了,辞了工作从南方返回,在长贤新区租了一家店面做生意,就此定居x市。顺带一说,她在长贤新区世纪大道附近开的那家便利店,跟她最后死亡的地方非常接近,直线距离不超过二百米,就是拐了个弯儿的事情。”
郑明光“嗯”了一声,有些疑惑,“这有点儿意思。我记得一开始说,案发现场是个僻静的小巷子?”
“对,”章砚点了点头,“准确地说,是条人为开辟出来的小路,这条路唯一通向的地方,就是世纪大道南边的一个村子。”见众人好像还是有些不能理解,他索性调出了案发现场周围的照片来,“你们看,这就是死者被发现的地方。”
照片里的郑菲菲穿着一件枚红色的毛衣,下身是一条黑色的打底裤,一只脚上还套着拖鞋,另一只脚光着,整个人面朝下的趴在地上,就在她脑袋旁边,还有一个土坑,里面积寸了前些日子所下的雨水,此时已经跟泥土混在一起,变成污浊黄汤,上面甚至还漂浮着一片糖纸。
“世纪大道旁边的村子叫李杜村,不过跟那俩诗人没啥关系,就是随便叫的……这个李杜村的地理位置不太好,刚好在世纪大道和建设路交汇的地方,又两边都不挨着,从世纪大道这一站下来,还要往南走个大概两公里才能到,非常的不方便。村民了为了图省事儿,干脆从前面,也就是郑菲菲死亡的案发现场,人为开辟了一条小路,这条小路刚好通往李杜村的北门。久而久之,村民们大多选择从这条路上出行,但是有一点值得注意的是,这条小路因为是村民自己开辟的,所以整条路上一盏路灯都没,白天还罢了,到了晚上,整条路除了最外面靠近世纪大道的那二三十米,其他地方黑得简直让人怀疑人生。”
“那郑菲菲大晚上没事儿跑到那儿去做什么?”周沙啧了一声,“她的死亡时间是12月2号的凌晨,我没记错吧?”
“对,准确地说,是凌晨的十二点半到一点之间。”
“她遇害的这个地方,距离路口有多远?”周沙又问。
“不深,大概八十米左右,但已经是灯光照不到的范围了。”
“现场没发现手电、手机之类的东西吗?”
章砚摇了摇头。
“这就奇了怪了,她在那儿开店三年了,旁边这条路一到晚上就黑黢黢的,她不可能不知道。不论出于什么原因要过去,总得拿个什么照明吧,她就这么摸黑走,不合理啊。”
肃海道,“两种可能:一,她确实拿了某种照明工具,但是事后被凶手带走了;二,照明工具是凶手的,她和凶手同行,所以她不必带。”
“呃……”陈佳期犹豫着,有些期期艾艾地说道,“可是凶手不是许磊吗?她跟许磊认识?”
汪勇一拍大腿,也想起来了,“是啊!她身上不是还发现了许磊的牙印吗?”
这个情况明显让众人都觉得有些疑惑。
郑菲菲和许磊认识?不太可能。郑菲菲少年时代就去了南方打工,中间回来的次数寥寥无几,三年前在x市定居,开了这家便利店,生活就更加简单了。她几乎是每天都守在店里,连进货都是请人送上门来,据李杜村的村民讲,这三年来她只有过年的时候会把店关上两天,回新平的舅舅家,但是一般年初三就回来了。
反观许磊,他是平常活动的范围都是在x市,女儿走丢后,他就被父母接回了T市老家。这两个人无论从哪方面来看,似乎都不太可能牵扯上关系。
但是要是说郑菲菲和许磊不认识,也不太可能。如果真不认识,她大晚上的,跟着一个陌生男人去黑灯瞎火的小巷子里,这不是更奇怪吗?
“那个,我去郑菲菲舅舅那个村子打听情况的时候,听到一点儿别的消息,但是没什么根据啊……”章砚犹豫着开口,“听别人说,当年郑菲菲跟着同村的人去南方打工,干的并不是什么正经工作,带她的那个人是个夜总会的小姐,所以她很有可能也是……不过这都是小道消息,捕风捉影的,没个准儿,她舅妈后来不是拿了她的钱嘛,可能觉得有点面子上过不去,还因为别人这么说她,差点找上门跟那人打一架。”
“哈?”汪勇愣了一下,随即有点后知后觉,“不过也有可能,她表妹上学,她一出手就拿了五万,以她的学历,打什么工能挣这么多钱啊?”
肃海敲了敲桌子,“别说这些有的没的,她去南方打工,具体做什么工作,跟她遇害有关系吗?”
章砚想了想,“说不定是许磊来嫖她,俩人儿去乌漆抹黑的小巷子里办事儿了呢,这不就解释了她为什么会跟一个陌生男人去小巷子里了嘛。”他顿了一下,“许磊虽然精神不太正常,但生理上是没问题的啊,还是个正当壮年的大老爷们儿,有需求不是也正常嘛?”
他这一番话让几个男性都忍不住低低地笑了出来,唯独肃海不为所动,冷静地指出这个猜测里不合理的地方,“许磊是一个月以前失踪的,技术部一直监控着他的银行账户信息,没有发现任何交易。就算他失踪的时候身上携带着现金,以他后来那种状况,生活靠父母照料,身上的现金也不会太多。一个多月过去了,他应该也花的差不多,那他拿什么吸引郑菲菲?而且,他又是从哪里知道,郑菲菲当年干过这一行?”肃海摇了摇头,“你这个推测没道理。”
“就是啊,”季甜道,朝章砚伸出手,把他的手机拿过来,又仔细看了看案发现场的照片,“而且你们发现了吗,郑菲菲当时上身穿着一件枚红色毛衣,下身穿一条打底裤,可是这种打底裤并不是单穿的啊,肯定要配短裤或者短裙,而不应该就这么穿着出去了。假设她跟许磊是嫖*客和妓*女的关系,她完全可以让许磊进到店里,店里暖暖和和,不比外面寒风凛冽舒服啊?退一步来讲,就算许磊不愿意进来,一定要她出去,她也不至于就这么衣衫不整地出去了啊。”
“哈……那什么,”章砚干巴巴地笑了笑,“我就随便那么一说,你们别太在意哈……”
郑明光朝他脑袋上拍了一下,拿出前辈的姿态瞪了他一眼,“你也太随便了,给我多少收着点儿。”
陈佳期忽然问道,“案发现场附近有监控吗?”
“有一个,但是离得太远了,根本没拍到什么。”章砚从季甜那儿拿回自己的手机,往后翻了翻,“从监控来看,当天晚上郑菲菲曾经短暂的出去过一段时间,手里提着一个黑色的垃圾袋,应该是去倒垃圾,便利店的门虚掩着,这是十一点零八分的事情。她倒完垃圾回来,在距离店门口七八米的地方停了一下,左右看了看,似乎在找什么,然后又没事一样,回到了店里。接着就是十二点二十三分,这是她往常打烊的时间,——之所以这么晚是因为世纪大道是地铁一号线的站点之一,末班车十一点四十五分从东边的柿园发车,十二点十五分左右到达世纪大道,这一波人流基本上是她一天最后的客源,所以她通常会在这之后关店。”
说得多了,觉得喉咙里有些干渴,章砚端起杯子的时候才发现里面已经空了,一旁的汪勇看见了,笑了笑,把自己的杯子递给了他。
章砚喝了一口,继续道,“郑菲菲去关门的时候,动作明显迟疑了一下。她把外面的卷闸门刚放下一半,就停住了,扭头朝左边看去,应该是看到了什么,然后她犹豫了一会儿,就朝那个方向走了过去,后面就再也没回来。从时间上来看,她应该在之后的几分钟到十几分钟里就被杀害了。”
“也就是说,许磊当时是站在她的店门口的?”周沙问道。
“没错,但是因为监控的距离受限,再加上光线非常昏暗,所以根本看不见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章砚道。
“啧,这可真是……”
“郑菲菲在整个过程里,有两次明显的迟疑。第一次是她倒垃圾回来,快走到店里的时候,第二次是她准备打烊,正放下卷闸门的时候,”肃海的食指不自觉地轻点着桌面,“这两次的迟疑不应该是相互独立的,有可能是第一次某件事引起了她的注意,但是她当时并没有太放在心上,所以只是停顿了一下,就回到了店里,而等到她出去拉卷闸门的时候,那件事情又出来了,这一次,她决定过去看一看,没想到就遇害了。”
“许磊可能会做什么事,或者他当时是什么样的一种状态,才能引起郑菲菲的注意呢?”郑明光不由思考着。
“说不过去啊,不管许磊到底当时在干什么,他也是个身高一米八一的大男人,当天又是大晚上的,路上没一个人,也没灯,郑菲菲一个小姑娘……”周沙说到这里舌头好像被火烫了一下似的,觉得不太对,赶忙换了个词,“一个身单力薄的女人,她怎么胆子这么大,就这么毫无防备地过去了?这还不如说她跟许磊互相认识,所以没想那么多。”
“你这解释更不靠谱,他们怎么认识?”章砚道,“还不如我那个,许磊不知道从哪儿听说了郑菲菲的过往,特意找过来买*春。郑菲菲以为是生意上门,当然没想到对方是存了杀心,不想跟她开车,只想送她上路。”
“……”
肃海无声地看了一眼郑明光。
自己队的对员一再拿死者出来调侃,郑明光感觉一队的脸都快被丢完了,不由有点儿恼羞成怒:“章砚,最后一次,要是再满嘴跑火车,看我踹不死你。”
章砚住了嘴,但还是悻悻地道,“我也是提出一种思路,这种可能还是存在的啊……”又被郑明光狠狠瞪了一眼,把剩下的话吞进肚子里。
周沙咧了咧嘴,挑挑眉,一脸“叫你小子说话不注意”的揶揄,又道,“许磊和郑菲菲难道就不可能认识吗?我不这么认为。刚才咱们是分析过了,从两个人的所处环境、社会地位、交友情况等等一系列的因素出发,综合考虑之后,认为他们两个人之间应该不存在交集,这没什么,思路也正常。但是我们总是忽略了,就是因为这是正常思路才不对啊,许磊他压根不是个正常人啊。”
郑明光对自家队友的胡说八道听不下去,不代表就能听下去别人的,当即反驳道,“周沙同志,你这个想法不对。不能因为许磊的精神有问题,你就专门拿一些邪门歪道的想法去套他,——当然我不是说你邪门歪道啊,就是打个比方。一个人,就算他精神上有点不正常,但是说话做事,总要遵循一定的基本法吧,就比如疯子也吃饭,你见过哪个疯子吃屎的。”
“……”
“噗——”这个突如其来的比喻一下把大家逗笑了。
肃海嘴角扯了扯,有点无奈,他总算知道章砚嘴里没谱的习惯是来自谁了,毕竟连郑明光这个副队长一不留神就会放飞一下。
“咳,别笑啊,”郑明光咳了咳,试图把气氛端正回来,“我就是比喻一下,你们领会精神,领会精神懂不懂?”
第96章 病名为爱 09
季甜和陈佳期两个人趁着这片刻的轻松,又去倒了两壶茶来, 这次后厨的阿姨索性连热水壶也一起让她们拿回来了, 省得一次次跑去添水。
笑够了,周沙就开始为自己辩护,“我的意思不是说要拿不正常的思路去套许磊, 而是我们思考问题的时候, 不能跟平常一样, 追求百分之百地符合逻辑, 要求严丝合缝,每一条线索都对得上, 这是不可能的。因为许磊这个人, 他跟我们之前追捕的嫌疑犯不一样啊, 他本身充满了不确定性, 他的行为可能符合他自己的某种准则和逻辑,并且大体不偏离‘基本法’, 但是不一定符合我们概念里的逻辑, 甚至还有可能偏离得很远。”
“哦,我懂, 就是尽量贴近许磊的角度去想事情, 而不是站在我们的角度。不然,试图重新还原整件事情, 太累, 还有可能跑偏。”汪勇高度概括道,又问, “那你说许磊和郑菲菲可能认识,怎么个可能法?跟你说的,思路正不正常有关系?”
“当然啊,”周沙道,“这么说吧,刚才郑队说我不应该因为许磊精神有问题,就专门用邪门歪道的思路去套他,但是同样的,我们也不能把以往正常的思路用到他身上。从社会关系的各种方面进行调查,判断两个人有没有交集、可不可能认识,这是我们通常的做法,但它可能不适用于许磊。”周沙一边说着,一边若无其事地把手伸到肃海面前的饭盒里,试图从里面拿出一颗蓝莓来,被肃海在手背上打了一下,又面不改色地缩了回去。
“如果许磊是个正常人,他可能就这样了,一辈子也不会跟郑菲菲产生交集,但问题是许磊并不正常啊,他不仅不正常,他还从原先‘正常’的生活轨道里跑出来了,那换个思路想,他有没有可能是在‘失踪’的这段时间里和郑菲菲认识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