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明光脸色铁青,像是被窗外的寒风捏出了五官,又重新雕刻了表情,一张口就带着无数的冰碴,刺得人面部生痛:“又出现了新的死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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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名死者名叫严敏,二十二岁,X市政法大学的大四学生,半个小时前,尸体在芙蓉新区文苑湖附近的小树林里被发现,报案者是一对情侣。
“顾少茴刚好在附近,十分钟内就抵达了现场,根据他的判断,死者遇害的时间不会超过一个小时,”郑明光看了一眼手表,“也就是说,死者是在一点到一点半之间死亡的。”
“严敏的死因和之前的受害者相同,但是身上有两处被电击过的痕迹,却没有咬痕,根据我的推断,是因为这次的作案选在了白天,而文苑湖附近虽然人烟稀少,但并不是真的没有人来,许磊没有充分的时间,因此来不及留下‘标记’。另外,顾少茴在她的指甲里发现了一些皮肤组织的残留,可见她在死前进行过反抗,这一点,我个人觉得是许磊在第一次用电击棒袭击她的时候,失手被她逃脱了,她在这个时候进行了反抗,但很快被制住,又遭到了第二次电击,这才失去了行动能力。”郑明光说,眸子里闪过一丝不解,“严敏身高一米七四,体重接近六十五公斤,虽然体型是比普通女性略显壮硕,但是许磊是个男的啊,他连当初制伏焦永兴和邵国华都没什么难度,应该不会在这里失手啊,而且他也不是第一次作案了,怎么会让她有机会逃脱呢?”
二队的几个人互相交换了一个眼神,如果在半个小时前,他们大概也会因为同样的问题感到疑惑,但现在,推断出了负责电击杀人的很有可能是团队里那个神秘的“第三人”,而她也是个女性,面对严敏这种体格超过普通女性的受害人,她力有不逮,导致了第一次袭击失败,就顺理成章了。
而如果真的是这样,那在严敏指甲里发现的皮肤组织,很有可能不是许磊的,而是属于这个神秘的“第三人”。
陈佳期清了清嗓子,尽量用简洁准确的语言,把这一推断告诉给了郑明光。
郑明光听了,点了点头道,“你们说得有理,”他的脸上有一丝古怪的笑意,看了肃海一眼,“看来你们二队的人都继承了队长的风格,总是有这样的神来之笔。”
肃海没说话,做了个手势,请他继续说下去。
“我来之前调查了严敏的行踪。她在政法大学读公共事业管理专业,今年大四,按照学校的要求,这一学期所有毕业生都要进行自主实习,严敏找到的实习单位是芙蓉新区的一家社会福利院。”
“福利院?”肃海从椅子里站了起来,几步走到陈佳期面前,让她从电脑里调出X市城区地图。“庄雪盈的死亡现场附近,是不是也有一家福利院?”
“对,是阳光天使福利院,在东六道巷298号。”陈佳期说,“而且庄雪盈当天是和社团成员一起去福利院进行志愿活动,在活动结束后,返回家里的路上被害的。”
“严敏呢?”
“呃……”郑明光还没有见过他这种样子,一字一句如同吐出来的刀子,冷峻逼人,让人来不及躲闪,“严敏在芙蓉新区儿童福利院实习,距离案发地点不到两公里。我问过她的同事,他们说十二点下班以后,严敏一个人出去吃饭,然后就没回来了。”
“葛丹也是……”周沙忽然说,指着地图上的某个点道,“她的死亡现场在这里,而三条街以外,就是星星社区福利院。我去过那儿,之前经手的一起案子,父母都遇害了,只留下了一个孩子,又没有其他的亲戚,最后就是送到那里去了。”
“而且按照葛丹的性格,她很有可能会在跟何伟梁分别以后,趁着当天还不算太晚,赶去福利院看一看,”季甜说道,“我去给何伟梁打个电话,核实一下。”
她回来的很快,面色沉重地点了点头,“何伟梁说很有可能,那家福利院他们之前有去过,就是葛丹策划的。而且当天他和白小蝶去火车站接葛丹的时候,葛丹背了一个很大的双肩包,里面装的都是文具用品。”
“他们专门选择了福利院,目标就是年轻的、富有爱心的落单女大学生,以此来最大限度地提高作案成功的几率……”肃海的目光死死地盯住了地图,如同一把锋利的刀子,沿着经纬线将所有的区域一一切割开来,翻找着隐藏起来的线索。
他知道他快抓住了。
那个幽灵一样,在每个街头巷尾游荡躲藏,阴沉地盯着每个符合它条件的受害人,而后尾悄无声息地随她们,直到在没有人的角落里,举起了屠刀的刽子手。
它藏不住了。
肃海的目光猛地停住。
“就是这里,汉唐爱心家园,”肃海伸出一根手指,在那个坐标上轻轻点了一下,“市区里一共四个福利院,专门收养、照顾被遗弃或者走失的儿童,分别是星星社区福利院、阳光天使福利院、芙蓉新区儿童福利院,最后一个,就是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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肃海坐在车里,透过挡风玻璃,他的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着外面街道上的每一个行人。
对讲机里传来说话的声音,是周沙向他汇报所有负责抓捕的警察已经全部就位,只等许磊露面。
“好的,随时保持警惕。”肃海说。
季甜跟他坐在一辆车上,眉间有些忧虑的颜色,“副队,他们真的会来吗?”
肃海没有看她,还是盯着窗外,陈佳期在街对面的一家书报摊前面翻着一本杂志,同时漫不经心地朝四下里张望着。
“他们在星星社区福利院选择了葛丹,在阳光天使福利院选择了庄雪盈,又在芙蓉新区儿童福利院选择了严敏,而市区里一共就四家福利院,他们不可能放过这里。”肃海说,他的声音低沉,却如同外面的风,伴着寒气刺骨,“再退一步说,我们到现在也没有掌握到许磊的行踪,与其一直像无头苍蝇一样乱撞,不如在这里等一等。”
“话是这么说……”季甜还是觉得有些不对劲,却又说不出来更多,只是问道,“但是截止到爱丽丝米勒,他们的作案明明都还是随机的,为什么突然就变得规律起来了呢?”
第109章 病名为爱 22
“如果这个团伙里,真正做决定的人是那个女性呢?”肃海抿了抿嘴, “这只是我个人的猜测。在之前的案子里, 不论是受害者的年龄、身份、社会阶层都没有相同之处,犯案的过程里也充满了随心所欲的味道,再加上我们事先知道许磊的精神不正常, 因此做出了‘所有的犯罪行为都是随机的’这个结论。但是我仔细想了一下, 如果整件案子, 背后的主导其实都是那个神秘的女性, 这样来看,案子就会变得更加地有条理。”
“她需要方便趁手的作案工具, 所以指使许磊杀了焦永兴;她打听到了邵国华、崔迪、应斌三个人不同寻常的癖好, 决定除去这他们;也是她想出了利用落单的小女孩吸引受害者上钩的方法。”对讲机里忽然传来郑明光的声音, 伴随着微弱的电流滋滋作响, “你是这个意思?”
肃海头偏了偏,目光从对讲机上扫过, “我觉得这种可能性很大。”
“除了你说过的那些, 还有什么能够支持这个说法的吗?”
他的话里莫名带出了几分居高临下的意思,季甜刚才就有点不爽, 这会儿再听他这么说, 更加不乐意,“郑副队, 我们副队和你……”
她刚开了个头就被肃海摆摆手打断了, 后者摇摇头,表示自己并不在意。
“大部分受害者身上都留有被咬伤的痕迹, 我们提取到的齿痕和唾液都证明了这个人是许磊,但是有一个现象一直让我觉得有些疑惑,那就是所有案发现场的凶器都被仔细地擦拭过了,没有留下任何指纹。这不是很奇怪吗?”
“对,我也想起来了,是有这么回事,当时觉得有些奇怪,但是后来事情太多了,许磊作案的频率也明显加快,我就没往深里想过。”季甜喃喃道,“那这么说,凶器上原本的指纹,应该是这个女性的?她为了隐藏自己的存在,才故意抹去了,只留下能够指证许磊的证据,为了日后好把所有的事情都顺理成章的推给许磊?”
肃海没说话,只是眸色更加深沉了。
对讲机那头又传来郑明光的声音,他把问题拉了回去,“既然如此,按照你们说的,这个女的才是真正的主谋,而不是许磊,并且通过她的一系列策划和行为,我们完全可以认定她是一个精神正常、智商卓越、心思缜密的人。那么,她的逻辑和行为就是可以被分析的,可是她一开始的目标明明是郑菲菲、爱丽丝米勒这种年纪较大的女性,为什么后面突然改变了?”郑明光顿了顿,语气在这里莫名地被拉得长长的,“庄雪盈、葛丹和严敏,跟她们,几乎可以说是完全不一样的类型吧?”
“恰恰相反,她们身上存在着很明显的共性:郑菲菲在邻居口中是非常和善的人,经常会给流浪的乞丐送些食物和饮水;爱丽丝·米勒曾经去非洲做过国际志愿者,三个大学生也都常常进行志愿活动。她们都充满爱心、容易被弱小打动,这就是那个‘第三人’挑选受害者的标准。”
“至于她为什么在杀害了郑菲菲和爱丽丝·米勒之后就改变了目标,也很简单,为了提高效率。”肃海淡淡道,“相比于年纪偏大、已经步入职场,经过更多的人情世故打磨的人,还没有真正步入社会的女大学生显然更容易被她的‘诱饵’所吸引,作案的成功率会更高。从葛丹开始,她选择受害人的特征已经很明显了,女大学生,富有爱心,经常参加志愿活动,这种人如果在路上看到一个孩子落单,几乎是不会放任不管的。为了能够符合这个条件,她这才把目光盯向了市内的几家福利院。”
“那她非要做一起案换一个地方,这是什么,强迫症?还是要雨露均沾啊?”郑明光问。
“案件发生以后,附近区域的警戒程度肯定会相应的提高,她很难再找到合适的机会,只能换一个地方继续下手。”肃海说,“至于是不是还有其他原因,等抓到她之后,你可以当面问她。”
郑明光没有了问题,肃海也不再说话,整个车厢里就沉默了下来。
季甜悄悄调整了一下坐姿,往车窗旁靠了靠。其实她有点理解郑明光的心情,这次一队二队联合办案,偏偏两队的队长都因公不在,重担便落在了他和肃海肩上。郑明光原本也是非常优秀的警察,本身年纪不大,业务能力扎实,而且一直勤勤恳恳,破过很多起恶性案件,这才被从地方调来了局里。
他有值得骄傲的资本。
然而人与人之间最怕对比,以往一二队分开办案,因为各自经手的案件有性质、时间上的种种不同,所以并没有出现过被拿来比较,一定要分个高下的情况。可是在这一次的联合办案中,大家都是从一开始的茫然无知,到后来的跌跌撞撞,在黑暗里摸索着凶手留下的一点点线索,可偏偏就有一个人,他虽然在很多时候都默不作声,仿佛并没有真的发现什么,但是却低着头,走得比谁都快。
你安慰着自己,走慢点,看得仔细点也许会发现得更多,所以你在一地的碎片里艰难地前行,浑身血肉都被割破也咬牙忍着,却没想到前头那个人不仅避过了这些鲜血淋漓,甚至还准确地从它们中间挑选出有用的那几个,把它们拼在了一起,用来解开最后的谜题。
怎么可能让人不沮丧。
根本做不到的。
季甜想着,又偷偷地看了一眼肃海,他还是之前的姿势,即便坐在舒服的真皮座椅里也未曾放松分毫,肩背笔直,眉眼冷冽,眼神一错不错地盯着附近的区域,如同一只静静盘旋、随时准备俯冲而下的猎鹰。
然而从来都没有什么天生如此,猎鹰在成为天空霸主之前,不知道折过多少次翼,又多少次重新站起。
只是这就是另一个不为人知的故事了。
忽然,对讲机又响了起来,滋啦滋啦的电流声划破了车厢里一整片的宁静。
“目标二号出现,上身穿深蓝色羽绒服,下身穿同色牛仔裤,正从东南方向过来,经过惠民饺子馆,在鸿兴路口等待过马路。”
是周沙。
两个人猛地朝他说的方向看去,果然,在零星几个过马路的人中间很快就找到了那个身穿深蓝色羽绒服的人。
他身材高大,却形销骨立,羽绒服穿在他身上都仿佛摇摇欲坠,被从缝隙灌进的一阵又一阵寒风吹得鼓胀。
他失踪的这段时间,瘦得几乎像变了一个人,唯独那双眼睛还和照片里一样,闪着莫名又亢奋的光,像是发现了什么宝藏,在喜悦的同时又小心翼翼,生怕被其他人发现。
许磊佝偻着背,站在人群里。他站得并不安稳,总是左顾右盼,几十秒的功夫,在几米宽的人行道边上,来回换了好几次位置。
“各单位回报,目标一号和目标三号还没有出现吗?”
目标一号是那个被诱拐的小女孩儿,目标三号则是在这系列案子中一直如同幽灵般存在的那名女性。
对讲机里陆续传来“没有”的声音。
这时,红灯开始了最后三秒的闪烁,三、二、一地跳跃着,转眼变绿了。马路边的行人活动了起来,许磊也跟着他们,慢吞吞地从斑马线上穿过。
“副队,抓捕吗?”看着许磊迎面走过来,原本在马路另一头的章砚有些着急。
郑明光犹豫了一会儿:“再等等……各单位再注意看看,周围有没有落单的小女孩儿,和看似在做别的事儿,但其实在盯梢她的单身女性,仔细看,立刻回报。”
许磊过了马路,朝着东南方向继续走了一段,终于在一个消防栓旁边停住了。
他挨着消防栓蹲下,从口袋里摸出了一根已经被揉的皱皱的烟,没点燃,就凑近嘴边深深吸了一口。而后,他背靠着消防栓,头抬起,眼神漫无目的的飘向天空。
他嘿嘿地笑了起来。
“你在这儿呆着,我下去看看。”肃海低声说。
然而他刚一打开车门,许多声音潮水般的涌入,他在一片车水马龙的嘈杂声里捕捉到了一阵机械的、干涩的铃声,那声音拉得很长很长,却丝毫没有和缓,如同一根绷紧了的弦,随时都有断开的可能,啪地一下抽打在旁观者的心上。
肃海猛地想起了那是什么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