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就是沈头名?这是沈相和圣恭侯给沈头名的贺礼……”
“河清海晏……师父只愿这天下,河清海晏。”
“戌时他当值,我就开着西厢的门,他沿着院墙走到这儿,见门开,就会进来,我便让奶娘抱了孩子离去,唤他上前来,脱去我衣衫……”
“我、我撞见有男人光着上身从后院走出来……知道那是主子的……所以我没敢声张……”
“殿下,殿下当心!不要往河边去!”
“这里……有个孩子。”
“乔老爹没给我取名字,你叫我小乔就好。”
“晴儿!晴儿!!我的晴儿!”
水声,嘈杂的水声,如万千军马踏碎冰河而来,天在怒吼,雨落如刀,洪流中面色苍白的女人,松开了小女孩的手,锥心之痛如冰雨般刺骨。
“娘!”沈情猛地惊醒,耳边风雨声淡去,伙房在炸油饼,油锅噼里啪啦响,香味飘满室。
“……梦。”沈情捂着额头,表情痛苦,好久,她放下手,坐端正了,直直望着前方。
“爹,娘,哥哥,姐姐……”沈情深吸口气,恢复笑容,轻声道,“我很好,勿念。”
看天色,也不能再睡了。
现在不是想家的时候,再者……她也没家了,还想什么。
“天大地大,我在何处,何处为家。”沈情自嘲道。
她换了衣服,卷起案宗,奔至前厅找赵寺正,却不想,她的突然到来,把聚在桌案前似在看什么新奇玩意的官员们给吓了一跳。
沈情从他们脸上未收起的猥琐笑容和一闪而逝的尴尬中,猜到了他们正在看的东西。
“可是昨晚薛家的口供?”
倒也不怪他们好奇,薛家汤面的老板娘薛芳,的确是个妙人,把偷情说的坦坦荡荡,沈情让她详细说,她还真就详细描述了,从打开西厢房的门,以此为信号让他进屋,到如何与李甲在屋内翻红浪,听的沈情端着茶,目瞪口呆,主薄更是欲哭无泪,总觉得自己不是大理寺的文职官,而是街口写荒唐书的穷书生。
赵寺正轻咳一声,把口供交给沈情,问道:“不知司直大人,对薛家昨晚的口供,有何见地?”
“大人着人去唤李甲了吗?”
“去了。”
沈情这才放心,展开案宗,说道:“昨夜我录了薛家十三人的口供,经过比对,能确定两件事。”
沈情站起身,背着手,又开始原地打转。
这习惯,是她十四岁那年,住进崖州武湖县衙,跟县令,也就是她断案一学上的师父纪铁连学来的,纪铁连想东西时,总要背着手,在屋子里打转,久而久之,沈情也跟着转了起来。
然纪铁连是个年已四十的矮胖老头,他做这个姿势并不显突兀,沈情却是个十七岁的少女,年华正好,做这姿势颇为老气,略显怪异。
“第一,薛芳与李甲之间已有三个月私情,且薛家已有不成文的约定,只要李甲当值,西厢房的门开着,这就是今晚可前来私会的信号。”
“第二。”沈情说,“薛家并非人人都知道李甲与薛芳有私情,因而,昨晚当薛芳当面说出李甲宿于她房中后,我再去问薛家的仆役,他们就不像之前那般遮遮掩掩,而是说了更多更详细的东西,尤其是与李甲一同值夜的护院于长生,更是说了本案的关键点。”
赵寺正搓着唇边的一撇胡子,回忆道:“于长生之前的口供,是说李甲当晚一直与他在一起巡院。”
“不错,所以我这次,又问了于长生。”沈情道,“我在问完薛芳后,去问了于长生,当日李甲是什么时候与他分开进的后院,又是什么时候有看见他回来的。赵大人请看这份新的口供,再看薛芳的那份口供,注意这两份口供的时间。”
赵寺正艰难从那些露骨的词语中拔出注意力,满纸找时辰。
沈情却早已将口供烂熟于心,脱口道:“薛芳说,戌时二刻,她让家中的奶娘开了西厢房的门,奶娘抱着孩子离开,不到三刻,李甲进来。未到子时,尚未听见更漏声时,她歇下,当时李甲还在,卯时她睡醒睁开眼,门童来报,说李甲的弟弟杀了李甲的妻子,小林村的人来找李甲回去。”
沈情又指着另一张口供:“赵大人再看于长生的口供,当我再问他时,于长生改了他之前在刑部的口供。他与李甲戌时开始巡院,两圈之后,李甲进了后院,而他帮忙提灯,回到了前院。这点,我后来问花厅的茶水娘时,她证实了,说她见过于长生提着两个灯经过花园,走向前院,那时大约过了戌时。”
“于长生再见到李甲时,已是寅时三刻,后来的两个护院来交接班时,李甲蹲在院子里洗脸。这一点,我问过那两位护院,以及前院的杂役,可以证实的是,李甲寅时三刻,在薛家前院,身上穿着灰色短衫,就着井水洗脸。”
赵寺正喔了一声,哗哗翻着口供查看。
“此外,后院照看薛芳儿子的逢心姑娘,说她晚间到中院如厕时,见一个男人,光着膀子,从后院西边道出来,经过中院,往前院去的背影,她记不得时间,但一定是在寅时之后,因当时天色微亮,她能看到那人穿着灰色裤子,我问过逢心姑娘,她只是隐约知道老板娘与人私会的事,但在今日之前,并不清楚那人是谁,另外,我问了薛家的门童初五那晚可有人出入,门童说,无人出入。”
“问到这里,我想到了一些事,于是又看了薛芳的口供,赵大人请仔细看,薛芳描述二人宽衣解带之时的那些话……”
赵寺正闹了个大红脸,然见沈情一脸正气,遂暗骂自己还不如个十七岁的女娃,立刻正了神色,拿出薛芳的口供,屏息细看。
但见上头写道:
“因那是我与李大哥这些天来最后一次恩爱,所以我记得清楚,李大哥那天只宽了衣带与我上榻,我嗅着他身上的气味,抓住他的衣领,与他在榻上就这般欢爱……沈大人,还要我继续说吗?他剥去我肚兜,我便剥了他的外衫,笑他是个假正经,知道要与我来欢好,衣服却还穿这么严实……什么?沈大人对衣服颜色,也这般好奇?那晚……那晚我们没燃灯,李大哥还能穿什么颜色衣裳,他最正经,平日里不是灰就是黑,他知我眼烦他那恩妻,我一剥他外衫,他便乖顺的将那衣裳放远了……颜色?还能有什么颜色,花花绿绿,净是些俗气货……”
沈情问道:“大人能从这个描述中,看出什么吗?”
赵寺正多年断案经验,眼力也非常人能比,经沈情一点,就知道哪里不对:“外衫!”
沈情点头道:“不错,我要求她们仔细说的,一是有没有见到李甲,何时见的李甲,他穿的什么鞋,什么衣裳。知道这些后,我把他们的口供放在一起,反复推敲,得出的推论是……李甲子时到寅时三刻之间,并无证据和证人能够证明他在薛家。且,举止穿着,都异常可疑。”
“赵大人,小林村李甲已带到审堂。”
赵寺正迅速喝了口茶,润了嗓子,站了起来:“走,去审堂。”
沈情微微惊讶:“他竟然没跑?”
“赵寺正,可否由我来问李甲?”沈情对赵寺正行了一礼。
“如何不能呢?”赵大人一挥手,“请。”
作者有话要说: 嘤……好费脑子,头发都要掉光了。
☆、一日断案沈司直
沈情坐于审堂左侧首位,紧闭着眼睛,手放在双膝上,时不时敲动两下。
司狱道:“疑犯李甲带上。”
赵寺正点了点头,见一身材魁梧挺拔,相貌堂堂的年轻男人上前来,规规矩矩行了礼,问了安。
听到李甲的声音,沈情倏地睁开眼睛,直直看过去,半晌,沉了眉头,手指搓上下巴,目光冰冷。
赵寺正见沈情未出声询问,便先问道:“李甲,可知我为何唤你到大理寺来吗?”
李甲站直了身子,额前几缕碎发垂下,眼下的乌青添了几分憔悴,抬起头,哑声道:“是草民的妻子吗?我听兵卫说要草民到大理寺来一趟,说是大人们要问话,就想……应该是大人要草民接妻子回家……”
赵寺正看向沈情。
沈情站了起来,绕过桌子,走上前。
她个头没有李甲高,此刻,仰着头看向李甲,目光澄净坚定。
“李甲,我有话问你,你如实回答。”沈情双手背于身后,腰杆又挺直了些许,“青天在上,报应不偏。”
李甲额上沁了层汗珠,却好声好气微微一礼:“大人请问。”
“三月初五戌时,你在何处?”
“三月初五那晚,我与于护院在薛府巡院。”
“好。”沈情点头,背过身去,笑了一笑,又问,“亥时呢?”
“……”李甲停了一停,说道,“与于护院巡院。”
“子时呢?”
“大人,草民那夜一直在巡院。”
“丑时呢?”
“草民不知大人何意,草民说了,草民那晚一直都在薛府巡院,从未出过薛府,于护院可为草民作证。”
“你是何时回薛家的?”
“草民寅时二刻回的……前院。”
“路上可有遇到谁?”
李甲怔住,目光垂落,额上一滴汗珠滑下,他咽了口唾沫,喉头动了几动。
沈情打了个错指,清脆的一声响,令李甲猛地一下,回过神来。
沈情转过身,笑吟吟看着他:“从后院到前院,这么点路,我问你有没有遇见谁,至于你想这么久?”
李甲看着沈情,目光几变,表情也无法维持平静。
沈情并不打算放过他:“你亥时出了西厢房,往哪去了?”
李甲瞪大了眼,像见鬼了一样看向沈情。
“丑时三刻,你又在哪?”
李甲:“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我给你认罪的机会。”沈情道,“李甲,为何杀妻,又为何嫁祸亲弟?”
李甲五雷轰顶,身子晃了一晃,退后半步,站定。
虽然变了脸色,口中却道;“草民不知大人在说什么,锦儿不是……锦儿不是二子他……发疯砍杀才去的吗?”
沈情嘴角勾起。
“我再问你一遍。”沈情说,“最后一遍。”
“李甲!你为何杀妻,乱刀伪造现场,又为何嫁祸亲弟?!”
李甲半垂着头,碎发遮着眼睛,默立不语。
“你一定在想,我是怎么知道的吧?”
沈情微抬下巴,边踱步,边道:“本官一夜未眠,终于找出了小林村凶杀案的真凶——你。”
她停下来,纤细的手指,直直指向李甲。
李甲慢慢抬头,布满血丝的眼看着沈情,眼神恐怖。
整个审堂一片寂静。
之前听沈情的意思,赵寺正以为她今天只是审问李甲,毕竟她手中并无证据证明李甲是真凶,可现在,沈情所言所语,却像是已经掌握了李甲是杀妻凶手的证据。
“我两次给你机会,让你认罪伏法,不料你却矢口否认,满口谎言,推脱罪行。”沈情走至主位,一掌拍在桌上,厉声道,“青天在上,报应不偏!你既不说,那本官就说给你听!评事,主薄,记下!”
沈情目光如刀,狠狠盯住李甲,说道:“三月初五戌时二刻,薛家后院西厢门开,你穿着李复常穿的旧衣和旧鞋,与薛芳私会,之后趁她熟睡,由后院西侧越墙而出,沿昭川西码头,趁夜潜入小林村,绕过村头,由北,经北坡红土田,越墙翻入家中西屋,顺手拿了家中菜刀,推开屋门,朝卧于床上的妻子下手,你妻子听到门响,看到人影,以为是李复夜半吓人,坐起身来,骂了两声畜生之后,被你两刀毙命。”
沈情道:“你年轻时曾在成远镖局拜师习武,后因资质差底子薄,无法成为镖师,这才到了薛家做了护院。”
“两刀毙命,刀口光滑果决,下刀迅速精准,刀刀要害……”沈情眯起眼,“仵作已经告诉过我,撇开那些覆盖在要害上的凌乱刀口,这两处致命伤,非一般人能做到。李甲,刀伤,可是能告诉我们许多事情。”
“你一早就打算好嫁祸弟弟李复,杀了妻子后,又故意做出乱刀砍人状,在她身上胡乱砍下三十几刀,之后蒙上被子,把刀搁在脚边地上,拿起首饰匣,推开屋门,学着你妻子,唤李复来扫地。”
“李复来了之后,被你砸昏,你把首饰匣放在地上,点了灯,脱去染血外衫和鞋,给李复换上,自己披上他的衣衫,换好鞋,把刀塞进他手中,吹灭了灯,从西屋窗口翻墙而走,沿来时路,到昭川码头,将外衣脱去,包上石头,沉入水中。你洗了手,趁夜回到薛家,踩着外墙砖缝,从西侧翻入薛家,待到天色微亮,你看到衣袖上沾了血,便脱去衣裳查看了一番,穿过中院,到井边打了水,洗脸洗手。这之后,你披上衣服,挽起沾血的衣袖,回到前院偏房休息。”
“小林村的人来时,你跟随他们回去,看到死者在地上躺着,抱起她痛哭做戏,之后将她放在床上,这样一来,你的衣服上也沾上了血,就再也不用怕被人发现,衣袖上的那处血迹。刑部把李复当做杀人凶手押送入狱后,你才放下心来,换了衣服,也换了鞋。”
李甲瘫坐在地,脸上表情极度震惊,如同见了青面獠牙鬼判官,面色惨白,冷汗直冒。
“不……你、你怎么知道?!”他瞪大了眼睛,布满血丝的眼高高凸起,声音嘶哑道,“不可能……你是怎么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