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七十个……听起来确实不是大村庄,人口这么少,可换成伤亡人数,这就是个大数目了。
沈情道:“怎么回事?祭火烧了村庄?”
“嗯。”白宗羽像是陷入了回忆,半呆半茫然地回答,“我看着祭火台倒塌,点燃村庄的。欢庆刚过,酒被点燃了,很快整个村子就烧了起来。”
“诶?”沈情愣了一下,“安国侯昨晚……在哪看见的?”
“观景亭。”
“那是哪?”
白宗羽脾气很好,仔细和她说了:“元村地势低,临山却不临水,水在它的高处,不知这么说,沈大人可知道?”
他手指蘸了茶水,在桌上大概画了图。
“元村和临昭相似,临昭是水上孤镇,元村是地上的孤村,处在三山交汇,三面环地势险要的山,是无路的,只剩一条路连着川,还修在陡坡上,要想从村子里走出去,就要爬上陡坡,到川边来。”白宗羽笑了一下,“川旁边修了个亭子,叫观景亭,我昨晚,就歇在观景亭。”
沈情回想着小乔昨夜的话,道:“我听说元村有祭火台,是因为圣太后当年随先帝回宫时,在元村歇脚。”
“不是歇脚。”安国侯轻轻摇头,眼神复杂道,“元村只是个小村庄,离河岸远,圣太后和先帝只是看到了远处的三座山,触景生情,在岸边驻足停留,远眺俯瞰了那个村落,写了诗。”
白宗羽声音低沉,缓缓念道:“归燕识故巢,旧人看新历。后来,临昭县衙接管元村后,在岸边修了观景亭,把这诗刻在了观景亭上。”
“诗……就一句吗?”
白宗羽点头:“只这一句。”
沈情忽然道:“归燕识故巢,旧人看新历……这不是孝贤皇后曾经吟诵过的《春田》里的一句吗?”
白宗羽猛地抬起头,看着沈情。
沈情被他的目光吓的一退,本能道歉:“……是我失言。”
白宗羽眸色变深了,他轻轻问道:“你怎知,这是孝贤皇后的诗?”
“我看过一本手抄书。”沈情说,“《比翼录》,是讲先帝和孝贤皇后的。从婚后到孝贤皇后仙逝,七年宫廷起居生活,其中有记载这首诗,孝贤皇后游春,路过山脚下的小村庄时,提笔写了首诗,寄给了先帝,并非只这一句。”
白宗羽却笑道:“沈大人,莫要乱语,先帝与孝贤皇后的事是起居舍人或是随侍才可记录的,并不外传,也更不可能整理成书,取了名字,给你这样的人看。沈大人在哪看到的这本书?”
沈情不语。
这书是她在崖州沈府年久失修的阁楼上翻出的,上面批注的字迹是沈非的,所以应该是沈非看过的旧书,升迁至昭阳京时并未带去。
沈情想,白宗羽说的没错,皇帝皇后的私房话,怎会整理成书,还取了个《比翼录》的名字,给读书人看?不可能的。
那么,沈非的这本《比翼录》从何而来?
上面记载的,是真是假?
写书人是用艳羡的口吻记载这些的,很明显,写书人把皇帝和皇后这份感情当做了天下有情人的标杆,而且看最后写书人自己的结语,像是要拿给自己倾慕的人,要让她或者他坚守夫妻爱情一般。
白宗羽见她不答,也不多问:“罢了,也有可能是坊间流传的假书。”
沈情拉回神思,想起这是涉及六七十条人命的意外,愣了愣,说道:“安国侯,依照《大延律》,您回京后可能……”
死罪倒不至于,但这侯位极有可能保不住了。
白宗羽倒也不愁,说道:“应该的。白某并不在乎这些,虽是意外,可说到底也有白某监管不力的缘故,该我还的我不推脱,白某只是庆幸,当初还好没让我女儿到元村来。”
白宗羽笑着说:“今年我家那丫头长了脾气,想做出些成就来,跟圣上说她要出京历练,这监管元村祭火台的事,本是她向圣上求来的,但做父亲的,总是放心不下,我家女儿又马马虎虎,没办法,我为了让她安分些,只好代她来了元村。果然,父亲的预感总是准的,你瞧,这不是出事了吗?天助也。”
他最后一句话说得极轻。
黄昏时分,雨终于停了。
临昭的几位官员商量了,决定到元村看看情况,顺便发急报给昭阳京,并送白宗羽回京。
“乔仵作,有劳您了。”临昭的官员道,“倒不是验尸,就是埋人做个法事镇镇魂。元村是咱临昭负责的,咱县衙仵作不多,您也去吧。”
小乔点了点头,收拾好行李,蹬了船。
沈情从前厅回去,没见小乔,问了一圈,得知他去了元村,哎呀一声,实在担心。
沈情道:“那我也去吧,还有船吗?”
县衙的官员震惊道:“沈大人,传言,该不会是真的吧?”
“什么传言?”
“您对乔仵作……关照有加啊。”
沈情怔了怔,又痞笑道:“那是自然,我贪图他美色。”
官员一脸果然我没看错,你是个色胚的表情,频频点头道:“果然,果然!沈大人,哈哈哈哈。”
沈情也笑:“你们知道就好,别张扬。”
说完,沈情理直气壮地挺直了腰板,雄赳赳气昂昂地蹬了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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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归燕识故巢,旧人看新历。这句诗出自王维的春中田园。
37☆、疑点重重的元村
水火无情。
被大火烧过的村子焦黑一片, 再加上大雨冲刷,泥泞黑灰满地, 远远望去, 哪里还能看出以前这里是个村子?只剩下摇摇欲坠的黑色轮廓, 青烟如魂, 鬼魅一般, 从灰烬中飘出,四散。
宛如地狱。
沈情乘的船到了岸, 抬头,见岸边别致的青石堆上建了个亭子, 一条石道曲径通幽, 蜿蜒至亭中。
这亭子像是从哪个达官显贵家的园子里挪来的, 与此处风格不搭。
沈情脚触到地面,站稳了才问随行官员:“这是安国侯说的观景亭?”
“不错。”随行官员道, “这是安国侯的夫人, 左史冯歌赋冯大人, 捐资修建的。”
“建这个是观什么景?”不是沈情刁难这官员,而是这个亭子, 建的十分古怪,紧靠着水边,可四周的景还不如亭子本身秀美可观。
官员道:“观山景的。当年先帝跟圣太后路过此处,圣太后忽然喊停, 下船驻足岸边,就在那陡坡上远眺山景, 留下了两句诗。沈大人可以去看一眼,亭子旁边的青石堆上刻的有,也是冯大人出资镌刻的。”
沈情顿了顿,沿着石阶到了观景亭。
那两句诗刻在旁边,归燕识旧巢,旧人看新历。
不知为何,沈情看着这两句诗,就想到了她提起这两句诗是孝贤皇后旧作时,白宗羽的表情。
“冯大人为何要捐资建这个亭子?”
“或许是为了讨好圣太后吧。”官员也毫不避讳,笑了一下,“当年四侯,除了朔阳侯傅家,其他的,都劝先帝立新后,还能为了什么?不过是为名为利罢了。不过说起来,京城四侯的关系,也很奇怪。”
“嗯?哪里奇怪?”
“朔阳侯傅瑶和安国侯白宗羽是同窗,且关系不错,冯大人又与你们大理寺程少卿是国子监的同窗,关系也不错。孝贤皇后在时,冯大人是孝贤皇后的追随者,可后来,安国侯夫妻俩却拥立新后,与朔阳侯疏远了。”
沈情忽然一愣。
“等等,你之前说,安国侯的夫人,这位冯大人……是左史?”
“对,说是先帝的左史,记录皇帝言行,其实她多是伴随孝贤皇后左右,是先皇后的左史。”
左史,帝后起居注……
沈情低声自语:“《比翼录》。”
“沈大人在说什么?”
“对了,你有看过《比翼录》吗?”
官员茫然摇头:“不曾,大人说的是书吗?”
“比翼录……是书。”沈情想起她看过的《比翼录》惴惴不安起来。
她看到的那本《比翼录》,字迹是沈非的,内页还写了一句话。
“比翼鸟,一翼一目,相得乃飞,见之则天下大水,非祥瑞也,却只道夫妻情深。”
无端想起比翼录,沈情陷入沉默,可无论怎么想,现在也都没有头绪,只好暂且搁下,又问:“建亭子是什么时候的事?”
看石阶处的青苔野蔓,应该有些年头了。
“早了,起码有七八年了。”官员说,“冯大人失踪后,此处就成了安国侯的伤心处,多年没来过,今年是头一年来,没想到还出了意外,真真倒霉。”
沈情听这官员的意思,许是知道些什么,连忙问道:“听闻安国侯夫人六年前离京出走,大人可知怎么回事吗?”
“唉,为什么离京说法不一,咱是不知道了。”官员道,“冯大人要是没离京,安国侯和冯大人,可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比现在的圣恭侯和沈相都要恩爱。”
果然京城三痴,京地的人都知道。
官员还在感慨:“白宗羽和冯歌赋,人间传奇啊!可惜了,我看,要不是有女儿牵着,安国侯早垮了,听说当时府兵在水中捞起冯大人的帕子,猜测冯大人失足落水,报给安国侯时,安国侯一夜白头……”
官员讲着,沈情心不在焉地东瞅西看。
“我没记错的话,圣娘娘节前一天……”沈情问,“是不是还在下雨?”
“是的。”官员挠了挠鼻子,说道,“因为这些天一直在下雨,我还怕过节的火燃不起来,担心过,好在圣娘娘节那日天气晴朗……沈大人在看什么?”
他看到沈情站在亭子边缘向外望去。
“我在看火烧起来的样子。”
官员怔了怔,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只见三山相交的一方平地早已化为焦土,他叹道:“惨啊。”
沈情又道:“亭子离村子不远。”
“虽说不远,但因为这地方难走,村民们不常到外头来。”官员道,“这个村……怎么说呢,被圣太后赞誉为人间桃源,靠山还水,自给自足,咱临昭以前的县令还为此挖了好几颗桃树苗种在了村子里。”
“看见了。”沈情看向远处焦黑的树,说道,“我看到桃树了。”
“沈大人,到村里看看吧。”官员道,“您下坡的时候留意脚下,下雨路滑。”
沈情点头:“走。”
从观景亭下来,走到荒废的村口,三里左右。
沈情默默算了算,又从这里望向观景亭。
从这个角度看,那个亭子高高在上,沈情心中忽然有种奇异的感觉。
烟雨蒙蒙中,那个亭子像天神,站在云端,垂目看向这个村子。
村子被烧焦了,下了雨,泥地难走,沈情两脚泥进了村,忽然就想看看小乔的衣摆上,还会不会是一尘不染的。
“乔凌。”
沈情这般叫着。
“原来乔仵作叫乔凌。”跟在后面的官员在石头上抹了脚底的泥,笑道,“总是叫小乔小乔的,竟然不知乔仵作还有名字。”
乔凌两个字喊出去,没过多久,小乔就从废墟里钻了出来,像是雨过天晴从地里钻出来的花苗,清清爽爽勃勃生机。
原来他刚刚在挖土下棺。
沈情跑过去,小声道:“就你老实,让你来干活你就来了。”
小乔就说:“沈大人为什么来?”
“怕你丢,我得跟着你。”沈情说,“你丢了,我跟程大人不好交差。”
小乔笑了笑,支起锹,说道:“我听见了,你是怕我走了,没人能让你叫乔凌吧。”
他手摸了摸沈情的发顶,轻柔道:“那你就跟着我吧,想他了,叫叫名字。”
沈情杵在原地,迟迟没能缓过神。
都说孝贤皇后是个温柔的人,他应该很像他母亲。
小乔又道:“沈情,你是怎么走路的?”
沈情低头看了眼自己的鞋,又看了看他的鞋。
小乔挖土带搬棺材的,鞋上的泥也没沈情的多。
沈情道:“奇了,你是怎么走路的?”
这时,官员带着安国侯府的府兵来见沈情。
“沈大人,这是迟郎将。”
那郎将给她行了个礼,沈情回礼,琢磨着,这位安国侯府的迟郎将可能以为自己是临昭县衙派来的负责官,为防止误会,她道:“迟郎将,我是大理寺司直沈情。”
她本意,是让迟郎将不用和自己客气,以免无意中抢了等会儿要来元村接手工作的临昭县令风头,然而这个迟郎将听她说大理寺司直后,神情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