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情明显察觉出,他绷直了身体,如临大敌似地看着她。
“大理寺?司直大人,来得好快。”
听他这么说,沈情心里起了疑,慢慢接上了后半句:“迟郎将可能误会了,我只是来给乔仵作帮忙,等埋完棺就回临昭去。”
“我就说是这样……”跟来的官员玩笑道,“乔仵作,沈大人可是为你来的,不然好好的不在县衙休息,跑到这泥地里陪你挖坑,图什么呀。”
小乔看了眼沈情,笑眯眯点了点头。
迟郎将看似松了口气,简单交待了在哪里葬棺木后就离开了。
沈情略一打量,与小乔说道:“三十来个府兵。”
“嗯。”
不远处,一个府兵再次清点了棺木数,催促其余几个快些把它们下葬。
沈情听见后,说道:“死了七十三个,你检过这些尸首了吗?”
小乔摇头:“来的时候,已经装好棺了。”
“棺木都哪来的?”沈情道,“七十三个,需要七十三口棺木,一天的时间,他们就凑齐了七十三口棺木?”
“你在怀疑什么?”小乔问道,“一天时间,如果是借调,三十多个府兵,能调来七十三口棺木的。”
“下了一天的雨。”沈情说,“风浪大的,临昭官员都不敢出港,府兵冒着大风大浪,给村民们调来了棺木安葬……”
“烧死了这么多人,安国侯嘱咐他们竭尽全力安葬安魂,也在情理之中。”
“不……我的意思是……”沈情道,“大风大雨中,还能迅速找来棺木,妥当安葬烧死的村民,安国侯府的府兵调度有序,行动力强……既如此,他们为什么不救火呢?”
小乔笑道:“你怎知他们没救火?”
“他们身上,没有火和烟留下的痕迹。”沈情说,“他们身上只有溅上去的泥点,手和脸都是干净的,头盔上的红缨翎羽也都完好,如果参与过救火,不应该是这样。”
小乔说:“也有可能是火势太大,放弃营救。”
沈情突然换了话题,问道:“安国侯在观景亭监看祭火台,府兵们,不会也在亭中吧?三十多个府兵,我看也站不下。既然不可能都在观景亭,你说节日那天,祭火倒塌时,府兵们在哪?”
小乔轻飘飘答:“嗯?可能买棺材去了吧。”
沈情愣住,笑道:“乔儿,你在说笑?”
小乔说:“元村烧的很彻底,用仵作的话打比方,元村就像是被大火烧了一夜的尸体,除了火,其余什么痕迹都看不到了。”
他笑道:“倒像是火神发怒,把它烧了个干净,而且,只烧了这一个村。”
沈情托腮不语。
小乔指着漆黑塌陷的房子,说道:“全烧毁了,而且……”
他看向村口。
沈情微微闪眸,接上了他的话:“而且,无人挣扎逃命。”
村口的房子也被烧了个透,火这种东西,与水不同,水来时是瞬间的事,而火一瞬间燃起,眨眼间吞灭所有房舍是不可能的,它是蔓延的。
村子不大,火烧起来,扑不灭,人肯定会弃屋逃命。
而现在,即便眼前是废墟,沈情也注意到了。
这个村,没有救火时慌张逃离的混乱痕迹,好像所有的东西都在原地,静静地任火烧,规规矩矩,井然有序。
沈情低头看向小乔埋了一半的棺材。
小乔笑道:“你信不信,只要你打开它,府兵腰上的那把刀就会朝你砍过来。”
“有疑,我想验尸。”
“肯定有疑。”小乔道,“但沈大人,这里都是府兵,自己的命最重要,你还是……少安毋躁吧。”
“沈大人!”
县衙来了个官员,招手喊着:“沈大人,您怎么来这里了,快些和下官回去吧。”
“出了什么事吗?”
“护香有功,圣太后召您回京。”那官员深一脚浅一脚走来,行礼笑道,“沈大人,下官先恭喜了,圣太后亲发懿旨,大人升迁有望了。”
“我?”沈情惊道,“护香?凤香木吗?”
怎么会有她?明面上主审查案的是燕川的晁县令,追捕逃犯的是秋池和平宣侯,以及顺手帮忙的朔阳侯。
沈情心沉了底。
是谁……把她报了上去,要让她回京领赏?
“大人,快些跟我回去吧。”那官员道,“京城派来的礼部官,都在等您呢。”
--------------------------------------------------------------------------------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一定要锻炼身体,早睡早起,不要熬夜……
最近身体不太舒服,看了医生,医生:没大毛病,你作息不规律,熬夜熬的。
38☆、诡异的开心感
沈情想找个理由推脱, 好留下来查明元村的失火案,但让她归京是圣太后的意思, 她不得不听从。
沈情道:“小乔, 走吧。”
小乔犹豫片刻, 点了点头。
沈情松了口气, 小乔比想象中的更省心, 他知道一个人留在这里,既无权查案无法帮上忙, 还会把自己置于危险境地。
返回临昭的路上,沈情默然不语, 小乔轻声问:“你是在想元村的疑点吗?”
沈情道:“我在想, 要怎样问白宗羽。”
小乔回头望了眼不远处的随行官员, 他们正在攀谈,没有注意到这边。小乔冲沈情笑了笑, 慢慢跪了下去, 他的手捧着沈情的鞋, 为她擦掉鞋上沾的泥块。
沈情吓得不起,差点给他跪下磕头, 面色惨白道:“使不得,你这又是干什么……”
随行的官员朝这边看来,见小乔的动作,相视一笑, 了然。
“沈大人,提前恭喜了, 要高升了。”一个官员笑着说,“还是乔仵作懂啊。”
沈情差点哭出来,也要给他跪下扶他起来,她的脚一动,小乔抬头,嗔怪道:“别动。”
“你……别……”沈情声音发颤,鼻头一算,眼泪真的要落下来。
不远处的官员压低声音对另一个说:“还是老实,沈大人出身贫寒,没见过这种仗势,瞧把她吓的……”
然而沈情的泪还没流下来就止住了,她看到小乔举起沾上泥块的手指,对她笑了笑。
泥块上有抹深色,很不明显。
沈情愣住。
“沈大人鞋上沾的。”小乔说完,从怀中取出手帕,手帕里竟然还有一大块完整的泥土。
小乔包好,塞给沈情:“你知道的,你鞋上的,还有我从村口的土堆上掰下来的。”
沈情沉声问道:“……是血?”
“是不是,要拿回去验了才知道。”小乔说,“因下了雨,就算有血渗入泥土,也被冲刷的差不多了,但即便经过火烧雨淋,我还是能看到不少这种颜色深似血沾染的泥土,你一路走来,鞋上也沾了不少,拿回去就能知道了。”
沈情问他:“怎么验?”
小乔道:“ 酽米醋或是酒,若是血,鲜红色的血就会从土中浮现。”
沈情沉眉,神色渐冷。
“有问题。”沈情低声道,“一定有问题!”
“如果是有预谋的。”小乔说,“恐怕这次火烧元村就不是意外了。”
船到岸了,礼部带着太后懿旨来接沈情的官员在岸边站着,而她身边正是白宗羽。
此时微雨,白宗羽还为那个官员撑着伞。
下船后离近了些,沈情才看出,手持圣太后懿旨的官员与白宗羽有几分相像。
沈情想起梁文先之前所说,白宗羽有个女儿,从母姓,叫冯沐泽,在礼部任职。
不会这么巧吧?
沈情走过去,给那个官员行了一礼:“大理寺司直沈情,见过大人。”
“冯沐泽,礼部清吏司员外郎。”那个官员说了姓名后,微微动了动下巴,算是回了礼,“奉太后懿旨,前来请沈大人回京,明日启程,面圣谢恩。”
还真是白宗羽的女儿!
回县衙的路上,沈情让冯沐泽他们先行,白宗羽似乎着凉了,轻轻咳了两声,冯沐泽听到了,皱眉道:“我又不是小孩子,你见谁家这么大的女儿还需父亲撑伞?平白让人看笑话,你自己撑着伞,不许着凉。”
白宗羽似是笑了,轻柔道:“好,听你的。”
“你跟我们一起回。”冯沐泽语气不悦道,“看个祭火台还能出事,就这还不让我来,本就是我们礼部的事,偏你要替我操心,你这样,让我怎在朝中立足?”
“好,爹以后就不管了。”白宗羽笑着说,“爹这次回京,要向圣上请辞回云州,以后朝中,要靠蛮蛮你自己了,爹不在身边,你自己好生照料自己。”
冯沐泽愣了一下,瞪眼道:“谁要你辞官?”
“蛮蛮,那么多条人命……”白宗羽语气轻飘飘道,“爹还是主动请辞回乡吧。”
冯沐泽板着脸,本想训斥两句,因沈情他们都在,最终只是哼了一声,说:“不许叫我小名。”
说完,大步走了。
白宗羽笑眯眯道:“见笑,小女脾气不大好。”
“哪里……”沈情讪笑,“冯大人也是关心安国侯。”
白宗羽笑得更灿烂。
沈情和小乔回到县衙后院,顾不上收拾行李,先把元村的泥土取出来,用醋泼洒了。
过不久,鲜红色的血迹慢慢浮现。
沈情一掌拍在桌上:“果然!绝不是单纯的火灾!”
“沈大人在说什么?”
白宗羽站在门口,脸上带着微笑,慢慢走过来:“这是什么?”
他捏起泥土,沉默了会儿,笑问:“是沈大人从元村挖来的泥吧?”
沈情抬起头看向他:“正如安国侯所言,这是本官从元村带回来的泥土,上面沾有血迹,想必安国侯看清了吧,我想听听安国侯的解释,圣娘娘节那晚,元村出了什么事?”
安国侯直直盯着沈情,没有一丝惧意,反而笑容更明显,不停点头,称赞道:“不愧是律法科头名沈知恩,你比我想象的要更聪明些。”
他说完,眼睛看向了小乔,弯眉一笑,逗他道:“果然你见我来,就不说话了。”
他搓了搓手上的泥,用衣摆擦了,说道:“既如此,我就跟沈大人交个底,只是,这事情不太光彩,还请沈大人帮我保密。”
他寻了个座位,撩起衣摆,悠悠坐了下来,讲道:“实际上,圣娘娘节那天,我与我带来的府兵并没有监看祭火台,而是在船上庆贺。”
他语速极慢,和颜悦色道:“圣娘娘节前一天,我们把架祭火的木台移到了村口附近,想来这样肯定不会烧到山了,于是从清河镇,啊……你应该不知道清河镇是哪里,就是临昭再往下走的一个河镇,那里的杏花酒不错,我们就从清河镇买了十坛杏花酒,在船上喝酒欢庆,并没看元村的祭火台情况,到了晚上,火光起来,我们才看到元村着了起来……”
白宗羽叹了口气,却不见有多难过,平静地说:“整个村子都被烧了,可能因为祭火台倒塌堵住了村口,竟然没有一个村民出来报信……当时火太大,我们没进村救火,等后半夜下起雨,火慢慢熄灭,府兵们才下去看了情况,他们说,可能是风,也可能是村民们过节喝了酒,醉酒起了冲突,碰倒了祭火台……我原以为是风刮倒了祭火台,但看到沈大人拿回来的土泥,想来,应该是村民醉酒起了冲突大打出手推到了祭火台可能性更大吧。”
沈情微微皱眉,不发表看法。
白宗羽笑道:“只是,沈大人,你要明白我有私心,若是后者,那朝廷一定会治我个玩忽职守罪,这可比监管不力出了意外的罪名重多了,所以,白某请沈大人高抬贵手,就当……元村的火,是风吹倒了祭火台引起的吧,我对临昭县令,也是这么说的,他向上报,自然也是这个理由,沈大人,拜托了。”
他起身,微微鞠了躬,道:“我身为父亲,除了自己,还要为女儿的仕途操劳忧心。沈大人,给白某几分薄面吧。”
白宗羽的说法,按说也成立,但沈情心中的疑惑仍在,可此时苦于没有头绪没有证据,只好让步,卖他一个人情。
“安国侯都这么说了,那我就不再追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