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没多久,一个长脸汉子提着药包进来了。
他说:“今夜事多啊。”
“嗯。”小乔点头,“你邻居呢?”
长脸汉子说:“我闹了点热闹,他们都到县衙大牢赶热闹去了,那群佘兰族人各个强悍,想来我邻居一时半会儿回不来吧。”
小乔道:“那就好。你今晚出港?”
“是,往北走。”长脸汉子说,“需要我给您带什么口信吗?”
小乔笑道:“不必,我只是回乡探亲,探完亲就会回家,不必捎口信了。”
这晚,崖州码头有船离开,向北而去。
那边县衙乱作一团,破天荒的上演了一场劫狱大戏,最后都不知到底有几波人马卷入其中,待人被劫走,那边散了,这才有人也急匆匆乘船离港,往北追去。
月亮挂在山头时,一队奔丧的,抬着俩棺材,一边撒纸钱,一边往南走。
队伍后面跟着两个披麻戴孝的人,许是悲伤过度,都一身病气,苍白着嘴唇,相互搀扶着走在队伍后面。
他们缓慢地翻过山,趟过波光粼粼的小河,来到了崖州。
沈情躺在摇摇晃晃的棺木中,睁着眼,眼前一抹黑。
她枕着双手,想:“这也算死过一回了。”
小乔不愧是个仵作,恐怕也只有他能想出这种逃过追杀的点子。
他先让暗二故意透出风声,引佘兰族人劫狱,将沈非和圣恭侯的眼线引到县衙,接着让暗二乘船北上。
等眼线们大骂上当,追着暗二离港后,他让在医馆养伤的暗四暗六备了棺材,请了些做白事的,付了些钱两,抬着她跟自己,南下进崖州了。
沈情自嘲一笑。
总以为自己会在真相水落石出后衣锦还乡,祭拜父母,却不料,她如今是躺在棺材里,‘死’回家乡的。
唯一一个拿得出手的,能让她称得上是‘衣锦还乡’的,可能只有小乔了。
之前,她是无论如何没想过,有朝一日她还乡时,身边带的人,是昭懿太子。
不管怎么说,有了昭懿太子陪她回乡,是坐高头大马八抬大轿回,还是躺着棺材,已经不重要了。
沈情闭上眼睛,在晃动中,渐渐睡了过去。
外头,哭丧的洒了一把纸钱,拖着长腔开始唱:“金银开道,小鬼莫挡——天爷仁慈,儿女归乡——”
跟在队伍后面的暗四和暗六脸色都不是很好。
他们相互扶着,默默看了对方一眼,无声叹息。
暗六说:“这是第三次了吧……”
暗四:“……嗯,第三次了。”
这是小乔,第三次躺进棺材里。
暗四又道:“我觉得……乔大人,一定长寿。”
暗六:“唔。”
79、司命薄
昭阳京内, 因沈非告病,主持重阳家宴的差事落在了班合阳身上。
傅温珩则无事一身轻, 回了趟侯府。
朔阳侯也刚从宫中回来, 见了傅温珩, 摇头道:“温珩, 合阳如今, 越来越像中宫之首了。”
傅温珩正握着妹妹的手写字,听闻母亲说这种话, 抬头笑了一下,只是摇头。
朔阳侯问他:“你可有打算?”
程启喝了口茶, 替他回答道:“他哪里有打算, 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 什么都是顺其自然,不争便是赢, 净信这种歪理。”
傅温珩的表情似乎在说, 难道不是吗?
程启道:“自然, 你不争也好。将来的局面,谁又能知晓。最好的, 莫过于一帝一闲王,兄妹感情和睦,无权臣无党争,你与合阳, 不管她乐意谁,也都平平静静的, 这便是最好的。”
朔阳侯笑他:“整日里想的,像个老头子。”
程启道:“我本就是老了,经不起大风大浪,而且我看……沈非也老了,这些天,根本就是赋闲了。”
傅温珩做了个口型:许是她觉得争来争去没意思了?
程启:“谁知道,不过,只要她不作妖,挺好的。待陛下岁末亲政,她也能留个全尸……”
傅温珩就又问:乔仵作呢?听闻他去云州了?可要紧?
程启:“……云州呢,谁知道呢,反正沈非也没什么动作,顺其自然吧。”
昭阳宫内,宫人来向班合阳禀报:“合阳公子,安乐公主殿下已从凉州启程进京,不日抵达。”
班合阳问:“我父亲可同行?”
“卫都尉有公务在身,说是晚些会从云州走……”
班合阳眼神闪烁了一下,笑了一笑,眉间那枚朱砂痣明艳动人。
“知道了,望他……诸事顺利。”
这晚,商遇被族人成功劫出,第一句问的是沈非。
“她的人走了?”
族人言说是:“追着太子回京了。”
商遇道:“愚蠢!她不会让他活着回去的,乘船北上,迟早会让他死在水里。”
“神官,我们回哪里去?”
佘兰族已流离云州各处,如今唯一一个能把部分族人凝聚起来的人,就只有商遇了。
如今能用的人,也只剩身边这些。
商遇复兴佘兰族的梦被小乔击碎,人又刚从牢狱中逃出,出了县衙,竟无处可去,一时悲从中来,连连叹息:“天亡我佘兰……族长啊……”
此时,天刚蒙蒙亮。佘兰族人走出林子,脚刚踏上外面的土地,便停了下来。
“神官,前面有人。”
前方站着一排轻甲兵,为首的是个着墨绿长衫的中年男子,长身玉立,双手负在身后,见商遇出来,微微眯起眼睛,眉心的红痣跟着动了一下。
商遇虽看不见,却能感觉到来者不善,凛声喝道:“何人?!”
那人笑道:“在下卫绍,听闻商大人身陷囹圄,在下应云州府请求,特地前来此处,邀商大人到公主府小住几日。”
“卫绍?!”商遇重复了几遍他的名字,惊退数步,“你是……燕王君卫绍!”
安乐公主的夫婿,班合阳的生父,西北三州左都尉卫绍。
“哪里还有什么燕王。”卫绍朗声笑道,一步步走来,压低声音,轻飘飘道,“商大人可不要祸从口出。商大人只有两个选择,随我到公主府去,或是……埋骨故土。”
商遇手紧紧抓着藤仗,颤声道:“你……你们!你与高修,都把我当什么了?!高修当年骗我入稷山,以开悟为由将我囚禁寒山岭十年,好不容易等他死了,沈非救我出来,助我兴佘兰,你们却半途杀来,劫我到公主府。卫绍,你们这些卑鄙无耻的外族人,究竟想要利用我到什么时候?!”
卫绍语气轻松似友人闲聊,淡淡道:“商大人别无选择,要么,我成全了商大人,让你们这些尚有心气的佘兰人死在这里,化泥护乡。要么,商大人就随我北上……要祖地还是要云州,未来,都可商量。”
商遇沉默下来,好半晌,他微微抬起头,用苍老的嗓音问道:“安乐公主知道?”
卫绍抬起眼皮,轻轻一笑:“商大人指什么?”
“我于你们,还有何用?你不过是想让我到京城去作证。”
“哦?证明什么?”
“你儿子,公子合阳……除了太子,现在称得上正统的,只有你儿子了。”商遇道,“你为什么会知道?”
他犹自琢磨了会儿,大惊道:“是谁告诉你的?不然你不会出现在这里!西北三军何时驻扎过云州?!是谁告诉你们的?!不、不……你不仅来了,你还知道,我们已无法用太子夺回失地……”
“如今,你能依靠的,只有我。”卫绍点头笑道,“商大人,太子已不可用,你们佘兰族的那个程奚族长,也已无法复生,但你真打算就此认命?坐看佘兰族流离失所,无法返回自己的故土,被迫在自己的家乡流浪?族长回不来了,但可以有新的族长,但故乡回不来,你们就只是丧家之犬,死也无法安眠!”
商遇咬牙道:“住口!!”
卫绍道:“我也不跟你绕弯子,商遇,我再问你最后一遍!”
卫绍张开双臂,身后的士兵拉满了弓箭,铮铮而鸣,蓄势待发。
“是要像狗一样的死在此处,还是随我北上,为安乐公主效命?!”
商遇双手抱头,头痛欲裂:“你们为何知道?你们为何知道?!”
“来日事成,我把云州给佘兰。”卫绍说道,“不明白吗,商大人?不管我如何得知皇帝非正统,你若不甘心死,现在能选择的,只有我。”
晚风夹着丝丝冷雨,刮着商遇凹陷的脸颊。
他灰白色的发在风中飘着,良久,他抬起头,蒙眼布已被血染红。
“好……”他沙哑着嗓子道,“我随你上京。不过,卫都尉……我可是知道你们这些外族人的许多秘密,他日你若不兑现诺言,我定会将这些公之于众。”
卫绍无声笑了起来,看商遇的眼神,仿佛在看一只羊。
“送商大人上船。”
等他最后登船时,嘱咐道:“沈非的人,没能追上那个姓乔的仵作?”
下属点头:“说是船上没有发现。”
“……他最后出现的地方,是哪?”
“县衙对面的同仁医馆。”
卫绍道:“医馆可还有人出入?”
“出出进进的病人里,并无乔仵作和沈寺正。只是,前夜……医馆做了丧事,抬出来了两台棺木,往崖州方向去了。”
卫绍点了点头,本要上船,忽然又驻足,看向崖州方向。
好半晌,他道:“追查那两个棺木!”
他道:“没想到,他学会了这个法子!当年,京兆府找到商遇,要他交出太子时,商遇把他装入棺木中,试图通过出殡的方式瞒过程启……没想到……明明当时吓得丢了半条魂……”
卫绍语气里,竟然带了几分敬佩。
卫绍道:“查崖州!只要看到人,立刻……”
卫绍一挥手,做了个‘杀’的手势。
下属领命。
卫绍道:“昭懿一死,十三州能称得上正统的,就只有合阳一人。”
他笑望着昭阳方向,登船起锚。
圣恭侯府内,沈非懒懒躺着翻书,末了,又信手掷向一旁,闭目养神。
“这些戏本子,写的还不如我。”
她手指翻动着,掐了掐时间,对圣恭侯说:“算算时间,安乐公主这边,应该把戏台子搭起来了吧?”
她弯眉一笑,坐起身,提起笔,翻开手边的一本书,轻声唱道:“世事如浪潮,日夜不休……”
这本书,名司命簿。
小乔从棺木中爬出来后,扶着旁边的桑树干呕。
哭丧的拿了暗六打发的钱,已经散了。
沈情从棺材里爬出来,喘了几口气,抬头望向四周,愣神道:“这里是……”
小乔道:“武湖冢。”
崖州武湖冢,水灾过后,武湖乡民大多尸骨无存,崖州府出钱给武湖上千亡魂立了碑。
这些墓碑无字也无名,只是竖立着,代表一条命。
青松桑柏,森森石碑如林。
沈情愣了许久,轻轻哦了一声。
小乔看了眼她的表情,抿嘴沉思了片刻,说道:“我和暗四暗六到那边透透气,你别乱跑,我等会儿就回。”
沈情说:“好。”
暗四暗六不明所以,小乔摆摆手,一边一个,拉着他们走到一旁。
“不许人家哭个坟?”小乔低声说,“沈大人好面子,我们都在,她哭不出来的。”
沈情盘腿坐在碑林前,发了好一会儿呆,才精神恍惚地跪下,梆梆磕了仨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