凯恩的心口像有什么东西要呼啸而出,他压制不住,也不想压制。那种久违的,熟悉的感觉。
他冲出了宴会大厅的大门。
此时外面的天色已经变成蒙蒙初亮。太阳还未从地平线上升起,天际线一片灰色。淡淡的和风从远处吹来,和在里面的还有阵阵清脆的笑声。
看着不远处花田上坐着的一大一小,凯恩眼底泛起酸涩,甚至有些不敢靠近。
就在他的前面,维斯塔将小凯恩抱在怀里。她的长发披散下来,眉目中满是温柔。一本图画书摆在他们面前,她缓缓地读着。
语调微微上扬,像唱歌一样好听。
小凯恩紧紧抓着她的手,抬头默默地看着她。
维斯塔抬手摸着小凯恩的头顶,说道:“你要学会像勇士一样。即便是一个人,也不要害怕。好好长大,自己照顾自己。不要难过,也不用伤心。等你长大了,没有困难能打倒你。”
“帮助别人,做一位优秀的国王。不要相信别人的夸夸其谈,用自己的眼睛去看。”
“你要微笑地面对这个世界,别让别人看见你的眼泪。”
“我爱你。”
“我永远爱你。”
“像永不倒塌的山峰,像永不干涸的湖水,像永远悬挂的星星。像永不退色的画。”
“我爱你我亲爱的孩子。”
她说着直接流下泪来,顺着她的脸颊滴进小凯恩的头发。
君横从画后面探出一个头,看着凯恩失神悲恸的表情,低语道:“这情绪不对吧?”
活像生离死别呢。可你们母子不是天天见面吗?
君横两只手抱着画不能动,用脚轻轻踢了下他:“别哭凯恩陛下,不要被这里迷惑了。这肯定不是真的吧?”
身后又是一阵脚步声。
凯恩跟君横转了个身,发现走来的……还是小凯恩和维斯塔夫人!
君横瞠目结舌。缓慢地扭过头确认。
没错。花田上的维斯塔还在,走廊上的维斯塔组合也是切实存在的。只是他们互相看不见对方。
这次的小凯恩手里拿着一个花环,忐忑而希冀地将它递到维斯塔夫人的面前。
“不要再做这些无聊的事情了。”维斯塔夫人全然没有刚才的温柔,她看着凯恩像看一个陌生人,甚至还带着一丝厌恶:“离我远一点,别拿着那些讨厌的花来靠近我。”
小凯恩深吸两口气,跟上去鼓起勇气道:“我想要送给你。请问你喜欢什么花?”
维斯塔夫人不做停留,语气冰冷,无情道:“我只是不喜欢你而已。不要靠近我。”
小凯恩停在了原地,望着她的背影泫然欲泣,又揪着五官硬生生憋住,两手紧紧握住花环,将上面的花瓣捏变了形。
他抿着唇将花环戴到自己的头上,转身木然地走回去。
君横觉得心疼,叹了口气,问道:“又一个维斯塔夫人?又一个你?这是什么?哪个是真实的你?”
凯恩喃喃道:“两个都是真实的我。”
“什么意思?”君横脑子一转,同情道:“难道你小时候就生活在这么精分的世界里吗?你能像今天一样茁壮地成长真是不容易啊。”
“不,我说我来过这里,我现在想起来了。”
凯恩睁开眼,指向那个温柔的维斯塔夫人道:“那是我在画里的记忆。”
又指向那个严厉的维斯塔夫人:“那是现实。”
君横被他一句话震得不知该说什么好。
凯恩肯定地重复了一遍:“不错。我曾经进过这幅画。在我小的时候。”
君横:“那你当时是怎么出去的?”
凯恩一脸坦荡道:“我不记得了。”
第63章 谎言
凯恩一个小孩儿,没有学过魔法,也没有学过奇门遁甲,加上这小世界屏蔽天机,罗盘在手都不一定能用,他是不可能凭借自己出去的。
君横问:“那你都记得什么?”
凯恩说:“记得我来过。”
君横:“……”
君横竖起拇指由衷道:“你真厉害啊我的国王陛下!”
凯恩回忆起了这件事情,就不怎么害怕了。又恢复了他那生人不近的样子,迈着脚步在走道里来来回回的逛。
君横抱着画站在一旁,等他开口。结果人走了半天,最后站在花田的前面,背着手,舒坦地呼出一口浊气。
君横担心打扰他,小声问道:“你发现什么了吗?”
凯恩随意回了一句:“什么?”
君横:“你不是在找出去的线索吗?”
凯恩挑了挑眉:“不,我只是在熟悉这里的环境。”
君横:“……”
“你倒是别熟悉啊陛下!说好了一起出去的呢!”君横抓狂道,“光明大陆的人民需要你!不是你说的吗?你是一国之君啊!”
凯恩眺望着远方:“我知道。”
君横一直抱着那幅画,也觉得很累。就将它摆到地上,准备坐一会儿。余光一瞥,登时“咦”了一声。
君横说:“这画黑了一半诶!”
凯恩转过身,蹲到她旁边。用手指描绘了一下上面的轮廓,又停在了空中。
“不知道用什么样的语言去形容,我总是对它很有好感。整个王宫里,它是我最熟悉的东西。”凯恩说,“从我很小的时候开始,就喜欢跟它呆在一起,我还能画出跟它一模一样的画来,而我根本没去过这个地方。”
君横:“你母亲的庄园?”
“嗯。”凯恩说,“维斯塔夫人不喜欢提起这个地方,更不可能带我去。她的过去从来不希望我参与,未来也是。我总是不敢相信,她竟然会送这样一份礼物给我。因为它,我时常会有一种错觉,好像她是真的爱过我的。”
君横觉得这世上最可悲的事情,就是奢求不属于的爱,奢求本身代表了卑微,对方又怎么会真的爱你呢?母爱只是大多数人的天性,可又不是全人类的。谁还没遇见过几个人渣?
她想到小凯恩在走道上离去的背影,大概是物伤其类吧。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只是小声说道:“我也没有爸妈诶。我小时候不好养,他们就把我丢给我师父了。可是你看,就像你有兰斯顿一样,我也有一个师兄。虽然开始有点不幸运,但起码没有一直不幸运。”
如果他不曾见过自己的母亲,或许不会这样难过。他用尽努力也想拥有的,不过是别人都有的东西,可事实比他想象的要更残酷。
也许长大以后,他已经不需要那种感情。但那种伤心的感觉,可能一辈子都忘却不了。
君横说着觉得不对,都是没妈的孩子,干嘛要讨论母爱这么高深的话题?急忙转移了话题:“你以前来的时候,也有奇怪的东西,一直攻击你?就像这次一样。”
凯恩回神,又陷入沉思,随后自己也不确定道:“我不记得了。好像是又好像不是。只记得我在这里很开心。”
君横好奇道:“明知道这里不是现实,也会觉得开心吗?”
凯恩说:“那是我还小的时候。觉得开心就是开心。没有那么多害怕的事情。”
完了,又绕回来了。
君横挠了挠头:“所以,什么是你小时候会觉得开心的事情?”
国王陛下转了个身,冷冷道:“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君横:“既然你进来之后又能出去,那肯定是跟你在这里的遭遇有关。如果顺着你走过的路,做过的事,我们再来一遍,就能出去了呢?所以陛下,你还是好好回忆一下吧。”
凯恩:“我真的不记得了。就跟做过一个梦一样,醒过来以后不记得梦里的内容,只知道自己做过一个这个的梦。”
“那行吧,那我们就跟着他。”君横指向前面的小凯恩说,“如果他是曾经在画里的你,那他做过的事情,就是你做过的事情。”
凯恩有一丝不快,那种感觉就好像是被人窥觑了自己心底的隐私,而他并不愿意将那些事情公诸于众。相信没有谁会愿意。可另一方面,他又很想知道在画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他还在犹豫,张口正要拒绝,花田上的维斯塔已经牵着小凯恩又站了起来。
她小心地给他整理着衣领,替他拍干净裤子上的草叶。
小凯恩忐忑问道:“妈妈,你能永远像现在这样子吗?”
维斯塔夫人说:“我会永远跟你在一起。”
小凯恩犹豫了一下,补充道:“我想你永远像现在这个样子,跟我在一起。”
维斯塔夫人:“我永远是爱你的。”
小凯恩觉得哪里不对,但是他被维斯塔亲了一下,忘记了自己刚才想说的事情。觉得这条件也可以接受,乖乖跟着她离开。
因为带着小孩儿,他们走得很慢。君横跟凯恩亦步亦趋地跟后面。
此时天色已经亮了。画里的时间流逝进度不知道是怎么安排的,君横估算了一下,觉得起码有正常三到五倍的速度。
他们王宫的主道,走了大约二十分钟。一直到绕过前面一座圆顶的不知名建筑,君横才看见尽头处的景象。
以王宫前殿为横截线,被光幕割据成了两半,光幕之外只有淡色的光墙,看不见任何的景象。
果然一幅画,还是有边界的。它总不可能将整个世界都描述出来。
维斯塔夫人已经牵着小凯恩,从分界线处一个拱形的石门里走过去。他们的脚步迈进光幕,身影消失不见。
君横跟凯恩对视一眼,小跑着也追去。
在冲进光幕的一瞬间,强烈的光线刺激得两人闭上眼睛。他们两手向前摩挲,走过了这一段白茫茫的通道。
等到光线重新转为何旭的日色,出乎意料的,他们闻到了一股柔和的花香,其中还夹杂着土壤跟草叶的味道。能听见不远处虫鸣的声音,风徐徐地吹过他们脸庞,带着一股湿润。
二人睁开眼,入目是一大片灿烂的花田。不远处的田埂边坐落着排排的黄色茅屋,更前方是一片金色的麦田。所有的田地分割成正方形,像被平平整整地码土地上。
一望无际的农田,仿佛能看穿世界的尽头。
蔚蓝的天空和清新的空气。
所有的人一切,都跟画像上的景色一模一样。
凯恩已经错愕出声:“是……这里是我母亲的庄园!”
又一阵风吹来,君横终于清醒,环顾四周去找小凯恩的身影。
此时小凯恩正在新的花地里打滚,维斯塔在旁边静静看着他玩耍。
土地还是不干净的,没一会儿凯恩身上就满是泥渍。他顶着一张花脸,跟维斯塔坐在田埂上吃饭。
君横就跟在他的后面,旁观了他的一天。
看维斯塔夫人坐在小溪流的旁边给他洗衣服,看他们一起躺在地上仰望天空,看他们静静地拥抱在一起午睡……
君横手里拽了根草甩来甩去,也坐在田里,问道:“这就是你向往的生活吗?”
凯恩轻声道:“或许曾经是吧。”
君横说:“很简单,很很简单啊!”
吃饭,晒太阳,睡觉,再就是跑来跑去。单调的可怕。
这地方是很漂亮,但他的生活并没有什么特别的。
凯恩笑道:“难道你在小的时候,向往过什么很复杂的事情吗?不,我总是很好哄骗。”
“可连个电脑跟无线都没有!也没有一起玩耍的小伙伴。”君横说,“不说多复杂,小孩子一般都喜欢热闹吧?”
凯恩摇头:“我从小就没有朋友。也没有时间去交朋友。我要看书,学习剑术,马术,骑术,然后跟着父亲会见大臣。就是上学,我也是一个人的。”
君横:“那岂不是很无聊?”
凯恩说:“不仅仅是无聊,而是非常的无趣。你想不到,我当时最开心的事情,就是兰斯顿能跑来打扰我学习。”
“难道我师兄也是这样想的?那我可从来没让他失望过啊!”君横想着贼笑起来,说道:“他每次看起来都很生气,但最后还是跟我去了,说明是欲拒还迎啊。”
凯恩跟着笑了起来。
宴会大厅里。
众人屏息凝神,看师兄一层层地写一些他们看不懂的符字。
他已经解了一半了,画上的预想也黑了一半。只是越到后面,需要耗费的功夫就越多,而他们恐怕没有那么长的时间。
重要的是,君横的黄符不够了。
在兰斯顿跟欧文等人都在心急的时候,师兄收了手,将蘸有朱砂的毛笔放到旁边,不再去看那幅画。
兰斯顿急道:“九天阁下,为什么不继续了?”
“没有必要。”师兄扯过旁边的毛巾,仔细擦拭自己的手,平静说道:“这画里面关着许多亡灵,但都是为了压制最里面的一个,为了不让她出来,所以层层设限,才有了现在的小世界。”
后面的一位大臣耐不住,喊道:“那不还是很危险吗?为什么要说没有必要?这可是光明大陆的国王陛下!他可是国王陛下!”
欧文会长却是问:“亡灵?是谁?”
师兄指了指放在地上的火盆,布料早已经烧尽了,只剩下一堆黑灰。他看向兰斯顿平静说:“的确是你的母亲,维斯塔夫人。”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
欧文迅速回头看了一眼,将在场所有人的脸都记在心里,然后压低声音道:“这位阁下,不知道你话里所指的是什么意思?你明白自己在说什么吗?维斯塔夫人还活着,她正呆在后殿中呢。”
兰斯顿沉默半晌,心底有着果然如此的失落感,有片刻挣扎,随后缓声道:“不,她不是我的母亲。我的母亲只是昏迷在后殿,现在应该已经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