显然贤荣太长公主并不满意她的这个儿媳,面对她的时候全然没了方才面对两个孙女时的喜不自禁。
浣嬷嬷甚懂察颜观色,一见她露出意兴阑珊之态,立刻就张口说:“夫人今日兴致好,老奴没敢打搅您。只不过王太医说您身子虚,坐聊不能忘时,不若还是由老奴扶你回寝屋歇一歇吧?”
贤荣太长公主没有拒绝,她回头看向花小术:“适才听阿浣说你去彩衣作坊采买布匹,打算给你爹做新裳?”
花小术颌首:“是。”
“真是个心灵手巧的好孩子。”贤荣太长公主眉目舒朗:“我记得年前圣上赐下几匹云锦,还有太后送的织锦缎,就让阿浣带你挑几匹回去吧。你爹今登吏部员外郎一职,就当是我这老母亲的一点点心意。”
听她这么说,花小术也就没好多作推拒:“那改日小术给你裁件云锦小袄,手艺不好,您可别见怪。”
贤荣太长公主听了哪有不高兴的:“好,祖母高兴还来不及,岂会见怪。”
乔娆娆一听也说要,侯夫人忙打断她:“你这孩子又来了,就知道给人瞎添乱……”
“不碍事。”花小术摇了摇头:“既然娆娆是我的妹妹,那我这姐姐的理当给她做点什么。反正布料肯定有多,不差多做这一件的功夫。”
乔娆娆素来孩子心态,一听有新衣裳就觉得很高兴,围着花小术直打转:“小术姐姐你放心,你给我做什么样的我都喜欢,我保准天天都穿。”
花小术乐了:“这可不成,总得换洗不是?”
乔娆娆埋头苦思:“那我隔天隔天换着穿。”
花小术想了想,还是决定给乔娆娆裁件小背心吧,省得别人见多了还以为她就一件衣服呢。
贤荣太长公主喜欢极了这种其乐融融的气氛,一时又有点不想走了。这边侯夫人对乔娆娆说:“娆娆陪祖母回寝屋吧,你刚回来,还没能跟你祖母好好说会儿话呢。”
乔娆娆闻声,立刻乖乖过去扶她老人家。贤荣太长公主无可奈何,只得吩咐浣嬷嬷记得带花小术去库房。
花小术随浣嬷嬷离开之时,不禁重新回头看去一眼。
只见侯夫人独自立在屋中,似乎正面朝外,只是户外光影夺目,怎么也看不清屋内人的脸孔。
花小术的心有点发酸,她匆匆别开脸,垂下脑袋,掩去了浮于容颜挥抹不去的无尽伤感。
可想而之,太长公主府里的无一不是好东西,她库房里存的都是贡锦,那颜色那花纹五花八门,直看得花小术眼花缭乱,索性由着浣嬷嬷帮她挑。
浣嬷嬷简直眼刁得不行,信手一匹那都是极贵极精细,花小术捧在手心,不禁有点抖。
离开公主府重新回到家时,艳阳高挂,撒在周身暖洋洋,花小术有种重见天日的鲜活感,竟觉恍若隔世。
她在门口发了好一会儿呆,抬步跨过门槛,甫一进门,听见院子里传来吵吵闹闹的声音。
“不对不对,这个姜不是叫你捣碎,是叫你用拍的,拿刀横着用力拍!”
“哎哟!洗菜的水你怎么能一并倒进去呐!”
“辣椒放这么多你这是吃辣椒还是吃菜呀喂——!”
“……”紧接着不知发生什么事,院子里传来一连串高低起浮延绵不断的喷嚏声,花小术心道这要是在做吃的她可能不会有食欲。
走近一瞧,伙房门前架着张桌,案板上雪白雪白,不知道还当刚下完一场雪。
桌上摆了几个碗盆,其中有绞碎的肉末,有还没切开的大白菜,以及一坨红辣椒。一人正撸着袖子擀面皮,一人正在切辣椒,还有一人在帮倒忙……
不说阿爹和小翠花,竟连蓝漪也在。
“小姐回来了!”
小翠花一喊,另外两双眼睛齐刷刷地飞了过来。
蓝漪双目发亮,喜不自禁地迎上来。他脸上毛发全沾了白面粉,整个少白头似的。花小术视线一低,注意到他手里还抓着一颗湿漉漉的大白菜,怎么看怎么觉得喜感,花小术扑哧一下忍不住笑了。
蓝漪意识到不对,赶紧甩了下脑袋拿袖抹脸,试图维持他来时一派飘逸出尘的模样与姿态,可惜为时已晚。
但是这并不影响蓝漪的好心情:“你回来了。”
“嗯。”花小术瞅了瞅他,又瞅了瞅凌乱的桌子:“你……在帮忙包饺子?”
蓝漪露齿一笑:“花叔说你上街买布去了,我就想着在这儿等等你……顺便帮他们的忙。”
是的,说好要今天要包饺子吃的,但是花小术上街买布迟迟未归,包饺子缺乏主力军,花爹和小翠花简直手忙脚乱。
适逢蓝漪上门来了,便主动答应留下来帮个忙。
食指不沾阳春水的蓝家小少爷虽然曾经有过煲汤经历,然而作为一个会把萝卜当人参拿来炖烫还犹无自知的食材盲人,他的厨艺始终还是长进不了。
这不,本来已经够乱了,他居然更添乱,简直愁死了花爹和小翠花了!
好在花家掌勺的民生大厨终于回来了!
换作平时,花小术瞧见家里乱哄哄一定很糟心,可今天她却意外地和颜悦色,卸了披风放下布料,利利索索地洗手帮忙。
有花大厨的倾情加盟,乱七八糟的一顿饭终于能够步上正轨,有条不紊地循序渐进起来。
忙添乱的蓝漪死活不肯迈开腿,非要留下来给花小术打下手。无奈之下,花小术只得让去他混馅料调口味。
蓝漪乖乖抱着个碗盆,一边拿着筷子不专心地搅拌,一边偷瞄了瞄身边的花小术。
“小术……”
“嗯?”
“你刚刚怎么不开心了?”
花小术包饺子的手一顿,露出讶异之色:“这你都看出来了?”
蓝漪听说她真不开心,埋头假装很努力地拌馅料,含糊道:“你是不是嫌我来这里给你添乱了?”
花小术细细看他一眼,慢慢垂下眼帘:“一点也不。”
“……真的?”
即使不去抬头看,花小术也一样能够感受到蓝漪的喜不自禁。仿佛无形中他的脑袋上已经竖起了两只耳朵,一条毛绒绒的尾巴在背后使劲摇晃。
眼看手里的元宝饺子渐渐成形,花小术的唇边噙起一抹笑,重新抬眸,认认真真地对他说:“本来心里有些不开心,不过看见你以后就变好了。”
这一刻蓝漪的双眼摒射出了璀璨的光,情意浓浓,闪闪发亮。
他说:“嗯,这就好。”
嗯,花小术也在心里想,这样就好。
第24章 一戳就陷下来
饺子形状有好有怪,有的中间突起两遍翘,形若偃月又像元宝,十足的精致小巧玲珑可爱;而有的则是奇形怪状的歪瓜裂枣,饺子皮没捏紧,还露馅儿了。
不过蒸饺出笼热气腾腾,鲜香扑鼻弥漫屋中,着实令人食指大动。
晚上吃饺子的时候气氛好兴致高,花爹开了壶酒拉蓝漪一起喝。花小术和小翠花在一旁上饺子,她刚从厨房拿着蘸酱走出来,就见阿爹不知什么时候又开了一壶,无奈道:“阿爹,你可别把人灌醉了。”
蓝漪表示扛得住:“没事,一两壶酒还醉不倒我。”
“就是。”花爹哈哈笑着一把揽过他的肩:“小漪能喝,酒量好着呢。”
从前蓝漪就是花爹的好酒伴,因为只有外人来的时候花小术才没法约束他喝酒,故而一逮着机会花爹就得寸进尺,非要喝个痛快才肯罢休。
花小术不放心,过去放蘸酱碟时小声冲蓝漪嘀咕:“悠着点。”
蓝漪冲她咧嘴笑笑,也不知听没听进去。某种程度而言,他自己也是一枚彻头彻尾的酒鬼。
花小术拿他俩没辙,只好寻着旁边的位子坐下来边吃饺子边监督。
“对了,小术。”花爹爹一口一个元宝饺子,边吃边问:“你今天买布怎么去了这么久?”
花小术咬了口饺子,低头含糊道:“京师的布坊花样品种都太多了,我挑得眼花缭乱,一时忘了时间。”
“其实哪里用这么讲究,花钱买布还不如省着加菜呢。”花爹爹这几年也是穷惯了,洗白褪色的衣服照穿无误,最要紧的还是一家子吃饱不饿。
亏得他穿啥都能自带一股倜傥风流,花小术实在无法想象阿爹换了身行头之后杀伤力有多大,突然不太想给他裁新衣服了怎么办?
“你要什么样的布料跟我说不就得了。”财大气粗的蓝大金主在一旁插嘴。
“没事,我已经买好了。”花小术就怕蓝漪说这句话,依他的秉性绝逼像太长公主那样拿御赐的贡锦给她挑,虽说京师不少富贵人家多多少少也在用,但放在她们家却不合适,太张扬了。
蓝漪轻咳一声,含蓄地说:“那什么……我觉得只是做两身衣裳的话,布料肯定还有多的。”
花小术眨眨眼,默默心算了下:“确实有多,不过我打算给小翠花也做几身。”
“……”
“再做两身托回墨凉给大哥和翠竹。”
蓝漪低头不吱声,默默往嘴里塞饺子。
花小术有些好笑地看他塞得嘴巴鼓鼓的:“还想给你也做几身。”
“那怎么好意思。”蓝漪背脊一直,口嫌体正直地放下筷子,蠢蠢欲动地问:“要量身吗?”
花小术摇头:“现在不量。”
蓝漪虽然惋惜,却不妨碍他满心期待:“什么时候需要量身,随时都可以跟我说。”
“好。”花小术舒眉,爽快地点了点头。
她手上除了两匹彩衣布坊挑的布,还有五匹公主府带回来的贡锦,足够给家里每个人都做上好几身新衣裳了。只不过公主府的贡锦太贵重,她不敢乱用,除了答应给太长公主和乔娆娆做的,兴许还能给蓝漪做多几身,由他来穿绝不会显得突兀。
喜滋滋的蓝漪不知道自己是用来消耗布料的,其实就算知道也无所谓,只要是小术亲手给他做的,再粗糙的油麻布衣他也照穿不误。
天色渐晚,花宅统共就三间房,三个人住刚刚好,没多余地方收留别人。就算花家好客想留,也实在没地儿借蓝漪住。
花小术送蓝漪出门,顺便给他包了一盒饺子回家,说是给他哥带的。
蓝漪一脸微笑地接过,很顺溜地满口答应。花小术见他答得这么顺粹,立刻就补上一句:“不能偷吃,不许阳奉阴违。”
就是这么打算的蓝漪垮着脸,半晌才憋出一句:“……其实我哥不爱吃饺子。”
“那算了。”花小术伸手就想要回来,蓝漪连忙护着食盒倒退一步:“给我不成么?”
花小术不明就里:“你要是还想吃,我再给你准备一份便是。”
蓝漪皱了皱眉,像是斟酌思考了很久,终于郑重地点点头。
蓝漪的举动有些莫名其妙,让花小术很是捉摸不透。
见他这般坚持,花小术又回厨房装好一份食盒送出来递给他:“晚上不够吃吗?”
蓝漪摇摇头,动作小心地捧着两份食盒:“以前,你不都是这么给张定仕准备的么?”
花小术愣了愣。
张定仕是她曾有婚约的未婚夫,从前张花两家隔得近,他又孤家寡人自己住,花小术没少给他送吃的。因之这事她还没少给大哥数落过,蓝漪也是知道的,有时候夜路黑还曾陪她去送过。只是到了后来……
后来的张定仕就像一记耳光,狠狠把她给刮醒了。
从前的蓝漪什么都不会说,可是每当花小术蓦然想起回头看一眼的时候,就会发现这个人总是站在不远不近的地方,静静地看着她,乖乖地等着她。
从前没觉得,现在只稍一回想,就觉得心像团团软软的棉花,一戳就陷了下来。
“食盒装的没有新鲜出锅的好吃。”
花小术指着蓝漪怀里的食盒,认真地对他说:“以后你想吃什么尽管跟我说,我给你现做,现做的才好吃。”
蓝漪也认真地想了想,弯起了嘴角,星眸烁烁:“也对。”
花爹透过支摘窗往外瞄,只见小两口站在门口不知嘀咕些什么,模样可浓情蜜意了。他抱着壶小酒飘飘然,正感慨年轻就是好,耳边听见小翠花在屋里咋咋呼呼地叫:“老爷,小姐买了好多好漂亮的布。”
“我瞧瞧。”花爹闻言,兴冲冲地掀帘进屋。
小翠花摸着滑溜溜的缎面,乐颠颠道:“哇,我从没见过这么漂亮的面料,摸起来好滑好软。”
花一松盯着一卷卷布料,皱起了眉头。
近来各家屋檐积雪渐融,隐隐有些回暖迹象,预示着离开春已然不远了。花小术送走蓝漪之后,不禁仰头望月,再过两天就是上元节了。
她刚返回屋中,眼尖地注意到阿爹偷偷摸摸又想开酒喝,立刻插起腰来喝止他:“阿爹!”
花爹抖了两抖,手里刚开封的酒溢出几滴,撒在了地上。他干笑一声:“小术呀,不陪小漪多说几句,这么快就进来了?”
花小术气呼呼地夺了他爹的酒:“晚上开了八壶,这都第九壶了!不准再喝了!”
“一壶不过二两,这酒又淡,压根不够劲呀。”花爹可怜兮兮地咂巴嘴。
“那也不行,酒多伤身。”花小术很有原则的,说不给死活不给,封回去带进自己的屋里放着,省得放在阿爹眼皮底下招惦记。
花爹悻悻然摸鼻梁,眼巴巴看她把酒往自己屋里头搬:“小术呀,跟你说件事。”
花小术进进出出,不甚上心地应了声:“什么事?”
“刚刚我瞧了眼你屋里头的那些布……”
花小术脚步一顿,扭头看爹,方才的气焰消减了大半:“呃,你看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