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夫人推搡着宋如云,“快去陪祖母说说话。”
宋如云正想去,老夫人就对刘氏招了招手,“你过来。”
刘氏走近,沿着床边坐下,老夫人事无巨细地嘱托道:“锦姐儿良善,谁都能骗她,你仔细寻几个妥当的人,帮她打理嫁妆,别让这个傻丫头操心……还有衍哥儿,你抱去养吧……”
刘氏见老夫人处处为宋如锦和自己考虑,不由心头一震,眼中泪花微现:“我也是这么想的。您放心,衍哥儿我就记在自己名下,当嫡子一样养。”
采杏正搀着宋衍立在一旁,闻言欣喜地摇了摇宋衍,道:“衍六爷以后可有依靠了。”
“大郎,你也过来。”老夫人唤着宋怀远。
宋怀远上前,老夫人又道:“今儿早上,陈氏跑来同我吵了一通,要不是她,我也不至于……”老夫人还没说完,就重重地咳了起来。
宋怀远想到老夫人一去,自己就要丁忧三年,顿时恨上了陈姨娘,沉声道:“娘放心,儿子一定不会饶过她!”
二夫人在一旁看得明白——老夫人想让刘氏教养宋衍,自然不能留着陈姨娘这个亲生母亲生事。
嗬,嫁妆都留给宋如锦便罢了,如今连娘家兄弟都替她找好了。半条腿迈进了棺材,还不忘替宋如锦铺路!
远远地站在最外层的宋如墨低下了头。宋衡悄悄拉着她的袖子,小声道:“姐姐,姨娘怎么办啊?”
宋如墨摇了摇头,垂下了眼:“不知道。”
“将来,侯府就靠你们夫妻两个撑着了……”老夫人无比信赖地看着刘氏和宋怀远,“夫妻同心,最最要紧。”
刘氏哽咽着点头。
这时,门外忽然有人来报,“老夫人,侯爷,大夫人,皇后娘娘来了!”
宋怀远忙道:“快去迎驾!”
那人赶忙摇了摇手,“娘娘已经进了园子,马上就要到慈晖堂了。”
果然不消片刻,宋如慧就进来了,她穿的还是先前那件素绒长袄,头上戴的也是之前那根碧玉步摇,下裙还沾着冰糖雪梨的污渍,显然来得很急,都没能换一身衣裳。
众人接二连三地跪下接驾。刘氏问:“娘娘过来,陛下可知道?”
宋如慧匆忙点了一下头,“正是陛下恩准我回来的。”她快步走到老夫人床前,瞧见老夫人病怏怏的样子,两行眼泪便淌了下来。
“祖母,我回来了。”
老夫人循着声音望过来,眼中忽然现出了一点光彩,“是慧姐儿啊……”
宋如慧走近了几步,不迭地点着头,“是我,是我。”
“许久不曾见到慧姐儿了……”老夫人睁大了眼睛,像要把宋如慧仔仔细细看个清楚,“慧姐儿还和先前一样漂亮。”
说完这一句,老夫人眼中的神采就渐渐散了,横在床榻边的手也无力地垂了下去。
一屋子的人失声痛哭。
宋如慧和宋如锦抱在一起,彼此拭着眼泪。
刘氏劝道:“时辰不早了,娘娘回宫吧。”
“我在家里住一晚再回去。”宋如慧道。她一双眼睛被泪水洗过,格外漆黑清亮。
刘氏犹豫道:“这合适吗?”
宋如慧迟疑地点了点头。这时有个下仆连滚带爬地进来了。
宋怀远喝斥道:“做什么这么慌张!”
下仆磕磕巴巴道:“陛下,陛下来了!”
宋怀远忙问:“陛下到那儿了?”他心中忽然一阵欣喜,连母亲逝世的悲怆都冲淡了不少——家中老夫人病逝,天子亲自吊唁,这是多大的脸面啊!
“陛下不曾进府。”下仆道。他朝宋如慧磕了三个响头,“陛下正在府外候着,请皇后娘娘即刻回宫!”
众人均是一愣。敢情陛下不是来侯府看老夫人的,仅仅是来接皇后回宫的?
宋如慧神色一凛,不敢多留,辞别了父母妹妹就走了。
几日后,但凡沾亲带故有点交情的人家都来忠勤侯府吊唁故去的老夫人。
徐牧之见到宋如锦的时候,她正坐在院子里的石椅上发呆。一身缟素,鬓上简单插着一朵素白的绢花。脸色不好看,眼眶也红通通的,一双杏眼肿得跟核桃一般,眼底发青,似乎连日不曾睡好。
“妹妹。”徐牧之弯下了腰,心疼得很,“妹妹怎么憔悴成了这样?”
宋如锦这才发现他,连忙遮住了自己的脸,“你别看,眼睛都哭肿了,一点都不好看。”
徐牧之立马听话地偏过头,不再看她,只道:“那妹妹就别哭了……节哀顺变。”
他不会安慰人,说完这句话就觉得词穷了,想了许久又添了一句:“妹妹实在想哭也行,反正不论妹妹哭成什么样,我都不嫌弃。”
他说完,就把头转回来,定定地看着宋如锦。
宋如锦抬眼看他。徐牧之逆着光,她瞧不清他的面容,只隐约觉得这个人可以倚靠终生。
“明年……不能嫁给世兄了。”宋如锦道。她低着头看自己裙子上白线织就的如意纹,“我要守孝三年。”
“没关系,我可以等。”徐牧之忙道,“等多久我都愿意。”
第43章 嫁妆之争
宋如锦仰着脸看他。两人谁也没说话, 脉脉对视了许久。这时,宋衍摇摇晃晃地走了过来, 手上抓着素色短袍下摆的两角, 上面兜着一堆腊梅,一朵挨着一朵, 黄澄澄的衬着素白的孝衣。
因手上攥着袍角, 他走路便走得不甚稳,几乎同手同脚, 螃蟹一样横着蹒跚着过来了。
“二姐姐看。”宋衍炫耀一般抖了抖腊梅花瓣,“很香。”
这几日宋衍已经搬到了正院, 同刘氏住在一起。晚间母女姐弟一起用膳谈心, 宋如锦还会给他读书念诗。他也越发黏着宋如锦。
他年纪还小, 旁人同他说“老夫人去了”,他也不明白是什么意思,只知道从前那个招呼他过去吃糖的祖母再也不会睁眼看他了。
刘氏说了要把他当嫡子养, 虽还不曾去祠堂告诉列祖列宗,但府里的下人已经不敢轻慢待他了, 先时身边总是缺人照应,冷热都没人管,现在渴了就有人给他倒水, 饿了就有人帮他拿点心,还有姐姐陪在身边,他倒也不觉得“老夫人去了”是一件多么惹人怅然的事,细究起来, 心中竟是快活多过于悲伤。
腊梅香气清幽,闻久了又觉得馥郁。宋如锦凑近嗅了嗅,眉眼一弯笑了起来,“真的很香,谢谢衍弟。”
宋衍便颇为得意,咧嘴笑道:“我就知道二姐姐会喜欢。”
徐牧之默不作声地走开,没过多久又走了回来,手上拿着一枝刚折下来腊梅花枝,递到宋如锦面前,“给妹妹……妹妹多笑笑,别难过了。”
今天府中办白事,正午是有宴席的。刘氏差人搭了灵棚,替前来吊唁的来客们摆了几桌饭菜。侯府自家人都围坐在慈晖堂,草草用了膳。
席间,二夫人同刘氏说:“大嫂,你有没有觉得娘的嫁妆分得不妥?”
刘氏正在帮宋衍盛饭,闻言微一挑眉:“有什么不妥?”
“咱们这一辈暂且不提,什么都见过,也不稀罕那些嫁妆。”二夫人笑道,“可孙辈子女那么多,娘又一向是一碗水端平的,怎么会把嫁妆单单给了锦姐儿?”
宋如锦正埋着头吃饭,听二夫人提到了自己,不由怔怔地抬头。
“宿主!二夫人想抢老夫人留给你的嫁妆!”
宋如锦打了个激灵。
刘氏道:“娘去的时候,你不是也在吗?”言下之意就是——老夫人怎么说的,你不是也听见了吗?
“娘年高岁长,又生了一场重病,难免会犯糊涂。都是嫡姑娘,锦姐儿能有一份,没道理云姐儿没有。”二夫人搭着一旁宋如云的肩膀,“我估摸着是娘说岔了,嫁妆是给锦姐儿的,那两间胭脂铺子是给咱们云姐儿的!”
刘氏的目光在二夫人和宋如云身上转了转,刚想说什么,二夫人便笑眯眯地问着宋如锦,“锦姐儿,你说是不是?”
宋如锦愣了一下,下意识地摇头。
二夫人又道:“那倘让你把那两间铺子分给云姐儿,你可愿意?”
系统细细教她,“你不用搭理她,装傻当听不懂就行了。”
现在宋如锦的脑子有点乱,根本听不清系统在讲什么。她默了一会儿,才按自己的心意答道:“祖母留给我的嫁妆,我就当是祖母留的念想,不能给人的。”
刘氏帮宋如锦夹了一筷子藕片,含沙射影道:“娘临终前让我找几个人帮你打理嫁妆,我还觉得多此一举,没曾想热孝还没过,就有人惦记上了。”
二夫人张了张口,正打算辩驳,宋如云轻轻扯了扯她的衣角,小声道:“娘,算了。”
宋如云并不想要什么嫁妆铺子,现在的情形只让她觉得丢脸,她甚至觉得自己的娘亲和那些为一文钱争执的市井泼妇没什么两样。她低低地垂着眉眼,也不敢看二夫人什么脸色。
二夫人对曹氏使了个眼色,曹氏心里明白——二夫人想让她帮忙说两句。她心念一转,别开了脸,就当没看见。
就算当真讨来了胭脂铺子,也是给宋如云的,她又拿不到半两银子。再说刘氏也不会任她们来抢……吃力不讨好的事,她才不做。
见曹氏别过了头,二夫人不由面色一沉。
饭后,二夫人和曹氏并排走着,也不提方才席间那件事,只道:“你如今怀着身子,还要伺候征哥儿,一定疲累得很吧?要不娘寻个妥帖的人来帮你一把,你也好安心养胎,没那么辛苦。”
曹氏略微顿住了脚步,心中暗恼——不就是没帮她说话吗?她就急着给宋征纳妾来拿捏自己了!
她想了想,神色如常道:“我倒是真想给大爷寻个可心的姨娘,心里也有了几个人选。只不过大爷现在孝期还没过,怕是不能纳妾,若不然旁人该指着侯府的大门骂咱们不懂纲理伦常了。”
“说的也是。”二夫人也知道孝中不能抬姨娘进府,特意说起这个,只不过是为了敲打曹氏,现在看她听话乖觉,心下还算满意。
日暮时分,来客渐渐散了,天上不期然地飘起了小雨。宋如锦去给徐牧之送伞,送他走到了府门口,徐牧之接过伞柄,道:“外头冷,妹妹赶紧进屋吧。”
宋如锦“嗯”了一声,慢吞吞道:“世兄慢走。”
两人背道而行。
宋如锦走到半路,回头看了一眼,正巧徐牧之也转过头来,两人的目光撞在一起,隔着一扇大门和重重雨幕,遥遥相望了许久。
最后宋如锦撑不住抿嘴笑了,转头快步走远了。
徐牧之回到靖西王府,先去了老王妃的屋子。忠勤侯老夫人的亡故着实让他心有戚戚焉。所谓子欲养而亲不待,老祖母身子虽还健朗,但却然年事已高,他想趁着老祖母健在,多孝顺几年。
老王妃的院子门口立着一个丫头,见徐牧之来了,就指了指紧闭的房门,压低了声音道:“王妃也在里面呢。”
徐牧之点点头,走到房门前,正打算推门进去,里面便传来老王妃中气十足的说话声:“咱们牧之,定的就是忠勤侯府的二姑娘吧?”
徐牧之鬼使神差地顿住了推门的手。他细细凝神听着,听见他娘亲答道:“正是,那个小娘子明年就及笄了,原本……明年三月就能嫁过来了。”
老王妃道:“守孝一守三年,到时候牧之都二十加冠了。”
屋子里静了一静,半晌,老王妃又道:“要不把这门亲事退了,重新找个人家吧。”
徐牧之的脸色当即变了,立时推门进去,大声喊了一句:“不成!”
靖西王妃跟着劝道:“娘……定下的亲事哪有退了的道理?您让那个姑娘以后怎么嫁人?”
宋如锦每年都来王府做客好几回,一向懂事乖巧,又不闹腾,抱着书吃着点心能和徐牧之静静地待一下午,靖西王妃瞧在眼里,心里还是挺满意的。再说自己儿子也是真心喜欢人家,逢年过节都借着华平县主的名义送信去侯府,当成眼珠子一样珍之重之……这会儿再让他退亲娶别人,他哪儿受得了啊?
“你别当我痴了聋了什么都不知道了。”老王妃靠在矮炕上,腿上盖着一条貂绒厚毯子,慢悠悠道,“忠勤侯府的大姑娘如今在宫里当娘娘,二姑娘就是她的嫡亲妹妹,便是奔着‘天子连襟’这个名头,也多的是人想娶她。”
老王妃说的也是实话。别看宋怀远上表丁忧,辞了都察院左都御史的职务,如今赋闲在家——陛下转头便提拔了义安侯,擢升为平章政事。义安侯是当今皇后的亲舅舅,宋怀远的大舅子,自陛下登基以来便一路高升,谁不明白是借了外戚的势?忠勤侯一家只会烈火烹油般地鼎盛下去,几个待字的姑娘根本不愁嫁。
老王妃拉着儿媳妇的手嘱咐道:“你这几日就多多留意着,京中的贵女多的是,也不是非要娶他们忠勤侯府的。”
靖西王妃微微迟疑。徐牧之急急忙忙道:“不成,不成,除了锦妹妹,我谁也不娶。”
老王妃瞪了他一眼,“和你一样大的儿郎如今连孩子都有了,你还想再拖三年?不孝子!是不是等我行将就木,进棺材了,都看不到重孙子?”
老王妃是个说一不二的性子。她出身好,年轻的时候就泼辣果敢。当初老王爷偏宠妾侍,妾侍胆子大了起来,偷偷往她的幼子的饭菜里下毒,老王妃查清楚之后,当即提着刀去了侧院,把那个妾侍的一双手剁了下来。幸而孩子没吃多少,太医也来得及时,不曾落下什么病根,不然老王妃手刃了那个妾都是可能的。
任何事扯到了不孝,都是极重的怪责。徐牧之立马跪了下来,道:“祖母别生气。可是……可是我怎么能娶别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