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闻“哇”地一声,七娘霎时泪如雨下。那哭声凄厉震天,直叫人害怕。
可陈酿却暗自舒了口气。
他是最明白七娘的。连日来,她故作逃避,憋着忍着。似乎她不哭、不难过,便没有汴京城破的事。
但一路上的难民不是假的,那些冻死饿死的尸身亦不是假的!
七娘连日的积压,终是在此刻爆发了。
她哭得撕心裂肺,额头不提防地抵上陈酿的肩头。因着啜泣,她只不住地颤抖。
陈酿尽由着她哭,由着她喊,既不安慰,也不劝说。七娘这般境况,偏要哭出来才好!
似乎过了许久,七娘依旧泪落不尽,却比方才平静了不少。
“酿哥哥,”她抬起一张涕泗横流的脸,“为何?”
为何?
陈酿将一声叹息沉沉压在心底,他也想知道,这一切,究竟是为何?
他缓了缓心绪,将七娘扶稳,方道:
“蓼蓼,都过去了。”
陈酿虽如此说,可他却无比清楚。靖康元年,不论在谁心里,皆是过不去的。
他轻轻捧起七娘的脸颊,抹了抹她的泪,只道:
“蓼蓼只要记住,不论何时,酿哥哥皆不会丢下你的。”
☆、第十三章 渡江云2
七娘一双朦胧泪眼,直直望着陈酿。因着眼泪充盈,陈酿的脸变得模糊不清,唯有那般俊逸轮廓,依稀可以辨认。
他的目光坚毅而决然,容不得丝毫质疑。
七娘从未见过他这个样子。自己的万般伤心,万般绝望,尽融在他的神情里。似乎只要有他在,一切便都会好起来。
七娘看着他,才收住的眼泪,却又簌簌而落。
忽而,她身子一瞬瘫软,直倒在他怀里。她再撑不住了,再撑不起了,还好酿哥哥还在。
好在,她还有这个依靠。
陈酿如何不明白,她心中郁结,岂是一日而成?
这些日子,宗室、氏族被俘北上的消息,成日地在耳边来去。如谢府这等权贵,自然不能幸免。
况且,谢府的表亲,一位是高高在上的皇后,一位是贵丽无方的郓王妃。只怕,连廊上的鹦鹉燕子,皆不可逃脱,何况乎人?
这个道理,陈酿清楚,七娘未必不明白。
她心头感念,只不住地落泪,已然湿了陈酿半个胸膛。
陈酿微微一怔,低头凝视着她。只见她已哭得不成人形,这等梨花带雨,楚楚可怜,哪里还是从前那个爱笑爱闹的谢七娘呢?
过去在汴京时,府上由着她任性,由着她闹事,便是她将天捅了下来,亦有谢府替她顶着。
而从今往后,再没那样一个谢府了。没了权势滔天的家人,亦没了众星捧月的生活。
可七娘何辜?她不该过这样的日子!
陈酿望着她叹了口气,心中暗自沉吟。
从今后,她的那片天,由他顶着!
而这些打算,陈酿却从未在七娘跟前提过。
七娘地靠在他怀里,是这些日子以来最安心的时候。她只安静地落泪,不必担心身后的金兵,亦不去想前路茫茫。
她就在他怀里沉沉睡去,不知年光几何。
待再醒来时,天已尽黑了。
前头的村庄已然空空如也,大抵是为着南逃,倒遗下许多空屋子。只是,空屋子虽多,南下的人更多。
七娘与陈酿入村时,一应屋舍早已挤满了人。
陈酿将驴车拴在一处茅舍后头,只让七娘换了荆钗布裙,方能下车。
对于南逃之人而言,七娘自谢府庄子出来时,穿戴衣饰已太过华美了。而今逃难之际,若现于人前,难保不会有人心存歹意。
故而,途经街市之时,陈酿刻意买了套粗布衣裙,以作遮掩。
七娘依旧坐在驴车之中,手中捧着方才打翻的暖炉。车上的香灰已清理净了,陈酿就着未烧完的碳,拿火折子重新点了,与她取暖。
七娘轻叹一声,取下头上的金钗,将碳火拨灭。眼下无处买碳,烧一刻便少一分。酿哥哥长日执鞭赶车,双手必然裸着,待明日启程,也留些给他暖手。
罢了,她放下暖炉,望着眼前的布衣,忽而一怔,久久不能动弹。
这样的衣物,从前是见所未见的,连家中最末等的下人亦不会穿。
然而,诚如酿哥哥所言,乱世之中,人被逼到了绝境,难免不会有偷盗抢劫的行径。一番张扬,反倒惹事。
七娘正兀自发愣间,忽听帘外陈酿道:
“蓼蓼,可更衣毕了?”
七娘霎时回过神,忙抓起眼前布衣,只低声道:
“就好。”
她振了振精神,眼下到底不是感怀伤神的时候。
七娘三两下换好衣裙,又取下簪钗首饰,包在丝帕之中,并着原本的衣裙,不熟练地打了个包袱。
从前临行之时,一应银钱首饰皆是阿珠她们收着。如今骤然分散,自己唯余得随身的穿戴,不得不仔细小心些。
七娘怀抱包袱下得车来,陈酿忙去相扶。一时四目相对,只觉时光流转,双双感慨万分。
她从未这般打扮,乍然见着,陈酿蓦地一怔。
只见她素面朝天,乌发盈盈,随意挽成个不知名的髻子。一支荆钗横插脑后,再无甚妆点。
十来岁的身形,单薄得紧,霎时立于萧瑟北风之中,更添一分瘦弱之态。
陈酿凝视着她,微蹙了眉。不过半月光景,她竟消瘦得这般。见她眉宇之间,颇生出几分憔悴倦意,他只觉针扎似的心痛。
南唐后主曾有词云: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从前不过随口感慨,却并未太过上心。如今恰见了七娘的模样,一时之间,才明白是怎样的五味杂陈!
陈酿缓了缓心神,深吸一口气,只道:
“你且等一等。”
七娘不解,望着陈酿发愣。
只见他半跪在驴车上,似在寻什么东西。
不多时,七娘忽觉肩头压了个物件。霎时间,风雪不侵,却也不冷了。她低头瞧去,心下猛地悸动,原是陈酿的半旧裘衣。
七娘的衣裙自是张扬,可在南逃之人中,陈酿的裘衣未必就是寻常之物。
搁在平日里,一般人家多以棉衣夹袄御寒,是穿不上裘衣的。更何况国破之际?
七娘有些不知所措,只抬眼看向陈酿:
“酿哥哥不是说,莫要张扬么?”
陈酿强撑着挤出个笑,又替她紧了紧裘衣,只道:
“若冻生病了,岂不更麻烦?”
他嘴上虽如此说,可心中实是不忍她这般。让她身着粗布衣裙,已然够委屈了,若还生生受冻,他哪里就能安心了?
况且,一件半旧裘衣,比之七娘原本的衣物,终究要普通许多。纵然旁人眼红,见有男子同行,多少也会有所顾忌,出不得什么乱子!
七娘不知他的打算,却也听话地点点头。酿哥哥说什么,便是什么。
只是,见陈酿的袍子单薄,她又忧心道:
“那酿哥哥呢?不过一件夹袄,这大雪的天,哪里撑得住?”
“不打紧的。”陈酿摇摇头,“好在雪已渐小了,不似前些日子。待再往南些,就更暖了。况且,酿哥哥堂堂七尺男儿,哪里会怕冷的?”
七娘望着他,露出信任的神情。在她心里,她的酿哥哥,就是无所不能的呀!
可她也明白,凡人肉胎,到底是血肉之躯。四时冷暖,皆有所感。
只见七娘垂着眸子,近前一步,忽捧起陈酿的双手,塞入裘衣之中。
陈酿的手早已冻得通红,七娘触上之时,只觉猛一个激灵,偏她却不愿放开。
这双手,是为她冻得这般。
她要让这双手再暖起来,一如从前,那双温暖有力的大手。那双在她额间,轻敲一记的手。
☆、第十四章 渡江云3
陈酿身子微微一颤,七娘突如其来的行径,倒叫他有些不知所措。
“呃,蓼蓼,”他忽唤道,“咱们进屋去吧!生火取暖,也就不冷了。”
七娘点了点头,却始终不愿放开他的手。陈酿无法,只得反手一转,牵起她向茅舍去。
进得屋中,只见其间摆设已然空空,应是主人家南下时尽带了去。
满屋的南逃之人,神情哀楚,皆一般落魄模样。见又进来两个,也只抬眼看看,投出同病相怜的目光。
陈酿向屋中扫了一眼,见地上生了几处火堆,众人三五成群地围坐着。
讲究些的,便垫了个随身带的毛毡子。而更多的人,则是当日落荒而逃,保住一条命已是难得,哪还顾得上身外之物?他们就着地上茅草胡乱坐了,再不讲究什么体面。
陈酿四下看了看,寻了处稍空的地方,将茅草整理一番,便要扶着七娘坐。
七娘立在一旁,却迟迟不动。
她将那茅草审视一番,又看看四周众人,不经意间,只蹙了蹙眉头。
这样的地上,果真能坐人的么?她紧咬着唇,双手捻起裙带不停地打卷。
只是,刚碰着裙带,七娘的指尖忽猛地颤了颤。她低头看去,乍然一惊。这群带,原已不是从前的丝帛了!
七娘缩回手指,握在胸前,只觉指尖被粗麻布膈得生生发疼。
陈酿见她久不动弹,心下如何不明白?
他遂脱下身上夹袄,铺在一丛茅草之上,只向七娘道:
“蓼蓼,还是坐下歇一歇吧!左右,还要过一晚呢!”
七娘骤然惊愕,心头似被烙铁烫了一下。
她甩甩头,忙将夹袄拾起,又紧紧裹在陈酿身上。罢了,她深吸一口气,狠狠闭上眼,遂直直坐了下去。
只见七娘怀抱双膝,一语不发。因头一回坐茅草,她还有些怕,唯紧绷着身子,咬牙坚持着。
陈酿一时反应不及,呆愣愣地抓着身上的夹袄。不提防间,眼眶已然酸酸发红。
他勉强笑了笑,又取下身上的包袱,道:
“来,拿包袱垫着吧,总是好些。”
闻得陈酿声音,七娘方舒了舒气息。她缓缓抬眼,只深深望着陈酿,却不言语。
陈酿遂蹲下身,扶她在包袱上坐了,自己亦在她身旁随意坐下。
地上有些零星柴火,他堆了堆,又取出一枝,转身向一对老夫妻道:
“老爷爷,有劳借个火?”
那老人家上下打量一番,倒也慷慨,只道:
“我看你像个读书人,难怪不懂这些!此处阴湿,生一处新火不知费多少劲呢!你们朝前挪一挪,与我们夫妻一处取暖吧!”
陈酿与七娘面面相觑,忙起身行礼,不住道着“多谢”。
一时,二人遂与那老两口围坐一处。
从前七娘出门,多是头戴帷帽。纵然男装出游,也多是与兄长们一处,并不大与旁人打交道。
眼下男女一堂,又无甚遮挡。她一介大家小娘子,少见生人,到底有些怕的。
只见七娘将身上裘衣紧了紧,只蜷缩着靠在陈酿身后。
那老婆子倒是和气,她满面堆笑,自有一番和蔼可亲。
她看了看七娘,只笑道:
“这位小娘子却是怕生得很!”
陈酿回头看七娘一眼,方道:
“老婆婆见笑,舍妹少见生人,并非有意失礼。”
那老婆子点点头,转而叹了口气:
“哎!这世道,好好的小娘子,不在家中养着,却这般奔波。到底太难了!”
此话既出,座中之人无不唏嘘。
满满一屋子,也不独七娘一位小娘子。那些蓬头垢面,褴褛落魄的女孩子,指不定亦是哪家贵女呢!
陈酿看了看七娘,怕又勾起她的伤心来,遂打岔道:
“还未曾请教府上尊姓?”
听陈酿说话这般客气,那老人家直笑了起来:
“也就是你们读书人,眼下什么时候了,还尊姓尊姓的这样酸。你叫我老王就是了!”
“原是王爷爷、王婆婆。”陈酿又一番抱拳。
七娘探出头看了看他们,听闻与绍玉同姓,她蓦地生出了几分亲近之感。
王婆婆又道:
“你们呢?我见小娘子模样生得白净标致,倒不像寻常庄上的孩子。”
陈酿方道:
“蔽府姓陈,本是汴京人士。”
老王听闻汴京二字,霎时将眉头拧成一团。
“汴京啊!”他只道,“家里可还有别人?我见你兄妹二人年纪尚小,怎就单独逃了出来?敢是与家人失散了?”
一提及家人,七娘眼圈霎时红了。陈酿也只摇头做无奈状。
老王夫妻见了,心下如何不明白?一路之上,这样的事,已见得太多了。二人相视一眼,遂不再问下去。
只听老王打岔道:
“过了也就过了,眼下暖暖身子再说!”
说罢,老王只递上一壶酒。
陈酿骤然一惊,这样的境况,老王身上竟还带着酒?
他沉吟片时,只推辞道:
“王爷爷,抱歉,我不吃酒的。况且妹妹还小,总是时时需我照顾。若吃醉了,倒不好了。”
老王只摆摆手,似乎很是看不上读书人的酸腐气。
他道:
“读书人就是矫情!我家老婆子替你看着也就是了,能出什么事?”
陈酿还欲推辞,却见王婆婆一把垂向老王的背。
只见她嗔道:
“吃酒吃酒!逃个难,还要分出银钱与你打酒吃!也不知这酒有什么好?”
被王婆婆一训,老王却也老实了,只得讪讪作罢。
王婆婆遂笑道:
“你们行了一路,应是饿了吧?我家老头子嗜酒,你们别理他!我这里还有几个炊饼,不如咱们烤了分食,也好过挨饿啊!”
陈酿与七娘闻言,齐齐摇起头来。
众人皆是逃难至此,谁都不容易。况且一路多是荒颓之景,食物更加难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