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与那对老夫妻,不过萍水相逢。人家肯借个火,已是感激不尽。若还想着分人家的口粮,那也太不地道了。
陈酿遂作揖道:
“多谢王婆婆好心,我兄妹二人还剩的些干粮充饥。”
王婆婆闻言,忽面露忧色:
“从此处到下一个庄子,还需好几日呢!到那时,也不知那庄子是否一般荒凉,你们那点吃食,可还能撑够么?”
王婆婆又看向七娘,道:
“尤其这小娘子,我见她瘦瘦弱弱的,直教人心疼。若离了此处,饿着冻着了,岂不是我也有罪过?”
☆、第十五章 渡江云4
七娘见那王婆婆这等心善,心中很是感念。
她再不躲在陈酿身后,只道:
“王婆婆,多谢你!只是,你们亦要南下的,年纪又大了,总有许多不方便。我们兄妹二人不能占这个便宜。”
见七娘探出身子,王婆婆又将她上下打量一番。
这位小娘子知礼知仪的,教养又极好。瞧这身形样貌,落落气度,一看便知是高门大户落难的。
王婆婆遂应道:
“哪里就有占便宜一说了?同是天涯沦落人,不过相互帮衬着罢了!”
同是天涯沦落人,这话倒是说道七娘心坎上了。
一时,她又有些难过,只颓然地垂下眸子。
陈酿见那王氏夫妇太过热情,也不好拂人脸面,只道:
“不瞒王婆婆,因做了长远打算,前日路过街市时,便备下许多干粮。再撑个十来日已是绰绰有余。你们若不嫌弃,倒可分些去。也算谢你们的分火之恩。”
王婆婆连忙摆起手来,笑道:
“哎哟!我们这一大把年纪,还能要你们小娃娃的东西?罢了罢了,你们既客气,便各自吃来吧!”
她又冲七娘慈爱地笑了笑,道:
“只别亏了这位小娘子,怪可怜见的!”
七娘被她说得有些不好意思,红着脸低下头,又朝陈酿靠了靠。
陈酿遂于包袱中取了两张饼,放在火上烤起来。
这是七娘头一回看人烤饼。从前汴京的夜市,也有人卖炊饼。不过,那皆是做好了担来卖的,新鲜热乎,哪里要再烤一回呢?
她拽了拽陈酿,问道:
“酿哥哥,这是做什么?”
陈酿笑了笑,到底还是那个不识五谷的谢七娘啊。
他遂道:
“这饼已然凉透了,不烤一烤,等着吃坏肚子么?”
七娘了然地点了点头,很认同他的说法。
对面的王氏夫妇见着,不由得也跟着笑起来。王婆婆心道:果真是娇养而出的小娘子,都到这个时候了,还有人悉心照顾着。
不多时,那饼已热透了,冒着阵阵香气,摧得七娘饥肠辘辘。
从前的谢七娘,哪里在意过这般山野粗食?偏偏此时闻起来,却觉着比御宴还要香。
陈酿将饼递至七娘跟前。她刚伸出手,却骤然停在半空。顿了半晌,又缓缓缩了回来,只垂头望着自己的双手。
她也明白,这个时候正是缺水缺粮,自己实在不该这般挑剔,还想着净手一事。
七娘心中一番挣扎,犹疑地伸出双手要接。这一回,却是陈酿将饼子收回了。
他方道:
“还不曾净手吧?却是我忘了。”
对面的王氏夫妇见着,惊得眼珠子都快掉下来了。
那王婆婆的反应更是大,看着七娘的神情,就像看一件见所未见的稀世珍宝。
她面带惊讶,却又笑道:
“唷,这小娘子还真是讲究啊!”
说罢,她急急地取出随身的水囊,又揽过七娘的一双小手,就要替她洗。
七娘惊得不及反应,这王婆婆,人也太热枕了吧?莫不是,寻常人家待人接物皆是这般?
她骤然缩回手,只紧紧拽着陈酿的衣袖,一时不知如何应对。
七娘向来不惯与生人太过亲近。
从前在家中,净手之事皆是阿珠、琳琅她们亲自服侍。家中那些婆子,想要进七娘内室也不能够,更何况近她的身?
至于生人,连看七娘一眼亦是诚惶诚恐的。哪有似王婆婆这般直接上手的?
陈酿看了看七娘,又看了看笑脸相对的王婆婆,方道:
“王婆婆莫见怪!咱们家小门小户的,没怎么见过世面,舍妹有些怕生。”
王婆婆上下打量着陈酿,这个所谓的兄长,似乎有意护着七娘,对自己很是防备。
又看他言语气度,不像是寻常读书人。从前他们在自家村里,亦见过酸秀才,却比不得他。
王婆婆转而又瞧向七娘,心道:那小手细皮嫩肉,水葱似的,显然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家出身!小门小户,又有谁信来?
她看了陈酿与七娘半晌,这兄妹二人,也不知是个什么出身!如今落魄至此,想来,逃难之际,是富贵之家刻意隐瞒。这倒也是常事。
王婆婆遂讪讪笑笑,不再打听,只将水囊递予陈酿。
又向七娘笑道:
“让你哥哥替你洗吧!”
面对突如其来的善意,再不应下,也显得太不识抬举了。
陈酿方接过水囊,道了声谢。想来,明日临行之时,再还他们些水,并着些干粮。萍水相逢,总不欠人家的也就是了。
不独陈酿,七娘心中亦是如此想的。
从前谢府满门朱紫,权势滔天,是最不敢欠下人情的。人情之事,可大可小,在官场中行走之人,不得不更谨慎些。
陈酿长日跟着谢诜出入,自然也就有了这个习惯。
在汴京那些日子,他唯一欠下的人情,便是因着郑明珍陷害七娘一事,请了赵廷兰帮忙。
只是这些人,如今也不知四散何方,又何谈一个“还”字呢?
陈酿摇了摇头,思绪已然扯太远了。
他遂让七娘伸出手,倒了一捧水在她手中,也不敢多倒。待还了水囊,他双手便在七娘手下接着,就着那水,他亦算洗过一回。
虽不大像样子,似乎也是眼下能保留的最大的体面。
王婆婆见着,只叹道:
“你们也太见外了,不过一些水,何至于这样省着?”
陈酿笑了笑,遂道:
“水到用时方恨少,后边的路还长,还是省着些的好。”
说罢,他又递了两个烤饼予王氏夫妇。那老两口见他们很是见外,自作一番推辞。
陈酿也不劝说,自同七娘分食起来。
这样的东西,七娘从未当做过正经玩意儿吃。从前夜市遇着,吃两口也就丢了。不想有朝一日,竟要靠它来充饥。
她一口咬下,只觉硬邦邦的。纵然方才香气扑鼻,此刻食来,到底索然无味。
谢七娘便是谢七娘,即便落魄至此,这些东西,她也不大能入口。
可她心中明白,眼下不是闹脾气,胡乱任性的时候。这张烤饼,便同身上的粗布衣裙一般,再不愿,再为难,也要咬着牙撑下去!
吃过饼,陈酿便拿手帕替她擦手。许是因着连日奔波,不多时,七娘遂沉沉睡去。
陈酿与王氏夫妇聊了一阵,也缓缓闭上双眼。
只是,他却不敢入睡。
此处尽是陌生人,他若睡着,谁来看护着七娘?况且,身边那对王氏夫妇,言行之间,热情得太过失常,倒是不得不防的!
一来,逃难之人,连饭也吃不上,哪来的闲钱打酒?
二来,那王婆子看七娘的神情,总有些奇怪。往细了想,虽说不上来,却直教陈酿觉着不舒服。
☆、第十六章 渡江云5
王氏夫妇见陈酿亦闭上眼,似睡非睡,心下有些打鼓。
夫妻二人相互使了个眼色,老王遂扶着陈酿肩膀推搡:
“陈小郎君?醒一醒?”
陈酿依旧假寐,不为所动。
王婆子审视了陈酿一番,又道:
“小郎君快醒醒,官府派人来安置了!”
陈酿闻声,不由得心下一紧。这夫妻二人果然心怀不轨!
陈酿常随谢诜游走官场,官府之事,自然比寻常人清楚许多。
没有任何一个衙门,会在半夜里安置难民!月黑风高,行事不便不说,清点造册也颇为麻烦。
王氏夫妇这般说,显然是试探陈酿真睡假睡了!
寻常难民,听闻官府来安置,睡梦里也能笑醒。尤其那些富贵人家,说不准还能收回些财富!
从前这句话,倒也试醒过许多人。可偏偏,此番遇着的是陈酿与七娘,便不那么容易了!
王氏夫妇见兄妹俩依旧一副睡梦模样,信以为真,只舒了一口气。
王婆子眼珠溜转,直在七娘身上不停打量,又向老王低声感叹:
“啧啧,可了不得!”
老王亦看了七娘一眼,霎时眉开眼笑。
他谨慎地四下看了看,见众人皆倒头大睡,便将拳头包进袖子里,又举至王婆子眼前,道:
“至少这个数!”
王婆子看着他偌大的拳头,两眼放光,一时兴奋无比:
“得三五十两纹银吧?”
老王瞥她一眼,瘪着嘴道:
“妇道人家,要不怎说你没见识!纹银?老子说的是金锭!”
王婆子霎时瞪大了眼,一把捂住自己的嘴,生怕忍不住尖叫起来。
老王得意笑笑:
“咱们这一笔,算是捡到宝了!待做成了,便是一生的衣食无忧,也不至再干这等买卖!”
王婆子强压着内心的激动,又看向七娘。
他们夫妻做了大半辈子的拐子,这脸蛋,这小手,这身段……确是从前不曾遇见过的。
老王猫着身子,向王婆子倾了倾,将声音压得更低些:
“老婆子,你听我一句。就这货色,也别往江南大户人家送了!便直拉去郑鸨儿那里,活脱脱一位花魁娘子,咱们要多少钱她不给?”
王婆子咯咯直笑,似乎那些金锭已然到手。
她板着微胖的指头盘算,喃喃道:
“如此一来,老大娶媳妇的钱也有了,老二念书的钱也有了!咱们还能在江南置办一处宅子,并几亩地……”
她越说越远,越想越满意,看着七娘的眼神亦越发如狼似虎。
忽而,王婆子看向陈酿。只见他睡梦之中,亦紧紧握住七娘的手。
王婆子瞪着他蹙眉,只向老王道:
“却是她这哥哥有些麻烦!”
老王亦看向陈酿,心头很是不快:
“这家伙,油盐不进的!酒也不吃,饼也不吃,连咱们递上的水,亦不饮半口!这会子都睡着了,偏还死死拽着他妹妹!”
“老头子,”王婆子眼神沉了沉,“既是好货,咱们就顾不得这许多了!”
老王忽转过头去,直直看着王婆子:
“你甚么意思?”
王婆子看向陈酿,以手为刀,在脖子上比划一番。
只听她咬牙道:
“一不做,二不休!”
老王蓦地一惊,拐了大半辈子的人,多是哄骗行径。虽偶有动手,杀人放火之事,却还真没干过!
他犹疑地四下看了看,有些退缩,只道:
“想个别的法子吧!此处人多,保不齐出甚么乱子呢?”
王婆子斜眼看向陈酿与七娘,斥道:
“不过一介文弱书生,你祖上是屠户,又怕甚来?况且,这两个小鬼,猴精猴精的,骗不骗得住还不一定呢!”
她顿了顿,心一狠,言语坚决,又道:
“不如快刀斩乱麻!”
老王的眼珠颤了颤,心头有些发虚,额角冷汗大颗大颗地落。
“没出息的东西!”王婆子推他一把,“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不过眨眼间的事!你想好了,那可是咱们后半辈子的荣华富贵啊!”
听到此处,陈酿的心已然提到嗓子眼,面上却极力装着沉睡模样。
他一手牵着七娘,一手压在身后,紧紧握着腰间一把匕首。
陈酿心下亦有盘算。真要动起手来,他堂堂七尺男儿,对付一对年老夫妻,自是不在话下。
只是,行拐之人,多与山贼有所勾结。此地偏僻,也不知那王氏夫妇,还有没有帮手?
只听老王道:
“她这哥哥,咱们二人也不定能对付!这样!北山头的大王正在旁边的屋子,本是等咱们去取人的!你去请他来帮忙,回头卖了钱,大不了与从前一般,与他们弟兄三七分账就是了!”
王婆子早也想到了这法子。只是,骤然分出去七成,她到底心有不甘。
不过,这屋子里堆满了人,骤然出个人命案子,确也够麻烦的!况且,正如老王所言,那个年轻力壮的小郎君,他们不一定能对付!
王婆子无法,只当散财买妥当了!
陈酿心道:果是有山贼参与,这倒不好办了!双拳难敌四手,他们定然逃不过的!
他已然感到王婆子起身,似乎正要朝屋外行去。
一步,一步,就要接近门边……
忽而,陈酿打了个呵欠,带着睡意道:
“王婆婆,夜色已深,这是要往哪里去啊?”
王婆子闻声,猛然僵住了身子。老王亦警惕地看向陈酿。这小子,不会全听见了吧?
霎时间,只觉空气凝结,三人皆僵持着不说话。
似乎过了半刻,王婆子忽转身赔笑:
“人老了,睡不着,出门走走。”
陈酿低头笑了笑:
“走去北山头的大王那里?”
王婆子一愣,转而又笑嘻嘻地打岔:
“这话老婆子倒不懂了!”
陈酿不理她,又侧头向老王道:
“王爷爷,你懂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