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老三卫桐,他对二哥尚且有些不服气,在卫宁远面前却是半点不敢动歪脑筋,独独服这个大侄子的能耐!
转眼间,就到了卫宁远假期结束的日子,好久没在人前露面的卫林忽然出现了,二话不说就背起卫宁远的所有行李,也不看在场的人,埋头闷不吭声地往前走。
他这般表现,大家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卫柱卫桐兄弟,虽然对兄弟恨其不争,但毕竟打折骨头连着筋,还是希望他们父子能够和好,看着兄弟孤零零独来独往,一夕之间老了十来岁,兄弟两人心里也不是滋味,到底是对亲人的感情占了上风,况且文娘已经去了,活着的人也要为自己打算!
抱着这番心思,卫柱和卫桐对卫林主动修复父子感情乐见其成,也就不打扰卫林的示好,由着卫林自作主张送兄妹俩进城。
卫宁远并没有严词拒绝,他身上挂着卫夜的摇篮,卫林背着所有行李,一家三口坐着特意雇佣的牛车,很快就来到了县学。
摇篮里随着人的步伐一摇一摆,卫夜被这舒服的节奏控制着,毫无抵抗之力地陷入了沉睡,熟得跟头小猪似的,小脸难得地红扑扑的,看上去诱人得很。
卫宁远领着卫林拐进了县学边上一条清静的小胡同里,再往里走了几步远,掏出钥匙打开右边的第一户大门,就进了一间干净齐整的小院子,小院子大约一百平米,被一条鹅卵石路分成两部分,左边栽着一棵粗壮繁茂的桃树,右边却沿着院墙栽了一棵葡萄树,葡萄架子往里搭,在院子里形成了一个天然的凉亭。
再往里是一排亮堂堂的砖瓦屋,一间堂屋,两边里屋,中规中矩,半新不旧,看着却也干净舒适,这一排正房外,另有三间低矮狭小的厢房,左边是厨房,靠墙砌着一个宽而浅的石头池子,边上稻草捆着个什么东西,右边则是杂物房和茅房。
这院子虽然小,然而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竟是正正经经居家过日子的模样,没有一丝敷衍之处。
卫林这个当爹的看着有些愣神,他放下了行李,将小院子里里外外转了一遍,连茅房都没有放过,脸上的表情不见轻松,反而更加沉重。
卫宁远也不管他,径自从摇篮里抱出了卫夜,熟练地把尿、换尿布、擦屁、股、喂水,然后把她放到了早就换了铺盖焕然一新的床上,拿厚厚的枕头在床边拦了,才放心地出去了。
“大郎,你老实告诉我,这院子谁给你租的?”
这地方不是不好,是太好了,好得让卫林这种心眼多的汉子觉得满心不安,他搓着手,浓重粗黑的眉头拧巴成一团,不顾儿子的冷脸,打定主意要问清楚。
卫宁远抬眼皮瞭了他爹一眼,“放心,是我老师出面帮我租的。”
卫宁远的老师,便是当初对卫宁远惊为天人的魏夫子,魏夫子是县学的教谕,实打实的举人功名,在做官上没什么天赋,却将一身本事都点在教学上,做了几十年教谕,愣是教出了三个进士,六个举人,附近身负功名的读书人几乎都是他的学生,因此他在县学里可说是德高望重,便是一县父母官,在他面前也从不拿大!
卫宁远从当初的普通学生,一跃成为他的得意门生,只花了短短两年时间,卫家举族皆与有荣焉,对卫宁远乃文曲星下凡的身份更是深信不疑,否则卫宁远毕竟才七岁孩童,在卫家族内的话语分量也不至于那么重!
一听是他出面,卫林立即放心了,半点也没怀疑,“——大郎……拜了好老师。”本想说大郎命好,倏忽间想起去世的文娘,心头便是一阵剧痛,年少丧母,大郎的命也称不得好,有他这样的父亲,大郎的命就更称不上好了。
卫林压下心头的悔痛,从怀里掏出个布袋,轻轻放到桌子上,神情僵硬而落寞,“这里有七十两,你别俭省,去雇一个人帮你看着平安,好好念你的书……你这妹子,不幸当了我的女儿,又没有亲娘,以后肯定不好说婆家,将来有没有好日子,就看你能不能出息了。实在难捱,你就让人给我带信,我……我还有一把力气,看个家,干点粗活还行……”
卫林絮絮叨叨说了一通,卫宁远不悲不喜,面无表情,卫林见状,心如刀绞,说着说着便说不下去了,眼圈通红,转身狼狈地大步出了院门,院门关闭的那一刹,卫宁远似乎听到了一声哽咽。
卫宁远眼睛落在那缝补的针脚异常熟悉的旧钱袋上,半晌,捞了起来,进屋把里面的银锭子碎银子一股脑倒进了一个新钱袋中,然后把新钱袋系好往书架顶上一抛,而那个被腾出来的旧钱袋,却被珍而重之地搓洗得干干净净,抹平了所有褶皱,然后收进了衣柜最深处。
自此之后,兄妹两人正式在县城落户扎根。
卫宁远并没有如他爹叮嘱的那样去请人照顾卫夜,他的确买下了一对卖身的老夫妻,只是这两人一个看家护院扫地,一个洗衣做饭收拾家务,卫宁远没让他们近身照顾卫夜,卫夜的吃喝拉撒,完全由卫宁远全权负责,真真是三百六十度无死角地照顾!
等卫宁远重新上学,卫夜以为自己要和小哥分开,心里还有点依依不舍,结果证明,她还是太天真了!
卫宁远拿出一个椭圆形平底大篮子,篮内四周絮了一层棉围子,篮底铺了一层厚厚的棉垫子,整个内部空间蓬松绵软,看上去十分舒服。
——然后,卫宁远丧心病狂地把卫夜抱着放了进去,盖上一层淡蓝碎花小棉被,只露出卫夜那圆溜溜粉雕玉琢的小脑袋,就这么把她提着带去了学堂!!
就跟提食盒似的,提进了学堂!!!
第60章 原创农女 第六话
这一出西洋景儿, 别说在卫宁远班里,便是整个县学的人, 很快都知道了。
“你若是实在不放心,将你妹妹放到老夫家里, 你师娘帮着照应照应也好,带入学堂,实在不合规定,纵然你是甲等学生,也难免会引来流言蜚语,你是否有心理准备?”
魏夫子对弟子的手足情深自不能从明面上反对, 但这般行为着实不合规矩, 他有些担心会给弟子带来不好的影响。
“老师您放心吧,平安虽小, 却十分懂事, 定然不会在课堂上发出声响,影响先生们授课,我也知道为难老师了, 可是平安离开我便睡不香吃不香, 她又是先母挣命生下来的早产儿,我实在是不放心!”
魏夫子也知道他们家的一泡烂事, 心里不耻卫林, 相反也就更加怜惜卫宁远, 小小少年又父等于无父, 什么都要靠自己, 也够难为他了。
也是卫宁远在县学是一等一出众,成绩好品性好,又拜了个声名在外的夫子为师,至少在他们县学里,哪怕有个别在心里嘀咕的,面上也不会表现出来,免得得罪了魏夫子,连以后考秀才的作保证明都凑不齐。
先生们在自己的课堂上见到那不伦不类的大摇篮,也没说什么,基本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状态,只要这特殊的小学生不打扰到整个班级的秩序,那她留这里就留吧!
卫夜不是真的不懂事的婴儿,所以她明白小哥把她带进学堂付出了怎样的努力,她不想毁了他的布置,下了狠心,绝不给她哥添一点麻烦!
她两辈子都没这么苦过,众所周知,婴儿越小的时候,屎尿越多,尤其是尿尿,平均一个时辰就得来一次,可在学堂里,这样的条件根本不可能实现,她总不能众目睽睽之下躲到玲珑阁里解决吧?
所以卫夜就尽可能地少摄入水,哪怕饿得肚子疼,也忍着不喝奶,不喝水,减少排尿,卫宁远就是天纵奇才,毕竟还小,起先没留意,还以为婴儿和大人一样一日三餐,但他到底缜密,过了几天,发现妹妹没有长高长胖,还是那样小小一团,雪团似的小脸仿佛还黄了点,心中便知道不对,去胡同里转了一圈回来,卫夜第一次看到她哥流泪,那样无声地抱着她,泪水浸透了她的襁褓。
她也感到胸口闷闷的,酸涩揪心。
自那以后,卫宁远仍然将卫夜拎着进出课堂,然而别的学生连续两个时辰上课,他却雷打不动,每半个时辰拎着篮子悄悄出课堂,掏出提前用棉套陶罐温着的羊奶给卫夜喂食,寻摸一遍吃喝拉撒,把卫夜收拾得干干净净清清爽爽后再去上课。
自此,卫夜就成了她小哥班上的吉祥物,取代她小哥成为班上年纪最小的成员,胖乎乎眉心一滴朱砂痣的小婴儿天生点通了神圣纯洁的气质,看的人心都能萌化了,骨灰级萌粉就是她哥了,短暂休息的空档,她哥也不去休息了,围着她讲故事,恨不得她能马上站起来跟他一起念书!
班上的学生不可能个个都喜欢卫宁远,他又不是通用的银票,但对于卫夜这么个小孩,大家还是相当宽容的,最突出的表现就是这些学生第二天就给卫夜带来了各式各样的零食,差点堆满了她暂时栖身的篮子!
卫夜是远近闻名的神童,读书好,升级也快,别人在他这个年龄还念着苦逼的启蒙班,他已经成功升入了提高班,整天跟着夫子开小灶,学写文,相对的,他班里的学生年纪也更大一些,几乎都视卫宁远为弟弟,对他的嫉恨之心虽然有但肯定不深。,对卫夜这个小婴儿的态度就更别提了。
恰在此时,老家传来三叔的口信,卫林砸她身上,打猎时了重伤,恐怕熬不了几天了!
第61章 原创农女 第七话
卫宁远抱着卫夜, 带着老李头夫妻俩,以及刚请的大夫, 专门雇了辆车连夜回去了。
卫林伤势很重, 他遇上了两头觅食的野猪, 虽然打死了野猪,自己的整个肚子也都被划开了, 用布条捆着, 抹上的止血药物一会就被血冲没了,根本止不住,血浸湿了整个床榻,人根本不能移动,面色如金纸, 呼吸已经微弱到听不见了, 这大夫只上前看了一眼,便惋惜地摇了摇头,示意卫家人准备后事。
也是直到这个时候, 卫家人包括卫宁远兄妹在内,才知道一向以木匠活见长的卫林居然会这么想不开, 独自一人跑到山上打猎, 简直是不要命了,打猎要是那么简单的事,为什么整个梅山村只有云虎一家猎户?虽然收入高, 可风险也大, 这不, 才两个月,就搭进去一条命,何苦呢?!
卫宁远此时也想通了卫林给他的那七十两银子的来历,自亲娘丧礼后,家中积蓄几乎花完,怎么也不该有这七十两才对。
卫夜对这个便宜父亲是一点感情都谈不上的,但看他如此惨烈,心中也不好过,但她更担心小哥的心情,所谓爱之深责之切,若不是曾经深深喜爱尊敬过卫林,事后也不至于连提都提不得,如她小哥这样的人,只会把最重的伤藏在最深的心底,不让任何人察觉。
一家人都守在卫林身边,除了没撑住半路不知不觉睡着的卫夜,大家都不敢有丝毫疏忽,就这么生生守了一夜,天亮时,卫林醒了,泛青灰的脸上浮现出一抹怪异的红晕,双眼亮得灼人,众人见状,知是回光返照,心中大恸。
卫林谁都没看,眼睛直愣愣地盯着卫宁远,神情间居然有几分欢喜,“大郎,我见到你娘了,你娘肯见我了,她原谅我了——”
他嘴角慢慢溢出血,声音慢慢虚弱下去,“大郎,爹对不住你们兄妹,以后,你们俩相依为命,把我跟你娘葬一起,行不?”
卫林切切盼盼地盯着儿子,生怕从他嘴里听到拒绝,来自儿子的否定,只会让他死也无法瞑目。
他已经有了一儿一女,即将还会有一个儿子或者女儿,但在他眼里心里,儿子的地位不可动摇,他是他初为人父的见证,是他倾尽所有父爱的孩子,也是他的骄傲,他给他带来了痛苦,他愿意赎罪!
“大郎……”
卫母扯着卫宁远的袖子哀求,哭得浑身颤抖,说不出话来——别犟了,别犟了,你爹快死了,答应他吧,答应他吧……
“你放心吧!”
最终,卫宁远盯着卫林的眼睛,应了下来,其实,他觉得他娘那么好的人,早就应该投胎转世了,最好下辈子投胎到康宁之家,一辈子平安顺遂才好。至于这辈子么,离心就是离心,破镜也不可能重圆,就算葬在一起又能怎样,不过是活人的一点安慰罢了!
卫林不知道儿子心里的想法,他只听见了儿子的承诺,嘴角露出一丝小小的笑,慢慢闭上了眼睛。
……
卫家二房,白幡还没有撤,又挂上了新幡,卫家兄妹,在短短一年里,先后失去了母亲和父亲。
除了卫父卫母大病了一场,卫宁远兄妹须得守三年孝,卫宁远赶不上本届的科考外,卫家的日子该怎么过还得怎么过。
卫家忙忙乱乱的,谁也顾不上李桃,也不知道没了卫林时不时暗中的接济,她是怎么活下来的,到了年底,卫家爷爷奶奶早上起床开院门,忽然在门口发现了一个破旧的襁褓,襁褓里瘦弱的婴儿冻得脸青紫,抽抽噎噎的哭声微弱得几乎听不见,也不知道躺在地上多久了——要知道,这可是滴水成冰的冬天,那屋檐下的冰棱子都有小孩胳膊那么粗!
李桃生下了孩子,就在这个北风呼啸的冬夜里将他丢在卫家门口,自己从梅山村消失了。
满村子都骂她不是人,之前偷人毁了一个家庭已经让人对她万分厌恶,如今她对亲生子都这么无情,直接引爆了大家的情绪,此刻李桃若是出现在大家面前,能叫人活活打死,不光是梅山村,隔壁她娘家的李村也坐不住了,李桃娘家兄嫂直接宣布自家小姑死了,李家再也没有这么个人了!
这事儿在两村之间闹得沸沸扬扬,本来还算和睦的两个村,算是结下了芥蒂,以前嫁娶的不说,起码往后许多年里,这两个村都没再联姻过一次,自家合适的姑娘小伙,宁远从山里聘人,往更远的村子出嫁,也不会考虑隔壁村的年轻人。
发生这事时,卫宁远还在县学,压根不知道,卫老大家还经过了一番撕扯吵闹,大伯母是一百个不愿意收留,要是卫宁远和卫夜兄妹还好说,文娘是正儿八经的弟妹,她的孩子有事,自己身为大嫂,也乐意搭把手,这小野种算哪根葱?
卫大伯其实心里也不乐意,但是想到这毕竟是他弟弟的骨血,而他弟弟已经走了,这辈子就生下两个男孩儿,折一个少一个,想来想去,还是咬咬牙决定养下了,反正有他一口吃的,就不少这孩子一口吃的就行,少了他过不去心里的坎,多了他也没有。
卫有德老俩口更是矛盾重重,最后到底敌不过良心,把这小子暂时留下了,然而看着就不怎么喜欢,心里总是淡淡的,没法拿他像对大郎那么贴心贴肺,唉,只当是给二儿子积德了,盼他来世别再犯糊涂。
大伯母的意思,且看周围有没有抱养孩子的人家,若有,舍给人家得了,既不寒了大郎的心,也让这小子有了活路,他们当长辈的也仁至义尽了,老三一家也是这个意思,两家人瞒好了,怕耽误卫宁远的功课,也没透露消息给他。
于是,等过年回家时,两兄妹在爷爷奶奶房里发现了这么个小东西,卫宁远听三叔磕磕巴巴介绍了小孩身份,也没说什么,他就像没看见似的,该做什么做什么,倒是卫夜,十分好奇,仔细打量了一番,发现这家伙长得跟他们兄妹不太像,既不像卫林,也不像李桃,反正干干瘦瘦的,巴掌大的小脸蜡黄蜡黄的,显然黄疸严重,他条件也不如卫夜,虽然没有母乳,但牛乳羊乳从来不缺,能有几口米汤喝,就算过得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