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边不时有人笑闹而过,几个人组成的沙滩排球正激烈地对峙着,不远处碧蓝的海里游泳的游泳,冲浪的冲浪,热热闹闹,烟火气十足。
放眼望去,一片五彩缤纷包裹着的肉林,高的,矮的,胖的,瘦的,英俊的八块腹肌型男,秃顶的大肚腩中年,漂亮的姑娘们,天真欢乐的孩子们……
卫夜懒洋洋地趴在躺椅上,思绪放空,正在这时,一道低沉沙哑到能让耳朵怀孕的男声,操着流利标准的英伦腔在她耳边响起,“嘿,东方美人,一个人?”
眼前出现了一双笔直强壮的麦色大腿,直接停在了她面前。
卫夜的视线是从小往上看的,先是肌肉匀称线条流畅的修长小腿,再到紧绷中仿佛蕴含了无穷力量的大腿,再到黑色的四角泳裤,呃,还有那鼓鼓的一大包……卫夜的视线一掠而过,再往上,排列得整整齐齐的八块腹肌,健硕光滑的胸肌——
最后跳入她眼中的,是一张俊美硬朗的深邃面孔,暗金色的短发,有几缕湿漉漉地搭在额上,狭长的冰蓝双眸一瞬不瞬地盯着卫夜,仿佛自带了十万伏特电力,正肆无忌惮地朝她发射,刮得干干净净的下巴能隐隐看到一片性感的青色胡茬,分明是一张德国美男子的禁欲型脸庞,唇畔勾出的笑却充满意大利式的性感暧昧……
第13章 旧时王谢 第一话
卫夜睁开眼,入目是似曾相识的雕梁画栋,古朴优雅,空气中萦绕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暗香,半新不旧的轻盈幔帐透着不符合现代气质的古典质感——就算是最会装逼的事儿精,也绝对不会选择这种淡淡的鸭蛋青如雨后天空的颜色。
尖锐的疼痛和浓烈的绝望席卷而至,卫夜还来不及浮现第二个想法,整个人就昏了过去。
再次醒来,天已经黑透,而记忆也接收完毕。
卫夜吐了口气,这一世,她没有胎穿,而是穿在了这个年轻的士族主母最绝望最无奈的时候,对卫夜而言,一切却刚刚好。
在现实中浪了几天,浪的时候不觉得,现在才发现,她还是更习惯这种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生活。
卫夜冷静地撩开幔帐,听自己用陌生却悦耳的嗓音曼声道,“点灯!”
“是,娘子。”鸦雀无声的幔帐外,立时便传来了恰当的回应,说明那里始终有人在,只不过不闻其声罢了。
一张秀丽白皙的面庞出现在卫夜面前,连眼尾细细的纹路里都藏着深深的忧虑和悲戚,面对卫夜时,却努力扬着最温婉最轻快的笑容,“娘子醒了?阿霜沏了蜜水,温温的正好,娘子喝一口罢?”
卫夜摇了摇头,“蜜水太甜,饮下去反而回苦,给我一盏温水便可。”
“是。”郑氏柔柔地应声,退了下去,转身后却擦了擦眼角的晶莹,娘子自幼好甜,如今却连一口蜜水也觉得苦,苦的不是蜜水,而是在这王家的日子吧?
卫夜不知道奶娘的脑补,就着郑氏的手,饮完一盏温水,依在床头静静地思考。
思考什么?
当然是未来的路!
接受了所有记忆后,她就知道,她未来的路,绝不是嫡庶乱斗,内宅争宠的戏码。
原因很简单,她穿来的这位士族主母姓郗,书圣王羲之的儿媳,书法家王献之的原配嫡妻,因为表弟丈夫被公主看上而不得不和离的西晋才女郗道茂!
郗道茂不是那种两耳不闻窗外事的清高才女,作为门阀士族的主母,她无疑是合格的,优秀的,就算前程堪忧,依然有无数忠心的下仆为她来往探听,所以,她更加知道自己的处境已经糟糕到了何种地步——
桓温造反失败,那位年轻的司马道福公主已经和桓家的桓济和离,宫里的圣旨尚未下达,这位公主便急不可耐地守在王家的门口,只为看到自己心上人的身影,其行为之堂皇,已经传遍了整个士族门阀圈子,公主的痴情,可不是一般人能够承受的。
王家最是令人玩味,既不反对也不承认,竟是采取了模棱两可的态度,王献之对此更是讳莫如深,每日照常出入府门,春日游,夏日宴,未有或缺,而王献之所到之处,必有司马道福的身影,这段桃色的逸闻,因为当事人的高调不遮掩,早已经众所周知。
哪怕为了皇家的体面和尊严,她,郗道茂,也不得不下台一鞠躬,拱手让出风雨同行近三十年的丈夫,为这位爱情至上的公主、为司马皇室、甚至为了王家,去圆这早已丢弃殆尽的脸面。
而郗家的面子呢,当然无需再去顾忌,谁叫郗家因为堂兄郗超,而牢牢地绑在了桓家的战船上,桓家造反未成,政治落败,连公主儿媳都保不住,任由她打脸地公然示爱已婚郎君,郗家区区一个早已嫁人却始终无子的女郎,又哪里还有半点翻身之力?
就算婆婆是她嫡亲姑姑又有什么用?郗家落败,姑姑身为郗家女,命运却比她好百倍不止,满西晋大约也找不到她公公王羲之这样的男子,真正做到了一生一世一双人,倘若没有司马道福横插一脚,她和王献之大约也能一起白首,但……
婆婆再明理睿智,再看重她这个侄女,也越不过王献之这个宠爱入骨的幼子,如果不想幼子前途尽毁,不想侄女死于非命,只能妥协,走到今天这一步,婆婆怕是整个王家最希望她离开的人!
幸好,郗道茂没有孩子。
纵观郗道茂的记忆,卫夜由衷地觉得,原身女儿早夭,是不幸的,然而对照此时情景,却又是不幸中的万幸,不然她要脱离王家,无疑难度增加,王家不会放弃自己的骨肉,而她又怎么可能把原身的孩子交到司马道福手中,这不是狼入虎口吗?
卫夜接受了郗道茂的所有记忆,却不代表一同继承了她的感情,度过了最初那心痛绝望心若死灰的阶段,经过了沉淀和剥离,此刻的卫夜,冷静地找回了自己的智商。
卫夜想起野史逸闻对王献之的评价,有说他身不由己痴情不寿,宁愿抗旨伤脚,有说他薄情寡义野心勃勃,休妻另娶从此仕途青云,叫卫夜看来,两者都谈不上。
说他背叛了郗道茂,他真心没有和司马道福勾搭成奸,甚至还十分厌恶司马道福,认为其放荡轻浮,不堪为妇,但说他深情——起码,他在家族长辈和族长等人的晓之以理动之以情下,已经决定‘自我牺牲’,接受这段政治婚姻,默许了司马道福在他身边出入,更默许了抛弃嫡妻原配的事实。
史书上说他临终后悔了,但说到底不过是那句话,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这并不能改变他的毫无作为,更在娶了司马道福后春风得意,仕途腾达。
不走进这段历史,永远不知道史书上缠绵悱恻的诗篇和故事底下到底是多么的肮脏冷硬,剥开那层遮羞的面纱,不过是一句话——政治的博弈。
但对原身郗道茂而言,王献之依然是个大写的渣!!
郗道茂才是慧极必伤、情深不寿的典范,她看懂了自己惨淡处境的政治不可抗性,看懂了枕边人的彷徨不定,看懂了娘家家族的一蹶不振,试问,一个接受士族门阀教育三十年的女子,骤然之间,富足安定的生活天翻地覆,曾经以为拥有的幸福一夕之间成为笑话,年逾三十却一无所有,茕茕孑立于世间,她如何能接受这等残酷事实?
数年后,王献之更是以一纸传唱后世的“情书”,将她逼上绝境,再无苟活的理由!
魏晋时期,女人的地位很难界定,无权无势的贱民奴隶自然任人宰割,可像郗道茂这样的贵族女子,天然高人一等,且世人都知她是遭受政治牵连而被迫和离,本身无错而才高,郗家虽然落败但并非无人,她有名声、有嫁妆、有忠仆、有道德制高点,有司马皇室为了名声也不敢弄死她的底气,她本该活得好好的,但她最后的结局却是郁郁而终。
士族门阀,是最讲纲常伦理也最无情冷酷的地方。
卫夜数了数手中的牌,还好,并不太糟,她当然不可能如郗道茂那般苦闷绝望而死,所以,她如今要考虑的,不是如何从王家出去,而是从王家出去后,她的未来如何安排。
第14章 旧时王谢 第二话
其后数天,卫夜既没有见过那个郗道茂记忆中温柔体贴的郎君,也没有见到王家的任何人,冷冷清清得完全不像一个主母的正院。
她每每在沐浴前饮下一杯玲珑阁里的涤心泉水,趁着沐浴,将体内排出的少量杂质洗去。
郗道茂毕竟是养尊处优长到如今,这个时代又没有什么污染,因此体内毒素杂质很少,倒是暗藏的因为怀孕而导致的旧伤宿疾得到了救治,整个人如同枯树逢春,重新焕发了生机。
原本不涂粉便显得有些黄的脸,彻底恢复了年轻时白嫩粉盈的状态,沧桑黯淡的双眼如同擦亮的明珠,涤去了红尘烟火,重新焕发了光彩。
三十岁的妇人,的确比不得二十岁的公主年轻貌美,可那通身岁月洗练后的从容沉静,却是他人想模仿也不能的独特风华。
伺候她的人都暗暗称奇,心道娘子这是想通了?
想通了也好,娘子又不是无路可走了,郎君可以再娶,娘子大不了归家住两年再嫁呗,凭娘子的学识才貌,即便再嫁不得郎君这等人物,稍次一等,何尝不能夫妻圆满,一世长安?
郗道茂的仆役们比自家娘子看得开,衬得憋屈而逝的郗道茂格外可惜,如今换了卫夜,主仆一心,倒不愁将来没有好日子。
卫夜的院子里,来来回回伺候的都是她从郗家带来的婢仆和奴隶,卫夜的乳母郑氏是个能干的,在第一时间就将那些内心惶恐忠心动摇的婢仆灌了哑药发卖,而与王家私下勾应的奴隶更是毫不留情地处死,剩下的自然都是对她忠心耿耿的了!
感谢郗道茂的父亲,他虽然出身门阀,却喜好兵事,如果他没有英年早逝,大伯郗愔没有病逝,郗家的家主也轮不到郗超,兴许就不会发生今天的祸事。
郗道茂的父亲虽然屡屡被人诟病为‘兵家子’,但不得不说,他训练出来的健仆侍从,给了卫夜极大的帮助。
“娘子,这是您要的名单。”郑氏将一卷素帛捧到卫夜面前。
卫夜伸手接过,打开。
里面是密密麻麻的人名,不时以朱砂勾画,是她手中部属仆役奴隶的名单,身为郗家的嫡长女,原身有幸获得了其父的馈赠,嫁妆中最重要的部分——五十户部属,三十名健仆,这是为了保护她以及未来的小主人的安全,除此之外,仆役和奴隶照顾她的衣食住行,又有大笔的田庄资财金帛当嫁妆,因为娘家的慷慨,即便原身三十无子,在王家的日子依然过得美满平顺,甚至在半年前,她还和王献之商量从兄长那里过继嫡幼子延续子嗣香火,王献之的名望,以及她的嫁妆和经营的本事,都足以让嫂子心动。
怎料计划不如变化,飞来横祸,郗道茂撒手而去,现在,这些都将是她卫夜的生存之本,她不用心计划怎么行?
“娘子,若是有什么需要去做的,只管吩咐老奴,王家欺人太甚,郗家却还有几门姻亲,尚可求助。”郑氏跪坐在卫夜下首,轻声道。
卫夜轻嗤了一声,这行为极不符合她往日所受的礼仪,但这时候,谁又忍心出言苛责她呢?
她盯着郑氏的眼睛,认真地道,“何苦把命运寄托在别人的良心上?姻亲?王家难道不是郗家的姻亲?阿姆,你记住,郗家败了,一败涂地,没有落井下石的就算厚道人家,我们无需妄求,桓家出事,王家亦受波及,这时候,他们需要向皇室求和,示弱,以缓和这段紧绷的局势,郎君和公主之事,已是板上钉钉,不可更改了。”
“是,娘子说得对,”郑氏擦了擦眼泪,“是奴想岔了,无论如何,奴便是拼了这条命,也会护着娘子!”
卫夜哂然一笑,“阿姆想多了,王家心虚,又自诩高贵,岂能对我一介下堂妇赶尽杀绝?多半我们还能带走嫁妆和仆从,全身而退。”
郑氏却无法展眉,“即便如此,带着嫁妆回去依附叔叔而活,娘子将来的日子……”
卫夜打断了她的话,“谁说我要回去?”
郑氏愣住了。
父亲死了,大伯死了,顶梁柱先后离去,郗家也不再是她的娘家,败落的郗家,尚存的主母,和她携带的大笔嫁妆,她根本无法想象,她若是回去,等待她的命运会是什么?
也许,郗道茂最后郁郁而终,也并不仅仅是因为对前半生的绝望,否则她完全可以在和离之前选择自尽,死在最绚烂身份永不改变的那一刻,不是更具有控诉意义,更符合她情深的形象吗?
卫夜一旦决定的事,就不会改变心意。
她首先抽调了二十户部曲,专门建立了烧窑的砖房,烧制了大量描绘精细的青砖,上辈子跟着无所不能的逍遥子修习,又独掌玲珑宫数十年,她也把自己打造成了十项全能的神人,烧制心仪的砖石算什么?她能从捏坯到上色一条龙地烧出堪比柴越的精品薄瓷!
烧窑的同时,她还盘算着买下建康郊外一座竹林潇潇清泉泠泠的小山,到时候在山腰处建一座道观,然后将后面连同山顶,纳入规划中的山庄,庄内的建设既以前世生活水准为前提,又不失山水本色,她这后半辈子,足以舒舒服服地过下去了。
而所有的建筑材料,卫夜当然是以自己烧制的青砖为主,够结实,够雅致,再以魏晋时流行的竹木为辅,构建些长廊楼阁,亭榭浮桥,主庭院都取巧地参照了玲珑阁的布局。
这样的大手笔,哪怕以卫夜手中的财富,想要在短时间内完成也难,况且她一介没有强势娘家的下堂妇,便是有如许本事和财富,无人庇护,在这飘摇的乱世也难成事,她如今,最需要的便是应对婚变后的一系列变故,尤其是人身安全。
一笺淡蓝色硬滑细腻的拜帖,投在了与王家齐名的谢家门房,引起了轩然大波!
盖因投帖人居然是最近一段时间沸沸扬扬的公主求爱记里的悲情炮灰原配,而她想要拜访的人,却是炙手可热的谢家千里驹,谢氏门阀的第一继承人,谢玄!!
于世人眼中,王献之固然优秀,就凭他琅玡王氏的出身,凭他自身的才华,足以跻身第一流的世家子弟之列,但谢家的谢玄,却是谢家宝树,顶顶级的门阀谢家的未来家主,自身文武兼备,经国伟略,实乃维护东晋江山的头号顶梁柱,两人完全不可同日而语。
这样两个社会地位差距犹如天堑的人,能有什么交集?
郗道茂的拜帖出现在此时此地,实在太敏感了,敏感到谢家门房的人也不敢扣押,战战兢兢地递了进去,更令人没想到的是,谢玄居然应了,应了郗道茂的拜访!
第15章 旧时王谢 第三话
谢家族长书房里,谢安和谢玄对坐盘膝,宽袖落在竹席上,眼前两杯茶汤,烟气缭绕,异香扑鼻,可惜两人都无饮用的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