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槐闻言怒瞪了谭天命一眼,然后他眉头紧锁,思忖了片刻,像是下了极为艰难的决定,“……好吧,我去把之前埋的酒挖出来,都这个时候了,大家一起喝了吧。”
“极好极好,这样就是醉鸭了……”段煊一听有酒就顿时笑完了眼,说到一半才略显崩溃的反应过来,“且慢!别直接放弃抵抗啊!再想想办法!为什么一点别扭都没有就接受了变成鸭子的命运啊!”
此言一出,谭天命就有气无力的反击道:“能有什么办法啊,咱们门派的惯例就是一切靠蛮力解决,可这一次,咱们用蛮力解决不了啊。”
“师兄,船到桥头自然直吧。”郭槐一边愁眉不展一边说着不负责任的话。
段煊看着两名毫无斗志的师弟,嘴巴张了张,似是想要说什么,最后又全部咽了回去。
理智告诉他“你是宗主,你不能放弃”,但他心知肚明——自己内心的真实想法与郭槐和谭天命没有什么不同。
他们不是放弃了抵抗,他们只是不能去抵抗。
一名剑修折断自己的佩剑并舍弃是需要何等大毅力又要忍受何等的痛苦,再也没有人比北海剑宗的弟子更清楚了,正因此,当祖师爷要收回自己的佩剑时,他们也说不出半个不字。
支撑浮空岛的是祖师爷的断剑,想要阻止浮空岛的崩溃就要让断剑归位,可这种狼心狗肺的事情他们怎么做的出来?
这么多年来,北海剑宗的弟子能够拥有栖身之所,能够毫无后顾之忧的去追求自己的剑道,全是赖于祖师爷的荫庇,可这并不意味着自己就能拿整个宗门的存亡去理直气壮的要求祖师爷继续牺牲。
他们是剑修,哪怕平日里再没脸没皮,内心也有着绝对不能践踏的准则。
祖师爷的佩剑,必须原璧归赵,哪怕要为这个决定付出惨重的代价。
“把弟子们集中到饭堂,告诉厨娘做一顿好的,”段煊最后还是顺从了内心,“咱们这几个老家伙再拼一把,护住这群小崽子,说不定扛过了海里的雷劫就能成仙呢。”
他开始麻利的分工,“麻烦谭师弟去岛上逛一圈,把能找到的弟子都送去饭堂,郭师弟和我去饭堂,咱们两边行动……哎?李恪呢?”
“哦,他呀,他说看到陈芷师侄魂不守舍的,担心出事就跟过去了,”郭槐说到这里还煞有介事的摇了摇头,“可怜天下父母心啊,李师弟这舅舅当的跟亲娘也差不多了。”
“所以叫亲娘舅啊。”谭天命冷不丁的说道。
段煊打了个冷颤以示对这个冷笑话的尊重,他正打算再吩咐几句,就听到门外一阵喧哗。
“宗主!”
上次宣告了陈芷的回归的某骆姓男弟子出现在了门外,依然是招牌似的哭丧脸。
“外面有人要强行登岛!”
“登岛?这时候?”段煊惊讶道。
“李师叔正在跟对方对峙,您赶快过去看看吧!”
骆师弟在急切的搬着救兵,而他担心的李恪师叔也实打实的陷入了一场危机。
“洛荔……师姐……”
他几乎是以震惊的状态看着揭下了面纱的白衣女子。
相比之下,女子就没有了他的顾虑和惊讶,笑吟吟的说道:“李师弟,多日不见,甚是想念啊。”
那张笑脸是那么的熟悉又陌生,距离上次见到已是三百年前,久远到只能在记忆里一遍又一遍重温过去的温情,就是这巨大的落差感让李恪霎时间惊醒了。
“不,你不是师姐,”他摇了摇头,“你是谁?”
“这可真是……出乎意料的敏锐,”女子不紧不慢的说道,“很少有人能在见到我这张脸后还能保持着警惕,若是当初喜欢的是你就好
了,这样你的洛荔师姐也不会如此痛苦。”
“你到底是谁?!”李恪低吼,胸膛因强压的咳嗽而剧烈起伏。
“我?我就是她,”女子摸了摸自己的脸,“不过在此之前,我也有其他的名号。”
“王母使者、天命玄鸟、黄帝之师、商朝之母……林林总总、许许多多。”
李恪暗自握紧了病剑。
最终,他迎来了问题的答案。
“吾名九天玄女,”女子说道,“乃西王母座下弟子,今日特来拜见勾陈帝君,还望道友代为通报。”
心中最后一丝侥幸都被碾的粉碎,李恪咽下了喉咙里的腥甜,目光巡回在玄女的脸上,试图在上面找到属于洛荔的蛛丝马迹,当然的,他失败了。
那张完美的面容,美丽,却也冰冷,写满了洛荔所没有的高高在上。
“咳咳咳咳咳……”嗓子里的瘙痒再也压不住了,李恪弯腰咳嗽个不停,等他平静下来,已是数刻之后,“……恐怕娘娘是找错地方了,蔽派没有勾陈帝君这样的大人物。”
没想到玄女并没有顺着他追问,而是换了一个话题,“李师弟,说了多少次了,身体不好就不要硬撑,我知你剑意特殊,可还是要多顾虑自己一些。”
关切的语气,熟稔的态度,面前的美貌女子又在霎那间变回了他所熟悉的师姐,就像是每一次晨练相遇,责怪着他照顾不好自己。
李恪几乎是咬碎了牙齿才克制住拔剑的冲
动,而玄女的下一句又让他一下子失了力。
“我知你的心意,只不过我早已是为了复仇而游荡在人间的幽魂,又怎么自私的拖你下水呢?”
玄女轻皱眉头,看上去苦恼不已,这样的美人面带愁容,可真是让人心怜不已。
“其实师弟你也很清楚吧,我心中未尝没有你。”
李恪合上了眼睛,九天玄女是玩弄人心的高手,就算明知道她是在虚情假意,可句句都点在了他的穴位上,让他说不出半个“不”字。
他爱慕了师姐洛荔多年,从她美丽绝伦到毁容平凡,从窈窕佳人到战斗疯子,虽说早在洛荔出卖白恬的时候就决定彻底埋葬无望的心意,可留在内心的灰烬依然期待着复燃的那一日。
事到如今,他反而有些感激玄女了,正是因为后者的这一席话,他才不得不承认了自己一直不肯面对的事实——他的师姐已经消失了,再也不会回来。
洛荔是不会给李恪希望的,因为她是他的师姐,是他的亲人,是北海剑宗的弟子,她绝对不会把他推进深渊,也绝不会利用他隐忍的爱慕去谋求自身的利益。
在九天玄女说出这段话的时候,剑修洛荔死去了,而眼前的女子,对凡人毫无怜悯之心,就像是一尊冰冷的泥塑。
在这一刻,李恪决定拔剑,他的手握紧了剑柄,就在要出鞘的一瞬,被另一只手给压了回去。
“哎哟,真是稀客,”段煊的声音从他身后传了过来,显然他早就到了,“没想到会有这样的大人物登门拜访,北海剑宗真是蓬荜生辉,不知玄女娘娘有何要事?”
“看样子终于来了一个明白人,”九天玄女收起了之前的惺惺作态,干脆冷酷的让人绝望,“我想要拜见勾陈帝君,还望道友代为通报。”
段煊与李恪对视了一眼,俱从对方的眼睛里看到了狐疑。
“哦,对了,我还要见碧霞元君,”玄女笑着说道,“她也是我的老朋友,别担心,我并不是你们的敌人。”
她指了指天上。
“真正的敌人在那里呢。”
第115章
阿恬是被段煊和李恪一左一右从地上架起来的, 她悬挂在半空中的时候还一脸懵,觉得两名师长看自己的眼神十分之奇怪。
非要打个比喻的话,就跟北海剑宗弟子平日里看鲲鹏大爷, 充满了一种传说中的稀罕物种降临眼前的新鲜感与诧异感。
“阿恬, ”段煊的声音听上去有点嗡里嗡气,“你有个熟人来找。”
熟人?
阿恬的第一反应是镇子口的大黄找来了, 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对,大黄作为一条普普通通的土狗, 大约是不可能学会飞的。
可鉴于她在广开镇当了这么多年“女魔头”的辉煌历史, 除了大黄, 她也实在找不出会思念她到千里迢迢找到北海剑宗的人。
“……对方是人吗?”深思熟虑之后,她也只能问出了这么一个颇像废话的问题。
段煊面露难色,也是纠结了半天, 才缓缓摇了摇头。
阿恬惊呆了,难道真的是大黄?
等到她被带到北海剑宗的饭堂单间里,看到正坐在里面悠然品茗的九天玄女时,顿时就明白了段煊当时的纠结。
九天玄女无论是从身份还是从物种上来讲, 都跟“人”没什么关系。
就这么分神思考了一下“仙人到底算不算人”这道高深的哲学问题,少女就被两位师长毫不留情的按到了玄女的对面,她的屁股刚沾上软垫, 就见他俩退出了房间,还贴心的关上了门。
这发展是不是有什么不对?
稀里糊涂的扭过头,阿恬看着自斟自饮的女子,一时间竟不知道对这堪称荒谬的展开说什么好。
“来了?”玄女一副主人家的派头, 也给阿恬倒了一杯,青色的茶汤上余烟袅袅,“你们还真是穷啊,这都是什么破茶。”
嫌我们穷就不要自己喝的那么起劲!
阿恬一下子把茶杯砸到了桌上,正打算来个气势汹汹的开场,就见九天玄女从自己的斗篷里拿出了几个油纸包,油纸包一出现,浓郁的香味就在狭小的空间内蔓延。
“我带了茶点,”玄女将油纸包放到了桌子上,现在的她与段煊和李恪面前的她判若两人,“吃吗?”
阿恬看了看九天玄女,又看了看桌上的点心,咬着下唇思考了片刻,“……吃!”
听到意料之中的回答,玄女嘴角微翘,依稀是个笑容,她伸出手打开包裹着吃食的油纸,“怎么?不怕我毒死你吗?”
“你才是,”阿恬叼着筷子反击道,“你敢出现在我面前,就不怕我直接一剑捅死你?”
“怕啊,怎么不怕,”玄女把热气腾腾的糕点推到了少女的面前,“你碧霞元君有几分本事,我还是很清楚的。”
阿恬毫不客气的夹起了一块塞进了嘴里,一边咀嚼一边含混不清的说道:“说吧,你把李师叔怎么了?”
玄女闻言轻轻瞥了她一眼,目光流转之间,端的是风情万种。
“李师叔进门后一眼都没有看你,与其说不屑一顾,更像是刻意隐忍,你把人得罪的不轻啊。”
“我只是帮了他一把,我不喜洛荔,可她也确实算是我的转世,我作为原身,自然也要收拾她留下的乱摊子。”玄女冷静的说道。
“这可真是不负责任的说法。”阿恬也笑了,只不过,这是一个属于碧霞元君的冷淡笑容。
自打进屋看到九天玄女,她就知道了这位老熟人是有备而来,洛荔与她的那笔烂在北海剑宗几乎闹得人尽皆知,可仅从此次会面来看,洛荔在这具身躯上竟消失的一干二净,干净到像是从未存在过。
能做到这种地步唯有一种可能——作为九天玄女的前世割裂了名为“洛荔”的今生,并且杀死了后者。这也意味着,属于洛荔的爱恨情仇,全部烟消云散了。
这是一个非常巧妙地计策,完美的钻了天道残缺不全的漏洞,就是执行起来颇有难度,可看她现在的样子,恐怕已经全部顺利解决了。
“让我来猜猜你做了什么,”阿恬又往嘴里塞了一块点心,“第一步就是让‘剑修洛荔’的身份消失,这很简单,修仙界还能记住洛荔以前容貌的不过五指之数,你只要用自己的真容出现,就不会有人把你们联系在一起,时间久了,‘洛荔’自然就消失了。”
玄女又为她倒满了茶杯。
“第二步,让与洛荔纠葛最深的人承认你并非洛荔,”少女的眼睛死死的盯住她,“我那个傻瓜师父,自小生长在北海剑宗,纠葛最深的人自然也在这里,一个是她的嫡亲师兄,一个是爱慕于她的师弟,从李恪师叔的反应来看,你已经得手了吧?”
“啪!啪!啪!”玄女抬手鼓了三声掌,“不愧是碧霞,我就是喜欢你这个聪明劲,跟聪明人说话总是很省事。”
“没错,我故意刺激李恪和段煊,就是为了让他们否认我与洛荔的联系,当我和她的联系彻底撇断的时候,在这天地之间,我就是我而已了。”
她说着,夹起一块糯米饼送到了白恬的嘴边。
“现在的天道残缺不全,用这种小计策骗过它并非难事,只要它认定了九天玄女与洛荔是两个人,其他人的想法又有什么用呢?”
这样一切就都说的通了。
只要天道认定了九天玄女仅仅只是九天玄女,原本洛荔惹下的债务自然就落不到她的身上。
洛荔是北海剑宗的叛徒,而九天玄女点化了祖师爷,是北海剑宗的恩人,是以,宗主和李师叔也只能将后者迎进山门,以上宾身份进行款待。
这是一步绝妙之棋,一下子就将死了整个北海剑宗,甚至包括白恬本人。
如果天道崩解,她就算把这个讨厌女人的脑袋砍下来也没人管,可偏偏,有一颗道种归位了,那一颗道种成为了维持这个世界的最后一丝天道,只要她敢动手,天罚稍后就到。
毕竟点化道统是大恩,决计没有恩将仇报的道理。
阿恬没有张嘴,她已经没太有胃口了。
“碧霞,我知道你讨厌我的所作所为,”玄女维持着动作没有动,“可我主掌军略,就像你断人间善恶,都是天职所在,乱世成就军神,纷争造就辉煌,我诞生于此,改无可改。”
阿恬还是没有张口。
“别闹别扭了,好姑娘,”软化了语气,玄女小声哄道,“吃完这一口,就来听听我的计划,毕竟在面对仙界那群冒牌货的立场上,咱们还是一致的,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