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煊顶住压力强迫自己又往前了几步,然而这几步的距离,就像是一道分界线,让他来到了截然不同的世界。
威压消失了,痛苦也消失了,反而是前所未有的轻盈与舒畅包裹着他的身体,某种与灵力截然不同的陌生力量充斥着莹白双手方圆一丈的范围,渺渺的乐声从四面八方传来,每一个音符都熨烫到了他的心底。
段煊突然就明白了刚才的雷劫代表了什么。
那是登仙劫,唯历劫难,方能登仙。
作为北海剑宗的弟子,段煊见过许多师长渡劫,可他从来没有想过自己这一生,竟然还有能看到弟子渡劫的机会。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拍着大腿笑了起来,笑的直弯腰,觉得这件事情有趣极了。
修士千方百计想成仙,神仙宁肯转世也要为人,而双方兜兜转转最后竟然还成了一回事。
神仙做了人,人想当神仙。
“世人都晓神仙好,谁知神仙真不少,”他喃喃说道,“反正这下子,我海剑宗最菜宗主的名声是跑不掉了,师父、徒弟都飞升了,唉……愁死个人哎。”
恐怕他是建宗以来第一个又送别师父又送别徒弟的废柴宗主了。
北海剑宗,段煊最菜。
真是想想就糟心。
想在这里,他干脆一屁股坐到地上,开始发起愁来。
没有进入仙乐范围的人自然不知道自家宗主关键时刻又欠抽了,实际上他们也没心思去管他了。
分出一部分力量化为登仙劫后,雷劫的力量就削弱了许多,这就给了水龙极好的机会,海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被剑意抽走,若是继续下去,或许岛上的所有人都将有幸目睹一次“北海干涸”的奇景,无法计数的海水悬浮在高空之上,那壮观的景象让人不由得心生惧意。
“真是搞出了一场大动静啊,”玄女抬头注视着沦为战场的天空,语气冷静的仿佛她与这一切毫无干系,“辟胥一直是我最得意的弟子,哪怕我基本没在他身上画什么心思。”
北海剑宗众人保持着沉默,玄女于这片风雨飘摇之中为他们撑开了庇护伞,可在场的每个人都很清楚,双方之间的壁垒就像是玄女身周的一圈空地,在无形中越加坚固。
九天玄女点化辟胥,本来是无上的恩德,可北海剑宗会有今日之难,也全拜玄女所赐,双方之间是恩是仇,已无法用一言两语说清,而恩仇之间,亦无法简单取舍。
“娘娘,”最后还是郭槐打破了沉默,这位北海剑宗大总管已经召出了自己的斩马剑,随时做好了奋力一搏的准备,“您传下了剑修一脉的道统,作为后世子孙,您就算要咱们的命,也万万没有不给的道理,可就算是要咱当鬼,也请让咱当个明白鬼。”
“今日发生的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
似笑非笑的瞥了郭槐一眼,玄女理了一下鬓间的碎发,就在其他人以为又将迎来一顿讥讽时,她还当真给出了解答。
“黄帝与蚩尤之战,我相信你们没人不清楚,”她仰望着天空,慢悠悠的讲道,“最初时,黄帝九战九败于蚩尤,后黄帝于王屋山琼林台摆出祭坛,向昊天上帝祈求了整整三日,吾师西王母受天帝之命,遣吾助之,授与奇策,遂定鼎天下……以上说的都是冠冕堂皇之言,自然算不得数。”
这等上古秘闻可是错过这村便再无这店,就算对玄女的心结逾深,散在周围的弟子们还是悄悄竖起了耳朵。
“我那时年轻气盛,对于屡战屡败的黄帝不屑一顾,”玄女的脸上露出了追忆之色,“只是我违抗不了天帝的谕令,又心有不甘,便决定让黄帝多吃些苦头。”
“于是,我派遣共工襄助蚩尤,想着若是黄帝不济,败于蚩尤之手,也怪不到我的头上。”
说到这里,她轻笑一声,“说来也可笑,我那时心中对天帝不满,故而显露神通来博得凡人的崇拜,想要在凡间取而代之,可又怕事情败露,无法重回天庭,就给自己寻了一条退路。”
“那时仙界与凡间相通,这才有了后来的刑天杀上天庭,可也不是没有不尊法纪的仙人被驱逐的先例,为此,我需要一个能够凭一己之力就能打开两界通道的人。”
“难道……”谭天命忍不住出了声。
“仙灵的力量来自于天地与使命,穷其一生,我的力量也不会有哪怕一点一滴的进步,而辟胥,就是我千挑万选之后找到的最佳人选。”
玄女眺望着指挥水龙的巨剑,微微点了点头,“他生于九黎,天资聪颖,并且重情重义,绝不会辜负我的苦心。”
“你看,”她扭头对郭槐说道,“我的眼光一直很准,辟胥也从不会让我失望。”
“仙界的大门,要重新打开了。”
像是为了应证玄女的话,于九天之上激烈交锋的巨剑和天雷终于分出了胜负,北海之水汇聚的龙群发出了一声声宛如海涛声的长吟,对着萦绕在仙界周围的九天清气和雷劫发出了最为迅猛的攻击,咆哮的水龙带着怒涛拍岸的气势,撞上了岌岌可危的屏障!
霎那之间,一切都静止了一瞬。
等到时间重新流动,倒悬于天际的海水轰然回落,巨大的轰鸣声响起,万吨的重压从天而降,却又巧妙的避过浮空岛重回了海床。
而在水龙冲击的地方,一柄月白色的巨剑,牢牢的刺进了仙界的屏障之中,而无数道裂缝,正在它刺入的地方滋生。
“啪!噼啪!”
物品碎裂的声音不绝于耳,一道道流星一般的黑影逐渐于裂缝处汇聚,似乎他们也在等待——等待着屏障小时的那一刻。
与此同时,浮空岛上,坐在地上的段煊像火烧屁股一样猛然跳了起来,转身头也不回的往九天玄女撑开屏障的方向跑去,而在他背后,两只白皙色手臂又动了起来,它们死死按住地面像是支撑着什么,而在它们后面,一个土包正在缓缓升起……在升到最高点时,干脆的直接炸了开来!
“轰!”
段煊被身后的冲击直接撞飞了出去,泥块打在身上痛的要命,他在空中调整姿势,单膝支撑着落了地,膝盖顿时就是一阵剧烈的疼痛,他不用看都知道自己的右膝八成是碎了。
没有理会很可能碎掉的膝盖,他忍着疼抬头望去,就见到原本的土包和手臂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则是一道纤细高挑的身影,正是本该被天雷劈成灰烬的白恬。
散落的及腰长发,月白色的飘逸罗裙,她看上去与之前别无二致,却又感觉大不相同。
然后,她对着九天之上碎裂的屏障和蠢蠢欲动的黑影遥遥伸手,咸湿的海风吹起了她如瀑的长发,就在这时,段煊听见她说:
“剑来。”
第118章
阿恬说, 剑来。
出现在她手中的却并不是剑,而是一望无尽的火海,黑色的火焰跳跃在苍穹之上, 像是连云朵都已点燃, 雀跃的火苗铺展开来,倒映在北海之上, 于碧蓝之中催生出道道鬼影,而就在火海成型的刹那, 本就到了强弩之末的仙界壁垒彻底破开一个口子。
破开了阻碍的巨剑发出了一声带着欢喜的清啸, 穿过敞开的洞口, 掠过查看情况的数位仙人,锋利的剑气擦着他们的头皮飞过,惹起了一片惊呼和骂声, 然而他们也只是嘴皮子上动动,谁也不敢真的去与长剑比划比划,只能眼睁睁的看着长剑飞向仙界的深处。
除了少数几个还在交头接耳以外,大部分的仙人都将目光投到了屏障上无比显眼的窟窿那里, 有一个大着胆子迈开步子走过去,将手试探着伸出了窟窿——没有阻碍,没有天雷, 手臂就这样轻轻松松的穿过了屏障到达了凡间。
“咕嘟。”
这名小仙下意识的吞了一下口水,然后的猛的把胳膊收了回来,蹲在了地上开始大扣喘气,而原本旁观的仙人们则争先恐后的涌向了缺口。
然而, 这些第一批逃出仙界的仙人却在钻出洞口后就再也没能回来。
“啊啊啊啊啊啊啊!”
哀嚎声出自最糟踏出壁垒的仙人,他跑的最快,走的也最远,因此,所有人都目睹了他一头扎进火海里的景象。
黑色的火焰如附骨之蛆盘旋而上,顷刻间便将他正个吞没,只留下一个歪歪扭扭的人形在火焰中若隐若现——只是一眨眼的功夫,他就被烧成了灰烬。
这只不过是第一个,当一涌而出的人群发现情况不对时,火焰已经阻断了他们的后路,有人当机立断就要硬冲回去,就发现离开了仙界后的身体异常沉重,坠的人一路向下,投奔至火焰的怀抱。
同伴被活活烧死的悲惨景象阻止了这些安逸了多年的仙人们的脚步,他们开始观望,怀着恐惧和震惊。
很明显,有人并不想让他们离开仙界。
第一个确认了壁垒缺口的小仙将自己窝在不起眼的角落,警惕的目光扫过经过自己身边的每一个人。
他名为青霖,在天道崩解之前,曾是紫洲府的仙童,可惜天道消失之后,东华帝君闭门谢客,也把他们这些往日的追随者统统驱离,他才不得不抛弃了往日的高傲,开始学会在夹缝中生存。
“我敢打赌,那些迫不及待的家伙里有那种人。”另一名小仙凑到了青霖的身边,小声的跟他咬耳朵,显然二人极为熟稔。
闭门谢客的仙人并非东华帝君一个,几乎是在一夜之间,仙界大部分的仙童和仙娥都失去了靠山,仙灵一脉也逐渐示弱,为了能在形势越发严峻仙界生活下去,这些不起眼的小仙们只得抱团取暖,久而久之倒还真的成了一小股暗中的势力。
有了势力自然就会或多或少听到一些往日不知道的风声,很快,他们或多或少的察觉到了一些仙人身上荒谬的变化,有些性情大变,有些则是越发深居简出。
见识的匮乏让这群小仙看不出种种变化下的可怕真相,可他们还是给对方起了“那种人”这样语焉不详的绰号,用来与其他仙人作区别。
瞥了同伴一眼,青霖没有急不可耐的去赞同后者的怀疑,这么多年在仙界求生的经验让他养成了绝佳的耐性:
“现在汇聚在这里的充其量不过是小喽啰,真正的大人物总是稍后才到。”
在如今这个表面祥和实则暗流汹涌的仙界,与其去当吃螃蟹的人,不如跟在大人物身后捡些残羹冷炙——三百多个辗转反侧的日日夜夜早就让他抛下了无用的自尊和骄傲。
果不其然,在半柱香的等待和观望后,熟悉的仙乐响起,两排身穿紫色纱衣的仙娥列队从远处飞来,她们手持花篮,一边飞舞一边抛洒花瓣,乍看上去,竟好似百花齐放。
这支纯粹由紫衣仙子组成的漫长队伍在打头得仙娥的带领下落到了地上,正款款向屏障缺口处走来,随着她们的不断靠近,聚在一起的小仙们终于得以看清被仙娥簇拥在最中央的是什么东西——那是一座纯金的轿撵。
而在这座奢华轿撵上闭目假寐的是一名异常清贵的紫衣青年,在他露面的一霎那,在场众仙不少已经开始恭敬的弯腰行礼,就连屏障外传来的哀嚎声都在此刻小了不少。
没有人不认识这名青年,也没有人会不识相到去引起这名青年的注意力。
中天紫微北极太皇大帝,四御之一,万星之主,在后土仙逝、勾陈闭关的眼下,他便是整个仙界仅次于玉皇大帝的二号实权人物,旁人轻易招惹不得。
队伍在屏障缺口前彻底停下了,仙娥们挎着花篮围到轿撵周围,整齐划一的跪坐下来,铺展在地上的裙摆连成一片紫色的花海。
紫微星一直都是帝王的象征,顺带着连紫微大帝也是四御里最热衷于展示自身地位和权柄,这一点与他深居简出的胞兄勾陈帝君大不相同,就连玉皇大帝也甘拜下风。
假寐的青年缓缓睁开了眼睛,就连他的眼中都有着万丈霞光,令人不敢逼视。
“怎么回事?”
紫微的声音并不清朗,反而声线很是沙哑。
面对帝君的疑问,众仙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没有一个有主动释惑的意愿,只得站在原地维持着恭敬的姿势。
“怎么?这还有什么不能说的秘密不成?”紫微嗤笑一声,“不说也好,你们就继续跪在这里,一直跪到说为止,我有的是耐心和时间陪你们耗,反正近日也甚是无聊,不如一起陪我打发时间?”
此言一出,在场的仙人脸色俱不好看,紫微大帝的招摇和任性是出了名的,若是让他不快,直接被扔进外面的火海也不是什么稀奇事,事实上,自从北斗七星君出事,勾陈大帝也闭关后,他行事就越发乖戾,性子上来了就连玉帝的面子也不买,比起帝君倒是更像是魔头。
紫微已经入了魔——仙人之间多多少少都传过类似的碎嘴。
青霖努力将自己的身体缩到了最小,紫微大帝在天道崩解前也经常出入紫洲府拜访东华帝君,是以也多次见过当时身为看门仙童的他,他并不害怕紫微大帝,他害怕的是会被紫微大帝认出来。
他有着绝对不能被叫破身份的理由。
不着痕迹的用眼睛余光扫过四周,青霖毫不意外的在恭敬的群仙中看到了令人胆寒的身影:
凸脑壳、白胡须、慈眉善目,还有鹤发童颜,如此特征,除南极仙翁外不做他想。
代表着长寿的南极仙翁在仙界出了名的受欢迎,几乎每位仙灵看到他标志性的大脑门和长拐杖都会发自内心的舒畅起来,试问,谁不喜欢能为自己延年益寿的福星呢?
很可惜,青霖不喜欢。
只不过他不喜欢的并不是南极仙翁,而是隐藏在仙翁皮囊下的那头凶残怪物,就像是三百多天前那场开启所有灾难的宴会和只剩下一张皮的镇元大仙。
青霖心中埋藏着一个秘密,这个秘密让他夜不能寐,寝食不安,只能用装傻充愣去躲避敌人的追击。
没事的,他安慰自己道,对方那日充其量听到了你的名字,可他不知道你的脸,只要无法对号入座,你就是安全的。
青霖以前不叫青霖,好在知道他真名的除了几个高高在上的大人物,基本都死的死,逃的逃,竟也让他就在对方的眼皮子底下蒙混了这么久。
他所保守的秘密,就是他的梦魇,在这旷日持久的折磨中,他不是没想过找到东华帝君将自己所看到的一切和盘托出,但他清醒地意识到,对方既然已经知道他当时在场,就必然会死死盯住东华帝君的动向。
找东华帝君等于自己送上门,可除了他服侍了多年的帝君,诺大的仙界,他竟也没有第二个可以信任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