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他作势要走, 转身的时候瞄到了沉默不语的阿恬, 像是想到了什么,脚步一顿, 竟又转过身来,“这不是元君吗?不知昊天陛下交代之事办的可还顺利?”
阿恬自然不会知道假扮自己的烛龙到底被玉皇大帝布置了什么任务, 反正布置了什么都不妨碍自己打爆那厮的狗头。
这是一次试探。
她立即就明白了南极仙翁的用意, 他在怀疑自己并不是之前离开仙界的“碧霞元君”。
想想也是, 句芒当初是撬开烛龙脑袋找到玉帝谕令才得以回到的仙界,也就是说,“碧霞元君”本来就拥有穿过仙界屏障的依仗, 根本不需要借助被临时打穿的缺口。
既然碧霞元君不需要依靠这个缺口,那么她自然也不会出现在缺口处。
顺着这个思路下来的话,阿恬自己都觉得自己可疑。
那又怎么样,她可是能拿着尤在滴血的万劫对着句芒理直气壮的称呼自己为“路过的村姑”的女人。
于是, 阿恬冷淡的“嗯”了一声。
这一声“嗯”的太过玄妙,连发问的南极仙翁都懵了一下。
这一句“嗯”到底是顺利还是不顺利?
一旁的天兵不由自主的纠结起来。
“倘若仙翁尚无他事,我就先走一步。”维持着高冷的表象, 少女扔下这句就抬步向着远处的琼楼玉宇走去,只是在即将与老者擦肩而过的时候,被一根斜过来的桃木杖拦了下来。
“元君请留步,”回过神的南极仙翁笑呵呵的说道, “老朽多年未曾离开仙界,不知凡间有何变化,今日难得巧遇元君,不如去老朽那里煮雪烹茶,说个尽兴?”
阿恬的眉头不自觉的皱了起来,透过斗笠垂下的薄纱,她能看到南极仙翁油光铮亮的脑门,上面写满了“不怀好意”。
“不了,”她诚恳的拒绝道,“我怕喝穷你。”
这句话说的实在情真意切,听的南极仙翁脸皮一抽。
他这么一抽,就让阿恬瞧出了破绽。
南极仙翁是大名鼎鼎的寿星公,一向以百岁老人的模样示人,这也意味着他会弓腰驼背,身高也会随着弯曲的腰杆打了一个大折扣,而白恬本就生的纤细高挑,二者站在一起时,她竟硬生生比他高出了半个头,能够勉强瞅见后者的脑瓜顶。
寿星公的脑瓜顶自然是圆润如意的,如果没有他方才那一抽的话。
南极仙翁大概不晓得,在他面皮抽搐时,脑门的正中间上会出现一道清晰的疤痕,它将他的脑袋完美的一分为二,就像是一道中轴线,偏偏仔细打量的话,又能看出上面遍布着歪歪扭扭的锯齿,像是曾经裂开又被特意粘合到了一起。
这道伤痕昙花一现,在南极仙翁抹平嘴角的时候就消失无踪,迅速的像是单纯的眼花。
阿恬知道,她没有眼花,那是道真真切切存在的伤痕,就像是眼前慈祥的老人面皮底下隐藏着一头正对她虎视眈眈的野兽。
不知怎的,她猛然想起了木德星君的一句无心之言:
“镇元大仙被人掏的只剩一张人皮,被埋在了五庄观的土里。”
只剩下一张皮的镇元大仙和疑似沦落到同样境地的南极仙翁。
这难道是巧合吗?
必然不是。
可要说这件事保准是异兽所为。
那也未必。
因为异兽,是可以轻松取代仙灵的。
天道、仙灵、异兽,说白了其实是同一种东西,都是天地灵气自我繁衍的结果,山川草木的灵气汇聚成异兽,天地阴阳之气造就了仙灵,而当这些力量积累到了极致,天道应运而生。
从本质上,三者毫无差别。
因此,异兽可以取代仙灵,仙灵能够进化成天道,而二者中的任何一方,都可以通过吞噬道种加入到争夺天道身份的残酷竞争之中。
当道种被屠杀并被吞噬,新的天道就注定只能在异兽和仙灵之中诞生。
因为,凡人根本就无法融合道种,更别说成为天道了。
合道,合道,这本来就是修士迄今为止无人达成的终极目标。
“奇怪,真奇怪。”
她喃喃自语,觉得自己抓到了灵光一闪时留下的小尾巴。
“什么?”南极仙翁显然没想到有人在这种关口还会走神,很是吃了一惊,随后,他就被阿恬直接扒住了脑袋。
“异兽取代仙灵的方法非常简单,”她按住了后者脑门说道,“只要将挖出来的命牌直接塞进身体里就行了。”
“可你的方法不一样。”
“传说,将猎物的血肉掏个干净,再趁着热血未干糊到身上,就可以让猎物的外皮紧紧地附着在自己身上,柔软贴合的像是第二道皮肤,然而这个方法麻烦又血腥,实在不是首选之方。”
“既然异兽取代仙灵的方法如此简单,也就没有人会大费周章的选择吃力不讨好的办法,”手指划过伤痕存在的地方,阿恬注视着被明显冒犯了可还笑眯眯的南极仙翁,“不是仙灵,也不是异兽,身上更没有修士的气息……你这家伙到底是什么东西?”
“真是令人吃惊,”后退一步挣开禁锢,南极仙翁还是那副慈祥的模样,“我还以为你会虚与委蛇一阵子呢。”
“没有必要,”少女干脆的答道,“假如我的猜测是真,你从一开始就认定了我并非‘碧霞元君’,因为你很清楚,原先的‘碧霞元君’到底是谁。”
为什么南极仙翁要千方百计的拦下她?为什么他一定要一再试探?
答案简单的有些过火:他从一开始就和烛龙是一伙的。
烛龙可以扮演碧霞元君,阿恬也可以扮演碧霞元君,但是阿恬扮演不了烛龙,所以,她能骗过守卫缺口的天兵,却骗不过早就心存怀疑的“南极仙翁”。
“元君?仙翁?”
当了半天背景板的天兵十分无措,他不明白为什么两位上仙之间的气氛陡然就变得万分险恶。
“拿下她!”南极仙翁一只手持桃木杖跺地,一只手指向了阿恬,“她是假冒的元君!”
天兵悚然一惊,下意识的举起长矛对准了少女的方向,很显然,比起刚从凡间回来的阿恬,他潜意识里更愿意相信一直呆在仙界的南极仙翁。
而在他举矛的一瞬间,阿恬已经当机立断的选择了一个方向飞射而出。
既然混不进去,咱就硬闯吧。
这是阿恬登仙后第一次使用御剑术,火焰凝聚成了万劫黑色的剑体,仙气的灌入让它拥有了风驰电掣般的速度,久违的飞行显然让万劫小祖宗异常兴奋,长长的火光汇聚在剑尾,在空中留下了一道道绚丽的痕迹。
坐在玄色长剑上,她扭过头,看到了身后逐渐成型的大片黑影,用脚趾头想都知道是逐渐凝聚的追兵。
“事先声明,我是一名娴静的大家闺秀。”
她爬了起来,一脸忧伤。
“为什么每个人都要逼我动粗呢?”
说着自己都不信的鬼话,阿恬控制着万劫绕开了越来越近的琼楼玉宇,在与一座高塔擦肩而过的时候并指为剑,将这座归属不明的华美塔楼拦腰截断,噼里啪啦得断裂声响起,失去了支撑的半截盖塔直接倒了下来,砸在地上发出了巨大的轰鸣声。
趁着烟尘四起的空档,阿恬调转剑头,指挥着火焰长剑向着完全相反的方向继续疾驰,而自己则直接从高空中一跃而下!
狂风吹的她身上的衣袍猎猎作响,失重感带来了精神和肉体上的双重刺激,戴在头上起遮蔽作用的斗笠被直接掀翻飞远,阿恬放任自己下坠,在快要着地的时候再次并指为剑,重新化为火焰剑镯的万劫上流光一闪,万千剑气向着地面射去,借着剑气带来的缓冲,少女在空中翻了个跟头,稳稳的落在了坚硬的地面上。
几乎是在落地的同时,阿恬就察觉到了投在自己身上的视线,她脚下一蹬,整个人腾空而起,剑指再出,削掉了遮挡视线的灌木,而她动作不停,于空中一扭身,下落时就准确的用一只膝盖压住了窥探者的腰部。
“呀!”
带着些许生嫩的呼声响起,阿恬一只手揪着身下只认定的头发强迫后者抬起头,举看到一张被抹的面目全非的脸,干裂的黄褐色泥块从他脸上不断掉落,可就算是这样,她也凭借着出色的视力认出了后者的身份。
“……木隅?”
阿恬不太确定的唤道。
第123章
“我猜, 她已经碰上木隅了。”
玩味的女声被淅淅沥沥的雨声所遮盖,九天玄女拎着酒葫芦走到了屋檐下,看着廊下汇聚成溪的雨水, 坐到了沉默不语的青年身边。
“木隅是个单纯听话的好孩子, 还真的为了偷酒喝潜入了宴会,也不枉我特意告诉他五庄观的酒窖在哪里, 平日里师父里约束弟子甚严,连带着东王公门下也不能幸免, 偏偏仙界中人哪个不是酒鬼, 怎么忍得住的肚子里的馋虫?”
这么说着, 她拔开了酒葫芦的塞子,勾人的酒香从里面飘了出来。
“这是洛荔埋的酒,埋的时候她还是个前途无量的天才, 可惜,最后白白便宜了我,”九天玄女晃了晃酒葫芦,把它递向一旁的青年, “啊,真是好酒,来一口?”
白心离没有抬手, 他望着逐渐被倾盆大雨浇灭的火海,那里正慢慢露出漆黑的天幕。
“就算这么看也看不到你的心肝宝贝儿,”自讨了个没趣的玄女自己喝了一口,眼睛半闭, 流露出了几分妩媚之色,“若我所料没错,她现在已经与可怜的小木隅碰上了头,若是运气好的话,还能从小木隅嘴里听到一小部分真相。”
“部分真相?”白心离第一次正眼看向她。
“对,部分真相,”玄女将散落的鬓发挽到耳后,笑的恣意,“这世间没有人能做到全知全能,每个人要弄清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就够难了,哪里还能顾得上别人,这可不就是……部分真相吗?”
白心离微微皱眉。
“说到这个,勾陈陛下,哦不……白道友,是这么称呼的吗?”往青年身边凑了凑,九天玄女对着他吹了一口酒气,她做这个动作的时候倒是有了几分洛荔的影子,“你看,趁着另一位白道友不在,我们来做一个交易吧?”
雨下的越来越大了,哗哗的水声似乎能够遮掩住这里所发生的一切。
“就像我说的那样,每个人都抱怀着属于自己的部分真相,只有当所有人的故事都拼凑在一起,才能还故事一个原原本本的面目。”
女子的手指灵活的在葫芦上敲击着,配合着叮叮咚咚的水声,倒像是在弹奏不知名的乐曲。
“我知道,白道友你也有着自己的部分真相,凑巧的是,你的那一部分正好是我迫切想要知道的。”
“不如我们来做个交换吧?用我的故事,来换你的故事,公平的很。”
公平?
白心离站起身,迈出一步错开了身畔快要贴上来的女人,后者扑了个空也不尴尬,而是趁势抬起一条腿踏在门槛上,另一只脚在空中乱晃,配合着下面林立的院舍,仿佛是脚踏着大地。
二人此时就在白心离位于弟子院舍最顶端的房间门口,向上是恒古不变的星空与苍穹,脚下是已经陷入沉睡的院舍,简直没有一个地方能比这里更适合倾诉秘密了。
九天玄女拿起葫芦灌酒的动作像极了洛荔,在白心离的记忆里,洛荔师叔就总是喜欢在下雨天喝酒,每次一喝就会醉上一整天,一开始其他人还拦一拦,时日久了,就随她去了,反正修士也不会被简单醉死。
洛荔已经消失了,在这种时候她残留的部分被故意放出来,也只是为了能勾起白心离的熟悉感放松警惕而已。
她可以用洛荔去刺激李恪,自然也能用洛荔去麻痹白心离。
“为了表示我的诚意,就由我先来说吧,”玄女垂下了眼眸,“我相信你也从我之前的话里听出来了,五庄观的宴会本是一场特意布置的杀局,只不过,那晚本该死去的并不是北斗七星君,而我这个始作俑者也不会沦落到如此境地。”
大概是因为她提到了北斗星君,白心离原已迈出去的步子又收了回来,鞋尖在这一来一回之间无法避免的沾上了水渍。
“为什么?”他问道。
“我不知道,”玄女干脆的回答,“因为这正是我所缺失的部分。”
“这话说出去恐怕不少人都会哈哈大笑,”她看向了窗外的雨幕,“总是耍人的九天玄女,也被旁人耍了一回,这恐怕……就是我之前所作所为的报应吧。”
“不足为奇,”白心离说道,“你本来就算不上聪明人。”
这是女子万万没有想到会听到的答案,她甚至因震惊而维持不了风情万种的仪态,如果这句无稽之谈不是从积威甚重的勾陈嘴里说出来,恐怕她的反应就不仅仅是震惊了。
九天玄女,军略之神,将整个凡间进程玩弄于股掌之间,但在白心离眼里甚至连“聪明人”都算不上。
白心离的想法,在某种意义上就是勾陈的想法。
玄女忌惮着勾陈,而勾陈却从来没把她看在眼里。
这可真是偌大的讽刺。
第一次,这名艳冠仙界的女仙放下了苦苦支撑的仪态,也抛开了故意装出的姿态,她将手里的酒葫芦扔进雨里,葫芦砸在门前的台阶上,酒液流出混进了雨水之中,浓郁的香气也很快被咸湿的海风吹散。
“我不懂,”游刃有余的笑容从她脸上消失了,玄女如今的神态大概可以用冷若冰霜来形容,“请道友为我解惑。”
不去声嘶力竭的质问,大概是她最后的克制了。
或许白心离自己都不知道,他这句话是怎么样戳在玄女的心上,引爆了她压在顶底的种种怀疑和恐慌。
就算万般不愿承认,对于九天玄女而言,无论是上辈子的惨死还是这辈子作为洛荔的失败,都令她如鲠在喉,都是她高傲的自尊心不允许出现的失败。可是这些话,都是夜深人静时才会冒出来的锥心之言,是她在四下无人时的自我追问,是必须用连接不断的胜利去掩盖的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