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盛夏,不了解的人,可能会觉得她冷淡而循规蹈矩。
但其实他一直知道,盛夏就像是一只蛰伏的凶兽,这只兽懒洋洋的盘卧着,看起来很好脾气,但其实内心孤独而冷傲,她会在某一刻睁开眼,飞扑而上。
毕竟她是只豹子,盘卧着再无害,也不是猫。
沈纪年低声应了句,“好,有事打我电话。”
第56章
以前总觉得在一起就不会分开,其实哪怕最亲密的人,也有分别的时刻。
盛夏第一次离开沈纪年这么久。
很不习惯。
晚上睡觉的时候,习惯性去找他,翻个身,胳膊捞了半天却没捞到他,一激灵醒了,怔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自己离他上千里。
几个人到了岛上,住在一家旅游度假村的酒店套房里,五个人,三个女生住一间,费逍教授和那位男记者住一间。
盛夏半夜醒了睡不着,从榻榻米上坐起来——因为床不够,盛夏个子小,主动要求睡在飘窗的榻榻米上。她把窗帘稍微拨开了一点,盘腿坐着看夜景。
然后把相机找出来,架在窗台上,想着拍星空,却不小心翻出来沈纪年的照片,他不爱照相,一对着镜头就会很严肃,有时候眉头甚至不经意会皱起来,看起来凶巴巴的。
盛夏刚学摄影那会儿特别喜欢拍人拍物,室友拍腻了,就拍他。
大多数是偷拍。被他发现了就撒个娇,这么多年过去,她终于也是个会撒娇的女孩子了,不过也只对他撒得出来。沈纪年是拿她没办法,实在生气就揉她脑袋,顶多没收她相机。最多也就如此了。
很难拍到他笑的照片,多数是肃着一张脸,或者面无表情。抓拍的时候倒是们拍到不少有意思的照片。
盛夏记得有一次是在公交车上,他比她早两站上车,盛夏上去的时候,公交上人不多,他坐在后排的位置,低着头在看一份报纸,盛夏抱着后门旁边的柱子,举起相机拍他的手,他的手真的好看,修长匀称,骨节分明,加上一层滤镜,或者单纯调个光影,拍出来就是海报的质感。盛夏有时候会抓着他的手反复捏着把玩。
沈纪年像是有知觉似的,抬起头来看她,偏头蹙着眉,伸手在镜头前挡了挡,然后冲她招手,“过来。”
盛夏笑了笑,放下相机,蹭去他身边坐着。
他把报纸合上塞到她包包的侧袋里,握住她的手捏了捏,问她,“拍了什么?给我看看。”
盛夏献宝似的把照片调出来给他看,大光圈,手部特写,趁着刚刚过桥洞的时候拍的,光刚刚好从他侧边切过去,一半迎着太阳,一半隐在黑暗里,她调高了对比度,效果出奇的好。
他笑了笑,揉她脑袋,盛夏偏着头看他眉眼里的笑意,央求道:“让我拍个正脸吧!你笑一笑。”
他不同意,盛夏就一直磨他,捏他手,抱他胳膊,甚至悄悄亲了他下巴,磨到最后他没脾气了,还是答应了。
只是他大概真的有镜头恐惧症,一对着镜头完全笑不出来,勉强扯着唇角也显得僵硬,盛夏换了好几个角度,最后不得不失望地放弃了。
沈纪年看她不开心,低声哄她,“回去给你拍。”然后挠了挠她下巴。
盛夏倏忽又笑了。
然后觉得很没有面子,偏过头去,憋了好一会儿,又回过身抱住他的胳膊,轻声撒着娇说:“你对我这么好,让你女朋友知道了,不太好吧?”
她声音不大,公交车上人也不多,但好几道目光若有似无地飘过来,带着点儿一言难尽的感觉。尤其刚刚一直偷偷瞄他的两个女孩子,眼神里顿时多了点儿“长得好看的果然多渣男”的感慨。
沈纪年一脸石化的表情,顿了好一会儿,抬手抚了下她的脸,轻声说:“你怎么又忘了,我只有你一个女朋友啊。”他勾着她脖子,额头抵在她太阳穴上,叹息地说了一句,“乖,没关系,你的病一定会好的。我会一直陪着你。”那声音幽幽转转地缭绕在她耳边,低低的耳语声,盛夏几乎要入了戏,沉默地看着他,确切像个精神病患者一样,莫名其妙地说,“那你怎么不牵我的手啊?”
他倏忽笑了,抓了她的手,握住搁在腿上。
盛夏又感受到了其他人的目光,惋惜中夹杂着同情。还有一点点的羡慕。
傻瓜女友和她的深情骑士。
这下换盛夏石化了,继而觉得有点儿不好意思起来。他倒是镇定自若,脸上没什么表情,那副深沉的样子,倒是挺贴合剧情的。盛夏轻轻戳了他一下,他偏过头来,扯着唇角对她笑。
他是个很严肃的人,身上总带着点儿与年龄不相符的早熟,不过偶尔也会陪她胡闹一下。
下车的时候,盛夏拽着他的袖子,憋着笑,碎碎念说,“你慢点儿啊,我胸口疼,我喘不过来气,我跟不上啊!”他也不知道有没有被她念叨得头疼,只握住她的书,警告似地捏了捏。等换车的时候,一对年轻夫妻也从刚刚的公交上才来在等下一趟车,太太惋惜地看了盛夏一眼,对沈纪年说:“你女朋友的病一定会治好的。”
沈纪年点了下下巴,说:“谢谢!”
盛夏扭过头对那位太太笑了笑,然后很不好意思地把脑袋埋在沈纪年怀里,不敢再闹了。
*
盛夏把沈纪年的照片都挑出来看了一遍,手、腿、侧脸、背影、衬衫纽扣,都是些特写照……正脸很少。
有几张合照,是用手机拍的,她也导到相机去了。
深夜,寂静的房间,星空,还有沁凉的空调风。
盛夏很想他。
摸着手机好一会儿,也没舍得发消息去骚扰他,他睡眠很浅,晚上睡觉手机惯常是免打扰模式,只开了三个特殊权限,沈姨沈叔叔,还有她的。
以保证无论什么时候,她打电话发消息过去,他都能第一时间收到。
她兀自惆怅着,发着呆,盯着外面的星空,也没了拍照的心思。
身后倏忽响起声音来,“你男朋友啊?”
盛夏被吓了一跳,猛地往旁边缩了一下,就着微弱的夜灯才看清,是同行的女摄影师,一头短发,很瘦,五官立体,几乎分不出性别的帅气。盛夏记得她是叫陈可。
陈可穿着T恤和短裤,说了声“抱歉,醒了看见你没睡,就过来看看。”然后坐在榻榻米上,手撑在身后,身子微微往后仰着看她,又问了一句,“照片上是你男朋友啊?”
盛夏“嗯”了一声。
“长得挺帅的,就是看着挺严肃。”
相机的显示屏里停在两个人的一张合照上,是没多久之前才拍的,那天停电,很热,沈纪年上身穿着一件T恤,下身穿着一条盛夏买给他的沙滩裤,虽然看起来有点滑稽可笑,但依旧掩饰不了他浑身那股冷淡逼人的贵气,坐在客厅的地板上的泡沫垫上,支了个小桌子,盘腿坐着敲电脑,盛夏无事可做,抱了半颗西瓜在他旁边坐着,吃一口,看看他在做的文件,全是艰涩的法学专有名词,什么“买卖不破租赁”“表见代理”之类的,盛夏看不懂,所以觉得很无聊。
后来就把自己电脑扯过来,连上相机开始导图修图。
图修完了,他还是没忙完,盛夏就抱着相机安了支架放在前面,然后拿着遥控坐在他边上摆造型,不敢闹他,自己一个人玩。
只是偶尔他也分神,盛夏托着脸坐在他左手边扮鬼脸的时候,他偏头看她,忽然笑了,问她,“无聊了?”
盛夏正好按了键,所以难得拍到他一次笑脸。
很特别的一个合照。
这张照片盛夏一直珍藏着,每次一看到心情就会变得特别好。
“这张还好,他平时更严肃。”盛夏忍不住笑了笑。
陈可挑了挑眉,“今天一天都没看到你笑,倒是提起你男朋友笑了。”
盛夏愣了愣,歪着头乐了,“大概是因为……我很爱他。”盛夏很少对外人说感情的事,但这个寂静的夜,或许是气氛太适合倾诉,又或者,是她真的太想他,所以对陈可说了这样的话。
陈可啧了声,“大半夜的,能不发狗粮吗?”
第57章
那些热烈的、欢闹的、沸腾的……
情爱。
也未必轰轰烈烈,它可能藏在任何不经意之间。
一个回眸,一个凝视,一句话,一个眼神……
足够了。
没有人生来冷淡。
只是表达的方式不同罢了。
盛夏爱沈纪年,很爱,说出来显得很苍白,但就是爱,爱到骨子里。
“我很爱他,其实说不上来为什么,我小时候挺烦他这种人的,不爱说话,骨子里很骄傲,因为脑子太好使,做什么都比别人要快。”就是那种,别人家的孩子吧!那时候爸爸还去世,妈妈还没改嫁,她还是个被人宠着的小公主,两家人很要好,所以经常能见面,盛夏大概在懵懂的儿童时期对他有过非比寻常的迷恋,所以后来姥姥总拿来调笑她,说她对沈家的小哥哥如何如何。她稍微长大一点,懂得害羞了,就不太愿意往他身边凑,怕被人笑,也因为他实在是不那么平易近人。
可缘分这种东西,谁说得准呢!
盛夏还记得他对她表白的那个吻,清浅的,带着温凉的触感,周围是嘈杂的人群,两个人站在偏僻的阴影里,他微微俯身,在她唇角印下一吻。
没有小鹿乱撞,没有触电的感觉,她只是有点儿困惑,抬起头看他,看他背光下睫毛在下眼睑打下的浅淡阴影,他的眼神深邃而沉静。
广播里在播报入场提醒,三三两两的情侣和闺蜜团从远处走过。
心跳是慢慢上去的,仿佛一瓶被摇晃的可乐,气泡悄无声息地往上涌动,只等拧开的那一刻,“砰”地一生,炸裂开来。
就像后来两个人的相处,感情是一点一点累加的。
慢慢慢慢,堆砌成磅礴盛大的喜欢。
*
陈可竖着躺在飘窗的榻榻米上,头枕着窗台,目光微微向上眺望星空,“我老公也是很严肃的人,从来不爱笑,我那时候很不喜欢和他合影。后来他没了的时候,我才发现,我们只有一张结婚照是一起的。一直后悔。”
陈可沉默了一瞬,或许是在消解悲伤,但大概是不愿意把悲伤的情绪带给不相干的人,她很快又恢复了常色,微微笑了笑,对盛夏说:“你男朋友很幸福。你也是。”
“谢谢。”盛夏看了她一眼,没敢问别的。
盛夏对陈可的印象是什么?有点儿酷,帅帅的,有种模糊性别的英气,不怎么搭理人,身上是那种孤独到抗拒的气质,第一眼看上去,不是很好相处。
就像那种放诞不羁爱自由的独行侠,身上总带着点儿与世隔绝的冷傲气场。
*
半个月后几个人被困在马拉瑞拉,没有睡袋,没有干粮,夜里温度不足十度。不知道有没有救援。
前路未卜。
一群人围着火堆彻夜聊天,那些平常不会说出来的隐秘和伤疤,在这样的气氛下,似乎很容易倾诉。
好像每个人都有点儿不为人知的过去。
陈可和老公是青梅竹马,北京胡同大院里一起长大的,小时候一起洗澡一起吃饭一起上学,长大了一起奋斗一起考学,中间也有过磕磕绊绊,但最后还是顺理成章地在一起了。陈可的老公是学医的,上完大学上硕士上完硕士考博士,家里条件也允许,他也更喜欢学术研究,一直读着书。陈可呢,学摄影的,毕业了供职一家旅游杂志社,底层签约摄影师,天南海北地跑,为了拍一组照片能成年累月地在一个地方耗,这她理想,也不觉得苦,拍到好照片了,也很有成就感。不过各种圈子都有各种圈子的无奈,她这种没得过奖,没渡过金,没有光环加持的,也不过是个普通的摄影师罢了,有时候辛辛苦苦拍了一大堆,主编全给否了,一张也选不上。没名气,没钱,没上升空间。
有一段时间很焦虑,剑走偏锋地想搞点儿大事,去极限之地,拍死亡照片,哪里空白往哪里钻,有时候感觉自己就像个搏命赌徒,胸口憋着一股气,想往上再走走。
磨了四五年,终于靠着一组“绝地回声”声名大起,她跳槽到一家更大的杂志社,主编甚至给她开了专栏。
一切都应该是越来越好的。只是不久后一天,老公出差的时候碰上劫机事故,暴恐组织劫了一架飞往国内的波音787客机,那时候信息交流还远没有现在发达,她知道这件事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据说头舱里坐了几位生化方面的科学家,这次来中国进行学术交流,没想到半路飞机被劫持了。有人怀疑恐怖组织的这次活动是针对这几位科学家。
而其他人,是被波及的。舆论谴责,各国搜救,家属一遍一遍打电话确认消息。
飞机上总共219名人员,包括机组人员和乘客。
一天过去,两天过去,三天过去……
一周过去了。
各国报道和谴责进行了一遍又一遍,人却依旧杳无所踪,失踪了,找不到,是死是活,没消息。
那段时间陈可很煎熬,她在反复失眠中一遍一遍回想和老公在一起的点点滴滴,从牙牙学语,到互承终生,很多细节浮现出来,像丝线,一圈一圈把她心捆上,捆得透不过来气,然后猝然发现,自己有多爱他,爱到无法承受失去,无法面对死亡,整宿整宿地失眠,睡着会做噩梦,会突然惊醒,然后对着沉沉夜色痛哭失声,浑身颤抖。怕突然有消息,又怕没有消息,整个人仿佛被放在油锅里煎煮,皮焦肉烂。
吃很多安眠药,去看心理医生,最后走出来是不想看到婆婆一面要面对失去儿子的伤痛,还要一面安慰开解她。
更令人绝望的是,怀孕了近两个月她毫无察觉,等到知道的时候已经是流产了。躺在医院里哭到眼肿得睁不开,几个护士轮流安慰她。
懊悔,难过,绝望,好像所有的情绪都经历过了,几度陷入抑郁,被家人拉回来了。渐渐明白生活还要继续,她还有家人要照顾,不能垮。
只是性格越来越沉默,无人的时候总是会突然想起来他,就连曾经被她无数次诟病的沉默寡言的性格也变得让她怀念。思念是个十分磨蚀人神经的事,如跗骨之蛆,钻心之痒,无法消解,只能在沉沉黑夜里一遍一遍舔自己的伤口,安慰自己时间能抚平一切。
只是,这么多年过去了,她还没有放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