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灵?~”想到了她,王务实就不自觉的脱口而出了。
田灵听见王务实叫自己的名字,于是又开口催促了一遍,“务实哥,你爹找你呢,好像有要紧事,你赶快过去吧。”
王务实看到田灵那活生生的反应,心里有种说不上来的微妙,他好久都记不起自己这个第一任妻子的脸了,上辈子他就没跟她正正经经的生活过,他早早的走出了王家沟村,成为了村里第一个大学生,出去了他就再也没回来过,而自己这个妻子,没有什么文化,一辈子从来没有出过王家沟村。所以后来,两人的命运轨迹像是两条交错而过的直线,从交点之后就向着不同的方向延伸着,因此,王务实对她的印象越来越淡,淡到后来连她的脸都记不起来,只成了一个模模糊糊的影子,她成了他脑袋里一个遥远的看也看不见的点。
王务实想的时间太长了,田灵抬头看着王务实一动不动的盯着自己,抬手遮了遮阳,冲他弯了弯嘴角,露出一个金色的笑容。
这一个笑容把王务实飘远的思绪拉回来,此刻田灵笑眼弯弯的样子,他觉得自己像是被时间的手用力的一把拽到了那个交点上,那个遥远的看也看不见的点不断的放大,再放大,成了眼前这个活生生的灵动的生命,一个笑着的,沐浴着金色阳光的生命。这个笑容,对于刚刚感觉被全世界都抛弃的王务实而言,实在是致命的一击。她笑了,笑的那么真心热情,她是爱他的,一辈子都在洞察各种人心,有过无数女人的王务实笃定,他看的懂这表情!
这简直是个惊喜,收到了信息的王务实是个行动派,他雷厉风行的从草堆上站起来,屈膝,纵身一跃,从高高的稻草堆上跳到了坚实的大地上。稻草堆挺高,王务实虽然年轻有力,也还是被这落地的一震冲击了一下,王务实感觉到落地的那一瞬,从两个脚后跟上传来的坚实的反作用力,那力道,从脚后跟起,一直向上冲,冲到了王务实的脑袋上,王务实感觉到脑子里又麻又涨又酸的真实感觉。王务实本能的双手摁着太阳穴,想缓解一下这种冲击的感觉。
田灵在旁边咯咯咯的笑起来,笑声像是一震好听的银铃,随风飘来。王务实缓了缓,脑子里的麻木感觉消失,他转头看着旁边这个少女。田灵还是保持笑眯眯的样子,笑的前仰后合,一手插着腰,一手指着他,黑色发亮的麻花辫子从脑后顺到胸前,调皮的随着她前后晃动的身体摆动着,那欢乐的样子弄的王务实心猿意马,王务实的心里仿佛被那发梢挠到了,酥酥痒痒的。
年轻的身体比他自己的脑子反应快多了,王务实不由自主的一个健步冲上前去,拽着她伸出的手一把把她拽到自己的怀里。两个年轻的身体结结实实的抱在一起,王务实一只手紧紧的抱着她,她身体很瘦,王务实鼻间能闻到她身上好闻的肥皂味儿,还有一种阳光晒过衣服的味道,清新干净,王务实觉得从来没闻到过,他之前睡过各种女人,闻过各种香水,但没有一种,让他此刻如此满足,如此安心。他一只手紧紧的放在她的腰后,使劲的往自己的方向收紧,王务实全身都用力的感受着田灵那瘦小的身体被自己包围的感觉。那感觉如此真实,竟不像是梦境。王务实想,这种拥抱的感觉真好,他自觉的把另一只手也穿到后面抱住她,把田灵勒的更紧了。
怀抱里的小女人似乎才反应过来不对劲,开始在他身下挣扎,她像一只不停扑腾的鱼,她越挣扎,让王务实越没有安全感,王务实此刻感觉像是使劲抓都抓不住她,那种失去的感觉让他害怕,让他心悸,就像是他第一次失禁的感觉。他极其害怕,双臂的肌肉鼓起来,努力的收紧抱住她,紧紧的抱住她,不让她跑掉。他的头埋在她后脖颈的位置,脸埋在她的脖子里,贪婪的闻着她身上的气息。怀抱里的鱼儿挣扎的更厉害了,不仅挣扎,还在喊叫,喊叫写什么王务实不知道,也没注意听,他此刻只专注于自己的心,他不想失去她,他刚刚看出来的,她心里有他。被全世界抛弃的王务实此刻急迫的需要这份爱情,这是溺水中自己抓到的唯一一根救命稻草。
不知过了多久,王务实感觉到手臂上一痛,痛觉的本能反射反应让王务实不得不松开了手,他胳膊上的手劲一松,怀抱里的鱼儿嗖的溜走了,王务实还要去抓,“啪!”左脸被狠狠的抽了一个大嘴巴,清脆响亮,王务实半边脸都麻了,这感觉也未免太真实了。
王务实一只手捂着脸,看着眼前的的小女人,“臭流氓!”
欢乐的笑容从她脸上消失了,刚刚的两只弯弯的月亮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两汪清澈的深不见底的泉水,那水里是控诉,是哀怨,是愁绪,看的王务实瞬间就心慌了。王务实伸手想安慰,还没来得及行动,田灵转头跑走了,她一手擦着眼泪,摇动着身体跑进了那金色的麦田,漆黑的辫子在她身后左右摇摆,摆动出风吹麦田的韵律。那画面不再是浓墨重彩了,不知道是不是太阳下山了,还是什么原因,所有的东西都失了颜色。
王务实看着她的背影,心里前所未有的空,感觉自己就是一副躯壳,空心儿的,风一吹就能上天。
第三章
王务实脸上的感觉很清晰,现在还火辣辣的,胳膊上也在隐隐作痛,转头把胳膊上的衣服拉起来,两排整整齐齐的牙印,都渗出血来了。王务实拿手轻轻的摸了摸那个伤口,传来丝丝痛感。
王务实的脑子混沌了,这感觉竟然像是真的,他抬手在另一只小胳膊上狠狠的一咬,疼!这绝对不是做梦!但是具体是怎么回事,王务实还没搞清楚。
“大哥,你在这干啥呢,爹找你呢。”
王务实转头,看到了小弟的身影,他呼哧带喘的跑过来,一只手搭上了王务实的肩膀。“大哥,快点回去,爹刚从镇上回来,说是你的通知书下来了,让你赶快回去商议上学的事。”
隔着衣服,小弟微微出汗的手上传递来暖暖的热气,王务实看着亲密的搭上自己肩膀的小弟,小弟年纪还小,只有十一二岁的样子,个子也没长开,还不到他肩膀头的高度,他努力的伸长胳膊,攀上自家大哥的肩膀,那亲密的感觉让王务实觉得十分陌生,但是,这种亲密带来的温度让他稍稍的找回了自己,刚刚空落落的感觉得到了一些些的充实,那种生而为人的真实感渐渐回来了。
小弟推推搡搡的揽着自家大哥,哥俩往家的方向走,小弟叽叽喳喳的没停过嘴,一直跟他说着爹带回来的话。
“咦~~~~,哥,你咋尿裤子了?”小弟偶然间低头,看到大哥裆下湿湿的一片,吃惊的瞪大眼睛瞅着那里。
王务实低头一看,弟弟正盯着他的裆下看,刚刚找回自己的王务实现在才感觉到裤子上黏黏的,空气中那么玄妙的安静了两秒。
慢慢真实过来的王务实找回自己的男子自尊,挠挠眉毛,“刚刚喝水撒在上面啦~~”
小弟转头看看草垛,再看看他哥手里,哪里有水壶,而且最近的水井离得也很远呢,小朋友的好奇心是止不住的,继续瞪着像是两盏探照灯似的大眼睛审视着自己大哥的脸,嚷嚷着:
“大哥,我也渴啦,一路跑过来累死我了,我也想喝水。”
王务实摒了一会,看了看那两盏探照灯,终于在灼热的目光下败下阵来,胳膊一勾,把探照灯的头勾过来,遮住那束光,“回家再喝,不在这一会儿半会儿,跟哥说说,刚刚爹咋说的?”
小弟脑子一根筋,成功的被王务实转变的话题诱了过去,急忙又嘚吧嘚吧起来,“刚刚爹回来,说是你考上市里的高中了,咱们全王家沟村,就你一个考上的,哥,你可真有本事。”小弟崇拜的看着大哥,探照灯变成了霓虹灯,闪耀着崇拜的色彩。
王务实家里有兄弟四个,他是老大,听小弟的描述,看来这是他考上高中的那一年,也是他的命运正式脱离王家沟的那一年,这一年,王务实家里为了给他凑足去市里上学的学费和生活费,三个小弟全部辍学在家务农,可以说是举全家之力托着他一人飞出这深深的王家沟。
王家沟顾名思义,坐落在两山之间的山坳里,好在山沟里的教育还算没落下,这都归功于沟里有个稍微有点文化的老先生,在王务实比较久远的记忆里,老先生老的连牙都快掉没了,但是年轻时却也是个秀才出身,非常注重孩子们的文化教育,在山沟里办了个多年级的多重复制班,学费要的也不多,这时候家里头都苦,王家沟没有人看的孩子基本都扔在他那里,学不学文化倒是其次,关键是孩子们有人看着,能少野一会儿。
王务实他们哥四个都是在那里念的书,妙的是,这又破又小的学校还能参加全市的统考,差不多年纪的孩子到时候都会试一试,虽然由于教育质量低下,从没有考上一个过,但是大家都知道,如果能考上,有机会到市里去上高中或者中专,那可就是出人头地了。只是,学校不知道成立了多少年了,可是却从没有人能考上的,他们那里,实在太落后了。
王务实听着小弟喋喋不休的说话声走到了自己的家。那个十分破破烂烂的院子和那两间岌岌可危的房子,那个他上辈子出去就再也不愿意也从来没有回来过的地方。
王务实跟着小弟进了家,家里窗户不大,屋里十分昏暗,适应了光线,王务实看到家里还是他记忆中的陈设,正对门是一张八仙桌,桌边摆了两个藤椅,这是王务实家里唯一能算的上是正经的能叫的上来名字的东西,其他的都是像是过家家一样的替代品,木头墩子当成方凳,三根木头钉在一块,也算长条椅子了,圆圆的木杆,凹凸不平,有点咯屁股。旁边墙边摆了一溜劳动工具,那是家里最值钱的宝贝,铁锹,镐头,镰刀,都放在家里堂屋,这都是铁制品,前几年大炼钢铁的时候,王家沟也不能免俗,家里能用的都捐出去了,后来不炼了,王务实不知道他爹从哪里搞出了这么几个,从那时起就宝贝似的都天天在家里放着,怕丢。桌子上方挂了一张大大的主席像,这是六十年代的传统家庭陈设,也是王务实家里唯一闪烁着光辉的东西。
王务实的爹正坐在八仙桌旁边的藤椅上,王务实看他爹那皱起的眉头,额头上面有形成好几道深深的黑色皱纹。
小弟笑嘻嘻的看着爹,“爹,我把大哥叫回来了。”
他爹抬头看了眼王务实,给他一个眼神,然后看了看旁边的另一张藤椅,“来坐这。”然后又冲小弟说,“去把你二哥三哥也叫来,家里有大事商议。”
小弟这个小毛孩还不明所以,乐呵呵的去叫人了,二弟和三弟就在不远处,这时候,小弟站在门口喊了两嗓子,两人就从不知道哪里钻出来,进了屋里。
王务实的爹看着一家的小子都进来了,凶巴巴的十分有父亲威严的发话,“都找个地方坐,别都像个木杆子似的杵在那。”
三根木杆子开始满屋子找板凳坐,王务实的爹说的没错,除了小弟年纪还小,没有发育起来,另外两个弟弟已经开始抽条,二弟已经跟王务实差不多高了,三弟只比二弟低半头,这是贫穷的六十年代,也吃不上什么饱饭,所以兄弟几个都是精瘦精瘦的类型,一个个的像个竹竿子似的。
家里没有什么家具,除了八仙桌旁边的两把藤椅,就只能坐替代品了,木头墩子是大家都爱抢的,毕竟平坦,不咯屁股。三弟机灵,抬屁股就坐了,旁边的二弟只好抽出那个圆滚滚的长条凳子,和小弟两个人在屋子当中坐下了,长条椅子需要控制位置,以防从一边摔倒,小弟笑嘻嘻的坐在一边,等着二哥调整位置,坐定,他们前面就是八仙桌,王务实的爹和王务实一边一个位置,像是家里的大家长。
王务实的爹看孩子们坐定了,就从旁边的桌子上拿起来一张纸,那是王务实的高中录取通知书,但是他没有递给王务实,反倒递给了下面的二弟,“你们看一看,这是甚?”
其实全家早就都知道那是什么了,但二弟还是接了过来,王务实看着他的脸,他似乎有点不太高兴,但还是强颜欢笑,他看完接着把纸传给了旁边喜笑颜开的小弟,小弟乐呵呵的接过来扫了一眼就传给旁边的三弟,还冲着王务实闪烁崇拜的霓虹灯,“大哥,你真厉害!”他笑呵呵的看着王务实,王务实看的出来,那笑容,真诚热情,是真心为他开心。
三弟也看过了,站起来递给王务实,“大哥,恭喜你。”
王务实接过了纸,那上面大意写着录取王务实为第37届高中班学生,王务实扫了一眼就把信放到了桌上。不期然转头正对上父亲的眼神,王务实瞬间感觉如被电击,浑身酥麻!
怎么形容呢,都说父爱深沉,王务实现在这个老奸巨猾的老头子都被他爹这一眼看的有些晃神,那深不见底的眼波,有慈爱,有欣慰,有难过,有唏嘘,有委屈,有割舍,有疑问,也有询问,王务实在这样的眼波中,恍惚了。
王务实现在是真真切切的知道了这眼前的一切,都是真正发生的事情,是自己曾经经历过的事,他似乎重生了,重生在那年他的命运彻底发生转变的那一年。
王务实在父亲的眼神中迷失了,此时此刻,场景一模一样,人物一模一样,位置一模一样,就连恭喜的话都一模一样,可是,如果这真是一模一样的事情,那他怎么会对当时父亲这么意味深长的一眼毫无记忆???
他一定是那时候太高兴了,眼里完全没有别人,憧憬着未来,被即将要开始的新生活冲昏了头脑,他以为他站在了全世界的中心。
在王务实愣怔的时候,王务实他爹也有点迷惑了,前几天这孩子还天天念叨着想进城上学,怎么现在露出这么迷茫的表情。
他爹不看他了,转向了底下的三个小的,“你们咋说?”
二弟抬头看着他爹,又看了看他,王务实紧张的看着弟弟们的反应,像是个局外人在看一场回放的电影,他瞪大眼睛,怕错过任何细节。
二弟眼眶好像有些红红的,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来,“爹,我不上学了,去地里干活挣钱,反正我也不爱学习,还不如多干点活,把钱给我哥用呢。”
“二哥不上我也不上了,我早就想下地干活了,学那文化我这猪脑子也学不来,再说有甚用,不能吃不能喝,还不如下地。”三弟看了一看二哥,他话音刚落就跟上面的爹和大哥说。
坐在旁边的小弟这时候才知道是怎么回事,他收了刚刚天真无邪的笑容,半长着嘴巴愣愣的看着堂上坐着的大哥和爹。
王务实被两个小弟的回答和表情弄的心慌意乱,他急忙转头看了看旁边的爹,只见他爹双目紧盯三弟,眼神犀利,眼神里的内容不言而喻。
王务实掐着自己的大腿,那疼痛感那么真实,王务实肚子里像是所有的内脏都纠结在一起,瞬间难受到筋挛。
小弟哆哆嗦嗦的开口,“那我也不念……”
忍不了的王务实把脸深深的埋在自己的双手里。他突然想起来以前自己是怎么看待这些事的,他完全不记得小弟们的表情和语气,他只是直白的理解了表面的意思,他那时候甚至没有抬头看他们一眼,全程他都盯着他的录取通知书,甚至还在心里骂他们是一群傻子,没见识,不知道文化的重要,不好好学习,一辈子也就只能在地里摸爬滚打!